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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新人新文,请多关照。 作者福利:每章评论随机放红包,谢谢大家啦! 欢迎各种指教。 坑品有保证,日更不断更。 第2章 南国娇 两年前,容渺从长而沉痛的梦中醒来,一睁眼,赫然回到了自己的十五岁。 她不明白为何自己会重生,也不相信自己竟会重生,浑浑噩噩地愣怔了五六天,本该化作尘烟的往事在眼前真切地重现。 她说不出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望见逝去的家人好生生的坐在对面谈天说地,母亲的手温暖柔软,父亲望着她的眼神带着心疼与宠溺,她鼻子酸酸的,常是呆望着他们,就默然流下泪来。 前世她跟他们都受过太多的苦,这一世她只想所有人平平安安。 午后,侍婢丹桂笑着将她唤起,脚步轻快地支起窗墉,将和暖的阳光放进熏有淡香的室内,“小姐,你再不起来,只怕梅公子便走了!” 前生他从湄洲书院回来,也是这个时候吧?他路上遭了水匪,来到她家时身穿污损了的旧裳,松柏般站在那里对她轻笑,“表妹别过来,我身上脏,太急于来拜见长辈们跟你,没能先梳洗一番,真是抱歉。”他哪里是没来得及梳洗?是根本身无分文,无衣可换。 碍于他的脸面,她假作不知,强笑着与他寒暄。别过脸去,却是心疼地泪流不止。……竟已是隔世之事! 她用锦被包裹住自己细柳条般的身子,懒懒地道:“不去了,你去跟阿娘说,我昨夜受了风,起不来。” 没一会儿,母亲刘氏就风一样地冲了进来,“渺儿,你怎么了?上午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 母亲如此惶急,她难免有些歉疚,为了避过与梅时雨的相遇,却累母亲担忧。“我没事,就是午觉睡得久,头昏昏的,想多躺一会儿。阿娘别担心,这会儿谁陪着客人?” 刘氏笑道:“没事便好。是你表哥回来了,他哪里算是客人?小时候他就长在咱们家,虽说如今你们表兄妹各自大了,不比小时候随便,但你们向来亲热,前些日子你不是还念叨着他么?听说你病了,你表哥也急得不行,恨不得立刻就奔来瞧你,被我拦住了。今儿他也不顺,路上出了点事,过两天安顿好了你们再见面吧,也不急于一时。” 傍晚,听说父亲练兵归来,她匆匆去往前院。冷不防一个人影从月洞门闪过,轻声唤她,“表妹。” 她回过头,对上梅时雨俊美如玉的面容。就是这张脸,迷得她晕头转向,亲手将自己的父亲推入深渊。就是这张脸,温柔又正义,生生夺了她的命。 生命的最终点,她就是望着这张脸,缓缓闭上眼睛,结束了自己屈辱的一生。 现在,他又出现了,依旧用那深情的眉眼凝望着她,“表妹,你好些了吗?” 她攥紧了衣袖,生怕自己忍不住抬手打得他眼歪嘴斜。这种感觉很怪异,对着一个最终会杀死你的人,却不能厉声痛骂,因为此时他还善良纯真,什么恶事都没做。 “好多了。”她退后一步,闪到丹桂身后,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福礼,“表哥怎会在此?” “我……现暂住东厢……”他眸中波光麟麟,对她眨眨眼,希望她能明白,自己所言与所想不同。他分明是耐不住相思,拜见姨父之后,听说她即将过来请安,特地在此等她。 可让他失望的是,向来与他深有默契的表妹并没有露出娇羞的小女儿神态,她似乎根本没懂他的暗示,只是平静地说道,“表哥远来是客,缺什么少什么尽管说,不要拘束。我还有事,不耽搁表哥了。” 她竟这么淡然地走了? 梅时雨愣怔片刻,抿了抿嘴唇,急忙追上两步,一把扯住她的手,“表妹!” 他在她白腻的手背上用力捏了捏,然后将一个小巧的物件塞入她的掌心。一切发生得自然而迅速,他放开她,立在那里,依旧目光澄明,身姿如松。 似乎刚才那揪扯住闺中少女手腕的人并不是他! 容渺挑了挑眉,暗笑自己前生何其愚蠢!这人的本性其实从来不曾变过,是她自蒙双目,将他假想成一个完美无暇的君子。他能在一面对她百般撩拨,一面与曲玲珑暗通款曲,原来在此时,这秉性就已初露端倪。 不需摊开手去看,她也知道此时掌心里面是何物。那是他在湄洲节衣缩食买给她的一块玉,他贴身藏着才没被水匪劫去。那块玉陪伴了她半生,在她代嫁去北国之后,仍时时佩戴在身边。那是他们的定情信物! 前生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他亲吻她的面颊,用好听的嗓音在她耳畔呢喃,“表妹,我看到这块玉时就想到了你,那么洁净无暇,那么莹润可爱,因此当时情况那般凶险,我也拼死将它护住。你等我,待我功成名就、平步青云,我就向姨母姨父秉明、娶你为妻!” 因知道他的条件是多么捉襟见肘,所以格外珍惜他的这份心意。前生她感动至极,涕泪交流,将一颗心完完全全地给了他,就这么等了他一辈子,信了他一辈子! 她扬起手腕,晃了晃手中之物,“表哥这是做什么?我们已不是小孩子了,私相授受,只怕不妥,表哥最是知礼,怎会做出这等糊涂事呢?” 他明显地表情一僵,勉强笑道:“表妹说笑了,不过是愚兄去湄洲给表妹捎带的一件小玩意,搏表妹一笑罢了,哪能说是私相授受呢?倒是愚兄重见表妹太过欣喜,一时有些忘形,还请表妹不要怪罪。” 他端正地行了一礼,心中惊疑不定。表妹向来黏他,他不过走了半年,怎会生疏冷淡至此?前些日子他还接到过表妹私托人带来的信件,句句相思,字字深情,与眼前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大相径庭,难道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让表妹改变了心意? “哦,是这样啊。”她似乎这才放下心来,赏给他一个淡笑,“原来是表哥带回的礼物,这么说来,姐姐们也都有了?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多谢表哥!”说完,她便转身离去,留给他一个十分陌生的背影。 他眯了眯眼,始终不能相信,这就是那个恋他如命的表妹。他心中不安,提步往院中走,他得叫人去打听打听,在他去湄洲的这半年,到底发生了何事。 作者有话要说: 每章两千多字是不是太少了?以后尽量多更~ 第3章 二姐 镇北侯容思远四十多岁年纪,两个长女都已成婚,膝下唯余一个幼女,便是容渺。妻子刘氏生了三个女儿,眼看年岁渐长,子息艰难,前几年替他求纳了刘氏族里的姐妹为妾,将妾生子抱养在自己名下,视为嫡子。 容思远常年征战在外,在家的时候不多,为人又极自制,后院清净,妻妾和睦,对家里的事他向来很放心。 直到这几天幼女频频语出惊人,令他颇为头痛,自忖是不是对这个女儿管教太少,以致令她生了那等怪异心思。 容渺走入书房,笑嘻嘻地道:“阿爹,那件事你考虑得如何了?” 容思远朝她招招手,“渺儿,过来坐。” 他认真地望着女儿,伸出粗粝的大手摩挲她的秀发,“眼看就长成大姑娘了,怎么却胡闹起来?你老实跟我说,是不是什么人撺掇你如此,想坏了你的姻缘?” 容渺自然明白父亲想到哪里去了。父亲向来不喜欢梅时雨,嘴上虽未说过什么,但每当刘氏提及他跟容渺的婚事,父亲就会找一箩筐借口胡混过去。 父亲定是想,梅时雨眼见她就要及笄,随着南北两国战事吃紧,父亲镇北侯的地位水涨船高,前来求亲之人络绎不绝,因此刻意怂恿她胡闹,待她坏了名声,梅时雨那等破落户才有机会娶她为妻。 “阿爹,真不是。”她抿嘴笑,朝父亲调皮地眨眼,“在家里闷得很,不是跟着阿娘绣花,就是听曲玲珑他们说是非,大姐和二姐都已嫁做人妇,女儿看着她们,就想到了自己的将来。这么一眼望到头的日子有什么盼头?阿爹若是疼我,该允我多多见识外面的世界。再说我想习武,就在爹娘眼皮子底下,难道还能出什么纰漏不成?阿爹不信我,也该信自己呀。” “胡闹!”南朝多英才,以文治国,男子习武者都不多,她一个姑娘家学什么武?“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扛,习武作甚?还见识外面的世界,你想走江湖不成?” 他不常在家,对女儿疏于管教,能相处的时光尽量温柔相待,甚少苛责她们。此刻他态度决绝,语气却十分和软。 容渺也不强求,抓到他话中漏洞,笑道:“那等我肩能挑手能扛时,阿爹是不是就允我习武了?” 能暂时打消她的念头也是好的,小孩子心性不定,也许过两天她自己就忘了,容思远含糊地点头,“唔,到时再说吧。” 容渺嘴角一勾,也不多说,见父亲手旁摆着一本兵书,想起一事来,“阿爹,二姐出嫁有一年了吧?许久不曾见她,甚是想念,您看是不是让阿娘给庞家递个信请她回来小住几日?” 容思远蹙眉,想到次女的婚姻,不由微怒。 容华的出嫁,纯属意外。容思远向来不喜文人,觉得文人诡谲狡诈,心思太多,他是个粗人,直来直往,这些年在朝廷中也没少被那些文臣打压。容华看中了庞公子的才华,死活要嫁,甚至不惜名誉,公然与他同乘一车。 为了次女的名节,容思远不得已允了这桩婚事,近日却传来庞公子浪荡青楼楚馆、将名伶魏四娘纳娶回家的荒唐传言。 南国人追捧风流名仕,狎妓访美乃是雅事,此事传的沸沸扬扬,不知次女此时是何情状,成婚不足一年,丈夫便纳娶新人,新人还是个低贱至极的伶人,这对次女来说,该是个多大的打击? 听闻幼女的提议,他点了点头:“甚好,你跟你母亲说,接她回来多住些日子。”给庞家一个警告也好,他容思远的女儿,并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若女儿能挺起胸膛来,跟庞家撕破脸他也不怕。他一直隐忍,不过是怕女儿夹在中间不好做人罢了。 容华回来时,身边只跟了两个侍婢,两个嬷嬷,护卫的随从将她送至容府门前就自行归去,气得容思远震碎了桌案上一套甜白瓷茶具。庞家欺人太甚!这般轻慢次女、轻慢容家,丝毫没有做错了事的愧疚,甚至没有半分尊重亲家的自觉。 容华初时还强颜欢笑,替丈夫遮掩,直到刘氏板着脸要唤她的陪房过来询问,才哭诉原委,说起在夫家受辱之事。 “那魏四娘真如表面上那般温柔娴静也还罢了,偏是个阴诡之人,屡屡在人前让我没脸,撺掇他挑我的错处当着下人面前训斥……现如今我在庞家就是个笑话……” 镇北侯是个武人,妻子刘氏亦出自将府,两人同样的性格豪爽,不拘小节,对女儿们的管教自然不比书本网的人家那么讲究,只要不出大错,谦和孝顺,其他的小疏漏便容得她们。 庞公子起初就是被容华的大气洒脱吸引,时日久了,才知两人之间差距颇大,志向不投,直至遇着了琴棋诗书样样精通的魏四娘,才明白自己终是要找个知心的伴侣,因而高高捧着魏四娘,当她是个珍宝。对比之下,容华竟处处比不上她。 容渺进来时,正听见容华指摘那魏四娘的错处。 “……看不得那个狐媚样子,妖妖调调,偏还故作清高,说什么根本不在意身份地位,不愿落那俗套。我就看不得她的傲,一个玩意儿,也敢摆什么文士的谱儿,索性遣她去茶房专给我分茶,谁想她故意烫伤了手,在夫君面前哭诉,夫君竟指责我歹毒,甚至恨言说要休我!这委屈我如何忍得……” 这件事前世也发生过,容华是个宁折不弯的性子,拼着鱼死网破,也要争个高下。这也是她看不开,庞公子求了半年多才哄了魏四娘脱籍入门,正在兴头上,能不偏帮她么? 再说容华也不是她自己所说的那般无辜,魏四娘原就是专侍奉人的,怎会分个茶便伤了手?就算争宠,她也不会用这等蠢法子,她的手何其金贵,还得陪着公子下棋写字、奉茶添香呢!魏四娘的身份,就是熬死了正妻,也没机会抬成正位,她刚进门,又得宠,奉承容华还来不及,又怎会故意挑衅?后来发生的那件事,才显露出魏四娘的手段来呢!容华被她一击打倒,溃不成军,跟庞公子两人做了一世的怨偶。后来容华更被遣送到别庄,成了徒有其名的庞夫人……这件事,容渺一定得阻止! 她扬声,唤了一声姐姐,就开始抹起泪来,引得容华跟刘氏俱是一愣。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中…… 第4章 锋芒初露 “二姐,你怎么憔悴成这个样子了?莫不是庞家的伙食不好,阿娘,你给二姐送个厨娘去好不好?瞧二姐瘦的,两腮都陷下去了!” 她说得十分夸张,容华虽为此事烦忧,却也不至于变化那么大。况刘氏在各家夫人们的聚会上也常常能见到次女的身影,虽见她近来清减了不少,她推说没睡好,自己便也没想过旁的缘由。 经容渺一提醒,刘氏仔细瞧了瞧次女的面容,眼底泛起淡淡的青色,脂粉敷得很厚,却盖不住底下的暗黄,一看之下固认为是受魏四娘之事影响,可再一思索,魏四娘入门堪堪数日,女儿这懒懒的、气色不佳的状态,却已持续了有一个来月了。 她登时板起脸孔,提声道:“去,把蔷薇、木兰,于嬷嬷都带进来!” 容华面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她在庞家过得不好,在母亲面前隐瞒颇多,这些下人对她的情况了如指掌,万一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不是徒惹母亲伤心么? 但刘氏是家中当家主母,性情又刚强执拗,她坚持要过问的事,谁敢拦着?转眼间就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婆子带着两个年轻姑娘走进来,在刘氏面前站成一排行礼。 于嬷嬷原是刘氏的心腹之人,刘氏因放心不下出嫁的女儿,特舍了她跟着嫁过去当陪房,为了帮女儿笼络住她,许了她男人一个田庄管事的差事做;担心下面的丫头仆妇们不服管教,刘氏还特地高捧着于嬷嬷,就是容渺见了于嬷嬷,也得行个半礼。 可此刻刘氏没有像往常一般叫人扶她坐下,反而在她躬身行礼下去后,半晌没有出言“免礼”。于嬷嬷不自觉地冷汗直冒,偷眼瞧了瞧刘氏的脸色,不待她想清楚刘氏的用意,已听刘氏厉声喝问:“我让你们跟着二小姐嫁去庞家,原是信任你们,当你们是我的心腹,以为你们与我一样,真心地替华儿打算!可你们是怎么做的?帮她瞒着我,骗我,有什么事不叫我知道!” “阿娘……”容华见于嬷嬷老脸通红,当着一屋子小丫头面前被母亲训得没脸,不由有几分焦急,张口想劝劝母亲。 可刘氏哪里容得她说话,眸光锐利地扫视过来,登时便止住她的话头,“怎么,现在他们都是你的人了,我说都说不得?你们主仆几人抱成一团,不需要我多管闲事了是不是?” “阿娘……”容华面有愧色,目中含泪,被刘氏挤兑得说不出话来。 刘氏又岂会不知自己的次女自尊心有多强,当初次女执意要嫁给庞公子,为了证明自己的选择没有错,岂肯叫人说庞家半句不好?刘氏正是因为懂得女儿的心思,才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如今次女面色灰败,连年幼的容渺都瞧出来了,这明显是害了病症,已不单单是心绪不舒那般简单了,这些下人不想着帮她保养身体,还帮她瞒着她这个当娘的,这如何使得? 于嬷嬷“噗通”一声跪下来,心头万般羞愧,“太太,您这么说,不是在诛老奴的心么?老奴自知有负太太托付,没照顾好二小姐,不敢替自己辩驳,太太要打要骂,老奴舍了老脸,一并受了!只望太太万万不要怪错了二小姐。庞家那些糟心事,只怕气坏了太太身子,二小姐不敢担那不孝名声,一并独自扛下料理了,叫人半点挑不出错处。老奴见二小姐行事颇有章法,又善拿主意,事事处置妥当,便私心想着,何不顺了二小姐的心意,别令太太费神……全是老奴错了心思,一心想着太太的嘱托,全心辅佐二小姐,没顾虑到太太,太太要责罚,老奴毫无怨言,只求太太跟二小姐母女顺睦,万勿因老奴而生了嫌隙!” 说罢,于嬷嬷重重叩首下去,垂头不起。 屋中静的落针可闻。 容华跟刘氏均是一怔,一个愧疚不已,一个心中不安,刘氏双手一伸,就想亲手将受了委屈的忠仆于嬷嬷扶起。却蓦地听到一声冷笑。容渺上前几步,扶住刘氏的手臂,生生止住了她的动作。 “从前倒没觉着,于嬷嬷原来这般能言善道。”容渺扶着疑惑望向自己的刘氏坐下,朝她微微一笑,指着于嬷嬷道,“难怪阿娘让于嬷嬷跟着二姐嫁过去呢,有嬷嬷这张巧嘴,没理之事也能占理七分。瞧瞧,阿娘不过心疼二姐,不喜欢大伙合着一起瞒您,听嬷嬷的意思,倒像是阿娘您不对,误解了二姐的孝心,还辜负了嬷嬷的忠心……” 于嬷嬷抬眼,笑道:“三小姐这可是怪错人了,老奴……” “嬷嬷,我跟阿娘说话呢……”容渺轻飘飘地说着,顺便还给于嬷嬷递了个笑脸,满是撒娇的意味,于嬷嬷不得已回了一个微笑,心里却是说不出的难受。容渺此语,不就是直言她不懂为奴之道,擅自在主子说话之时插嘴么?偏生她说话的表情一派天真,如娇似嗔,让人辩无可辩。 “阿娘,嬷嬷原就是您身边最厉害的角色,您担心二姐在庞家受欺负,百般不舍地放嬷嬷过去守护二姐。我听嬷嬷说的意思,似乎如今在嬷嬷的‘教导’下,二姐越来越果断了,事事都能自己一个人拿主意,还能把身边人都管的严严实实的,就连生病这样的大事,也能捂着不让任何人知道。渺儿听了这话,心里真是又酸又痛,二姐事事一个人扛,心中该有多苦啊!阿娘瞧见二姐这样憔悴,又什么都问不出来,在一旁干着急,心里又该有多难受呢!阿娘,不管怎样,咱们先叫郎中来给二姐瞧瞧病吧?” 感动于容渺对她的维护,容华伸手牵住她手,紧紧握了几下,“妹妹,我真没事……”又看了看脸色难看的于嬷嬷,迟疑着想替她求情,“阿娘,这事实在怪不得于嬷嬷……” 她年纪轻,经事不多,还未领会容渺话中之意,刘氏却是身经百战,处事理家二十余年,原本对于嬷嬷毫不怀疑,一心将她当成自己的心腹去对待,现在容渺一提,却登时觉出有些不对味。 于嬷嬷几句话就将自己摘个干净,让原本盛怒的刘氏反生出歉疚之意,更将瞒骗的责任全推给容华,这真的是“忠心”的体现么? 当下刘氏只是冷哼一声,没有命令于嬷嬷起身,抬手招个小丫头,“请孟大夫过来!” 容华面色更差了,容渺明显地感到自己的手指猛地一紧,被容华握得痛极。容渺抬起另一只手覆在她手上,安抚道:“姐姐,你别紧张,孟大夫经验丰富,最善千金科,没有他瞧不明白的病症。你又年轻康健,定然无事的!” 这话对容华没起任何作用,却引得刘氏侧目盯着容渺看了许久。 于嬷嬷尚跪在地上,一时被主子们忽略,脸色铁青,羞愤得不行。好在孟大夫来得很快,刘氏挥挥手,命他们退出去。于嬷嬷拍拍自己膝上的灰尘,眸光阴沉地望着房门许久。 屋内刘氏听了孟大夫的话,吃了一惊,继而欣喜不已地笑道:“当真?我儿有喜了?” 望向容华,却见容华毫无喜色,眼眸低垂,面有愧色,摆手淡淡地道:“阿娘,先送大夫去吧,女儿有事跟您说。” 刘氏不由暗暗生疑,以次女对庞公子的感情,知道自己有孕,不是该欣喜若狂吗?恰此时又有魏四娘进门,此时有孕不是最好的争宠手段么?容华会想不到么?难道她与庞公子的感情已经淡去,甚至到了相互厌憎的地步? 那头容渺却从屏风后走出来,缠住孟大夫追问道:“孟大夫,您可看仔细了?我姐姐体质偏寒,肠胃不畅,从前就常有恶心呕吐症状,月信不稳,太冲脉弱,您瞧仔细了,真是喜脉无疑么?” 孟大夫并不介意容渺对他医术的质疑,持礼微笑道:“老朽诊脉数十载,此症该不会看错。若贵人有疑,再寻几位郎中来瞧瞧也好。” 容华抿着双唇,原本暗淡的眸中迸出一抹奇异地神采,“真……真的吗?” 她看向刘氏,“母亲,孟大夫这样保证过了,该不会有错的吧?” 刘氏在两个女儿脸上分别注视了一会儿,呼人送孟大夫出去,屏退左右,凛然沉下脸来,缓声道:“你们两个给我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容华初时听闻自己有喜,竟毫不兴奋,反应冷淡,甚至称得上面色颓败。 而容渺一个未出阁的小丫头,竟还知道姐姐的体质寒凉不易受孕。两个丫头明显有什么事瞒着自己,想到于嬷嬷的表现,想到容渺的一系列言语,刘氏觉得自己有必要重新审视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脱离了她的掌控? 作者有话要说: 欢迎小天使们给本文提意见哦~ 第5章 婚事 刘氏坐在临床大炕上,眯起双眼紧盯两个女儿,幼女容渺面带微笑,坐得端直从容;次女敛声屏气,紧张不已。 刘氏弹了弹指甲,“容华,你先说,有孕为何不乐?你跟少游除了魏四娘一事,是不是还有别的矛盾?”少游是庞公子的表字。 容华脸色通红,当着未出嫁的幼妹面前,有些说不出口。 刘氏脸色更沉:“还要我找于嬷嬷他们问么?我们母女之间,真要离了心么?” “娘……”容华张口,声如蚊呐,“去岁嫁过去两月,便不见月信,镇日无力欲呕,便误以为有喜,庞家上下人人来贺我。谁知竟是空欢喜一场,大夫诊我脾胃失和……庞家妯娌便说了许多不好听的话,婆母亦隐隐怪我有失分寸……自那以后,便不敢胡乱声张,怕是又弄错了,惹出笑话来……” 刘氏闻言,想到女儿当时的境况,不由又是心疼又是生气,“这事为何不早说与我知道?太莽撞了,就算真是喜脉,也得足三月了才能叫外头知晓!你呀!” “……”容华低垂螓首,羞愤得说不出话来。 “姐姐,你年纪轻,不懂这些事很正常呀,可是你却不是那种遇到一点事就大呼小叫的人,这事是谁漏给庞家太太知道的,你好好想想!”容渺适时出言,惹得刘氏又盯着她瞧了许久。 容华摇头:“没有谁,是我自己露了行迹,婆母问起来,我不好意思说,嬷嬷便笑着替我认了。” “又是于嬷嬷?” 容渺大惊小怪地拍拍桌案,“姐姐,你身子不适,不应该先找大夫瞧瞧么?你身边服侍的人,竟谁也没提议先请大夫?” “不是,是我叫他们先别声张……” “那庞家太太问起来,她怎么就又忘了不能声张呢?魏四娘进门前,姐姐就因这事成了庞家的笑话,妯娌倾轧不必说了,想必庞家太太脸色也不大好看。毕竟是大家族,上下几房人,门里门外全没秘密可言的。姐姐自尊心强,又爱脸面,不想人知道姐姐过得不好。可姐姐虽出嫁了,却仍是我镇北侯府的千金,父亲在战场上为国效力,备受朝廷重用之时,姐姐何苦忍气吞声,委屈给旁人看?这就是姐姐要嫁给姐夫的初衷?” 容渺一句接一句,不容容华辩驳,“姐姐一心以为身边的人是为了自己,听从教导,以为旁人所劝的‘争宠□□’便是正道,以为哄得庞太太高兴,就能握住庞家的掌事权,以为有了掌事权,就能帮自己挣脸面?姐姐的脸面从来不是那些人给的!姐姐生来就是镇北侯府千金,金贵不凡!姐姐,为了一个负心人,你生生将自尊拿去给人践踏,甚至绞尽脑汁去折磨一个伶人,与其争宠,姐姐,这样真的值得么?” 眼见容渺话越说越重,容华眼泪都快忍不住掉下来了,刘氏连忙出言打断,“你还没出阁,这些话是你说得的么?” 容渺知道这些话不该说,可她重生一回,极不愿姐姐走上一世的旧路,有些事情不揭破,可能就再也无法挽回,姐姐这个孩子上一世是怎么没的,她清清楚楚,姐姐身边那些人是怎么落井下石的,她也清清楚楚,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悲剧重来! 刘氏何尝不心痛次女的遭遇,恨不得以身代之受过,可女儿到底别人家的媳妇了,出阁为妇,纵知其不顺,又能奈何? “我再寻两个郎中来,给你诊脉,你只管放心,这是你的家,永远都是!” 刘氏只一句话,就令容华泣不成声。在夫家饱尝的那些酸涩,心中那些不能道与人知的苦闷,在这一瞬间如山洪决堤,化作热泪,喷涌而出。 她捂住脸,扑在刘氏怀里,哭得不能自已。 容渺坐在一旁,暗暗捏紧了掌心。这一世,她不会为任何男子流泪。也绝不会让亲人继续被旁人欺辱。经历过生死后,名声荣辱又算得了什么?她暗暗下定决心,要助容华远离这桩不幸的婚姻。 如果此时刘氏知道容渺在想什么,一定会吓得睡不着觉。从前最是乖顺文静、一心要做个能配得上才子表哥的淑女的容渺,一觉醒来就变得成了一个藏着一肚子离经叛道可怕心思的怪人,只怕刘氏会慌不迭地请来诸山法师,替幼女“驱魔”。 “好了,不哭了,一会儿你父亲回来,看你这样,说不定又要生气。”刘氏拍拍容华的肩膀,叫人进来扶她去洗脸,想到一直反对跟庞家结亲的镇北侯,不由一叹。 若非她太过纵容次女,由得她胡来,也不会让庞家小子有机会损了次女的名声,不得己将女儿低嫁给庞家。说到底,这桩姻缘都是她的错。 容渺见姐姐去了,母亲将目光对准了自己,不由摸了摸鼻子,“娘,我还要绣花,就不多陪您了,晚饭时我再过来……” “站住!” 刘氏唤住已一只脚跳下炕去的容渺,将她看了又看。 “你身子好了?”前几天梅时雨回来时,这丫头就有些古怪,以前天天嚷着要见表哥,现在却一直避而不见。梅时雨每回来请安,她都刚好错过,真是这么巧,还是这丫头长大了变了心思? 再者庞家的事、于嬷嬷的事,她一个小姑娘,怎么就看得那么清楚? “全好了,娘亲只管陪姐姐吧,不需替渺儿操心。” 容渺扯开嘴角,露出一个天真的笑。眼眸却太过深邃,叫人看不透其心思。 刘氏隐隐纳罕,幼女一直守在身边,何时竟有这般大的变化? “依你看,你姐姐有了身孕,是不是该立刻通知庞家,叫他们上门接人?” 刘氏言语温和,容渺却十分激动,“那怎么行!娘亲,姐姐日子还浅,回去再生点气,对胎儿不好!要我说,也该让庞家知道知道咱们镇北侯府不好惹,传消息过去,就说姐姐要在娘家养胎,有人来走您的路子,说软话,您一概别接,就说是爹爹的意思,要亲眼瞧着外孙平安降生!” 刘氏颔首,没再说些什么,晚上却跟镇北侯说起,“侯爷有没有觉得咱们渺儿近来不一样了?” 镇北侯想到容渺提议要去军营跟他做事的事,不由蹙眉道,“这丫头越来越野……你着意看顾些,别叫她行差踏错。” “侯爷也发觉了?”刘氏想了又想,心里总觉得不安,女儿们都大了,许多事都脱离了她的掌控,尤其是幼女,最像她,也最乖巧,她不舍得叫她受半点风雨。“要不,咱们早些替渺儿跟时雨准备婚事吧?孩子们都大了,三姐催了好多回,我也不好再推拒了,不然就在明年春天,让他们二人完婚,侯爷您说可好?” 回应她的,却是镇北侯熟睡的鼾声…… 镇北侯不喜梅时雨,她一直知道。可是她舍不得幼女受半点委屈。时雨是她看着长大的,秉性纯良,性格温和,又有才情,最重要的是,他是幼女最喜欢的男子……家门落魄些又怎样,有镇北侯府的提携,别说他是个出色的人才,就算是个草包,这辈子也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刘氏打定了主意,决定明天就叫梅时雨进来,问问他的意思…… 花园里,一个白色身影缓缓朝着上房走来,他轻袍缓带,眉宇周正,踏上阶梯向门前侍立的婢女轻声笑道:“劳烦姑娘通报一声,晚生来给侯爷跟夫人请安。” 侍婢抿嘴一笑,十分乐意替他通传,替梅公子跑腿办事,虽没打赏,但胜在对方温柔有礼,样貌清隽,说起话来令人如沐春风。侍婢们聚在一处,暗地里没少艳羡三小姐的福气,——谁都知道,他们二人青梅竹马,梅公子对三小姐疼爱有加、百依百顺。 梅时雨跟在侍婢身后,还没走入东稍间,就听见几声笑语。 珠帘后面影影绰绰瞧得见几个花团锦簇的女子,其中最窈窕的那个,便是他的三表妹容渺。 梅时雨不由勾起嘴角,露出笑容。想到这是姨母的院子,人多眼杂,万不能有所闪失,那笑容也只出现一瞬,便规矩地收起,目光低垂,郑重地行礼下去,“甥儿拜见姨母,姨母今儿胃口可还好?” 里面的侍女撩起珠帘,刘氏抿嘴笑道:“宁儿,你来了?”宁儿是梅时雨的乳名,去岁及冠后,便已无人这般唤他了,就连他母亲梅夫人为了尊重他,也改口称呼他的表字“时雨”。 容渺淡淡地望过去,见梅时雨脸上的厉色一闪而过。 梅时雨抬起头来,恍若刚见到屋内众人一般,讶异道:“原来二表妹、三表妹也在?” 容华容渺分别与他见了礼,侍婢重新奉茶,刘氏向二人打个眼色,容华便借口疲累拉着容渺告辞而去。出得门来,却打趣容渺,“妹妹,你瞧出什么没有?” 容渺正回想着适才梅时雨的表情,那抹令人惊心的狠厉、怨毒,若非有过前生的经历,她一定会以为自己看错了! 待人最是温和、好脾气的梅时雨,为何会恨上刘氏? 若说这世上待他最好、帮他最多的人,就是刘氏了吧?他请不起先生,刘氏介绍他去最好的书院;他没有盘缠,刘氏拿自己的体己钱帮补他;他被城中高门子弟轻视,刘氏让他住进镇北侯府,给他最强大的倚靠;刘氏甚至要将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嫁他! 他恨刘氏什么? “……你呀,还是老样子,一见到梅家表哥,就魂儿都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的娘突然决定让她成亲,她该怎么拒绝婚事呢? 谢谢小天使们关注,菲菲保证日更,坑品有保障,绝不弃坑,觉得还看的下去的亲们欢迎点个收藏,菲菲这厢有礼了! 第6章 情-迷 头上被容华伸指戳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走神没回答姐姐的话,容渺嘟着嘴委屈地道,“我哪有!都是你们总开我俩的玩笑,才会没人向我提亲,我还记得姐姐们像我这般年纪时,来提亲的人快将侯府门槛踏破了!” 想到自己当年成婚之事,容华的笑容淡了几分,抚着尚未凸起的小腹叹了一声,方道,“妹妹,你是个有福气的,表哥这些年来始终如一,他是真心待你。难得你们两情相悦,表哥家世虽不富裕,也算是书本网,颇有风骨,你嫁过去表哥定不会让你受委屈……” 容渺一听,不由撇起嘴来,“姐姐,我不想嫁……” “在我面前,你有什么好害羞的?再说,这也由不得你,你瞧不出来,娘亲今儿是有意留住咱们让你跟表哥照面?怕是近几天,三姨母就会请官媒上门提亲了,你要是想见见表哥,说说贴心话,这几天就得抓紧机会。待婚事定下来,他就算住在咱们外院,也不能来瞧你了!” 容渺想到适才刘氏打量梅时雨时那满意的笑容,梅时雨看她时那自信又温柔的目光,不由心内一阵烦乱。 重生之后,她事事谨慎,生怕走了前生旧路。可她没弄明白到底刘氏为何会突然决定让他们提前成亲!此时镇北侯府还没出事,梅时雨急于攀住这棵大树,多半会迫不及待地应承婚事。 这天晚上容渺再次梦到自己的前生。 梦里梅时雨手中握着染血的长剑,血珠子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黏稠鲜艳…… 那是她的血。 容渺伏在地上,满眼哀伤,她不明白,她最爱的表哥,为何会狠心出手伤她。 “表妹,你别怪我,在国家大义面前,往日的恩情都算不得数。你父亲是敌国奸细,你是敌国宫妃,我乃南国朝臣,岂能任你祸乱我朝?” 他眉目清明,一派正气。 斜刺里蓦地伸过一只手臂,腕上层层叠叠套着数只金玉镯子,“梅郎,你何必与她废话?” 那手握住梅时雨的剑柄,又朝她刺了一剑…… 容渺已感觉不到疼痛,她艰难地抬起脸,想看清来人的面貌。 那人满头珠翠,金灿灿的步摇发出刺目的光芒,晃得她睁不开眼。 “小姐,小姐,醒醒……” 听见丹桂的声音,犹如抓到救命的稻草,容渺睁开眼睛,大汗淋漓地醒来。 她梦到的是前生死前的一幕。那刻骨的疼痛、悲伤和恐惧,太真实,仿若昨日才刚发生过。 丹桂服侍她换了中衣,轻声安抚她的情绪,重生后她夜夜梦魇,丹桂处理这种状况已十分熟练。 容渺静默许久,闭上眼眸,忽道:“明天请隔壁的曲小姐过来赏花。” 曲小姐?丹桂咕哝一声,一声“为什么”差点脱口而出。曲玲珑惦记梅公子已不是一天两天了,小姐不是因此还生气了许久,发誓再也不理曲玲珑了吗? 曲玲珑人如其名,是个十分聪慧美丽的少女,她此时穿着一身淡蓝色裙子,身姿婀娜地朝容渺走来,眼圈一红泫然欲泣,“渺儿,听说你近来不舒服,我担心死了!” 容渺紧盯曲玲珑朝她抬起的手腕,上面孤零零地,只挂着一只翡翠镯子。 此时她姐夫广陵王还未得太后欢心,曲家老爷还只是个做不了主的鸿胪寺丞。在圣眷正隆的镇北侯府面前,曲家颇少了几分气势。曲玲珑的表情非常真挚,若非重活一世,容渺又怎知她是个心思歹毒之人呢? 凭着重生的优势,容渺预知其后会发生何事。当朝太子会突然暴毙,大批宫妃被牵连其中,南帝性情大变,太后偶然梦见了旧年曾承欢膝下、乖巧孝顺的广陵王,因此召他回京。 广陵王成为热门太子人选,镇北侯辅立皇后嫡次子南阳王,只因广陵王之母乃是北朝之女。自此曲家跟容家势如水火,而几个月后梅时雨会被钦点为探花郎,梅时雨看准时机,暗自向曲家靠拢,以求攀附广陵王;北国趁南国内乱发起战事,镇北侯被冤通敌入狱…… 一切的一切,都令容渺焦急得喘不过气来。二姐的事要慢慢磨,跟梅时雨的婚事要推拒掉,最好有机会能设计广陵王出个岔子,让他晚些时日进京。 单凭她一个弱女子的力量,又怎么做到这一切呢?甚至敌人一剑刺来,她连自保的力量都没有。首要之事,还得想个办法,让父母允许她习武。上一世父亲被冤入狱,被搜出的证据件件无法反驳,父亲身边有奸细,她得先救自家人,再想其他的事! 容渺按捺住心头的不适之感,握住曲玲珑伸过来的手,“玲珑,许久不见,我亦甚是想念你,有人送了我父亲两盆兰花,说是名贵品种,你知我们家人都不懂这个,特邀你来瞧瞧。” 曲玲珑闻言,不由略略吃惊。去前院? 她早听说梅时雨回来了,就住在前院,往常容渺防她防得很紧,怎可能给她这种也许能偶遇梅时雨的机会? 有机会却不把握,那便不是曲玲珑了。 她微微一笑,面色如常,“好啊,愿与渺儿同往。” 穿过垂花门,转过东首的月洞门,便瞧得见外院亭廊了。一个白衣身影远远立在一丛芭蕉旁,显得极为挺拔俊逸。 曲玲珑一眼就望见了那抹白影,霎时转过无数个念想。 他竟然在!容渺到底想干什么?难道是要在他面前揭穿她的爱慕之心,给她难堪? 她的手紧紧攥住袖子,几番松开,又攥紧。容渺却面色如常,似乎没发现梅时雨就在前头,拂开曲桥上的柳条,一面跟她说些闲话,一面漫步向前。 听见笑语声,梅时雨回过头来,脸上的笑容似三月江南春光,温和又耀目。 曲玲珑听见自己的心脏,砰砰砰跳得异常剧烈。就是这笑容,让她甘愿被现实蒙了眼,明知他家世单薄,根本不足与自己匹配,却仍是禁不住一颗芳心,全然向他倾去。 梅时雨从容施礼:“曲小姐,表妹!” “表哥怎会在此?”容渺讶异,摊开手与曲玲珑对视一眼,示意自己也是刚知道梅时雨在这。 曲玲珑反放下心防,心道你自是不知,若你知他在此,还会愿意与我同来么?你恨不得将他藏着掩着,不许我多瞧一眼。 梅时雨归来赶考,本想取得功名后向表妹提亲。家里催促得急,但镇北侯的态度他或多或少感觉得到,自己没有功名在身,只怕镇北侯不会轻易答允,且人人要讽他高攀。可是昨天,姨母突然把他叫过去,问他愿不愿意先成亲,再赴考。 他虽落魄,却心气甚高,又颇富才学,其实从来不觉得自己配不上表妹,他早晚会有功名,早晚会成为达官显贵、一展抱负。 待母亲请人前来提亲,定下婚期,表妹就是他名正言顺的妻了! 想到此,梅时雨的目光却黯淡几分,从前表妹恨不得天天黏在他身边,现在却是怎么了?表妹见他在此,竟一点也不高兴么?成婚在即,表妹态度大变,让他有些不安…… 他按下心中情绪,将手负在身后,紧紧勾住腰带,说话的声音清润无比,“我见天清气朗,正巧读书乏了,便出来走走。表妹与曲小姐是来寻侯爷么?” 他清早偶然听见丹桂吩咐人将兰花摆出来,说三小姐要赏花,才特地来此处等待。 “渺儿邀我赏花,没想到能遇见梅公子,真巧!”曲玲珑差点脱口而出“真有缘”三字,好在她时刻记得要维持淑女风范,立在容渺身旁,掩住嘴向梅时雨递去秋水般盈盈一瞟。 她比容渺身量短些,小巧玲珑,眉眼精致,面上化着淡妆,举止得宜,很是娇艳。 梅时雨却只向她笑笑,便将眸光投向容渺,“是呢,真巧。表妹,你可知这两株兰花分属何类品种?” 这是又要向她卖弄了?容渺心内冷笑一声,自己从前是有多傻,他每每在她面前炫耀自己知识渊博、见多识广,她便天真地仰慕,将他当成世上最有才华的人,恨上天对他不公,又庆幸自己能够与他相知相守…… 现在她却对这些无聊事嗤之以鼻,懂得兰花名品有什么用?会吟诗作赋又有什么用?能帮她守护家人,不让姐姐抑郁一生,能不让父亲被冤入狱吗? “表哥,别寒碜我了,你明知我不懂这些。”容渺嘟着嘴,有些不情愿,“倒是玲珑什么都知道!” 说着,便负气般地扭过身,往一旁的石桌走去。 梅时雨嘴角一勾,差点笑出来,表妹是察觉了曲玲珑爱慕于他,吃醋了么? 这样的表妹才是他熟悉的模样啊。爱使小性子,把他看得比天还大。 思及此,梅时雨反而不急于与她说话了,将眸光探向羞得满脸通红不知所措的曲玲珑,“哦,曲小姐熟知此道么?愿闻其详。” 曲玲珑心中砰地一声,犹如炸开了一支爆竹。他是在跟她说话,用温柔如水的眸光凝视着她么? 容渺真是个傻子! 男人也是要哄的,小性子偶尔使使,那是情趣,总是拧着他来,却终会将他越推越远。 “玲珑不过闲时翻书得知罢了。兰如君子,原是玲珑最爱的花。这株‘绿云’,花冠圆润饱满,萼片短圆,向内稍曲,花茎端直,还是玲珑第一回见呢!不知玲珑可错认了不曾,还请梅公子指教。” 曲玲珑面上挂着得体的微笑,潋滟眸光轻轻扫过梅时雨俊美如玉的面颊。她心内有按捺不住的情潮,在汹涌澎湃,梅时雨去扬州半年,她便思念了半年,终于得见,还有这样的机会近距离说话,向他展现自己的才情…… 他眸光温柔如水,看得她紧张得心都要蹦出胸口。 他张开嘴唇,正要称赞她两句,一阵清风袭来,浓郁的花香沁入鼻中,对面的曲玲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阿嚏”一声,来不及遮掩,又是在心上人面前,曲玲珑登时羞窘得快哭了。 梅时雨有心让容渺吃一吃醋,特意与曲玲珑贴近些,那浓浓的花香,令他愕然失神,这并非兰花香气,难道是曲玲珑身上熏的香么? 曲玲珑羞愤地掩住脸,泫然欲泣,恨不得立即逃离而去。一回头,却见适才还坐在不远处石椅上的容渺,不见了! “曲小姐,你可闻到了?” 身后梅时雨的声音,温柔得不像话。本羞愤欲死的曲玲珑,只觉脑中“轰”地一声,似有一根牵扯住理智的线,断了…… 回过身来,梅时雨面容如玉,双眸深邃,正认真地凝望着她。 曲玲珑已经忘了他问得是什么,她恍然伸出手去,“梅公子……你可知玲珑思你多少时日了……” 梅时雨眼前的人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柔弱无骨的手臂环绕住他的颈。那绵软的身躯,甜腻的嗓音,无不是一种热情的邀请。 只要他愿意,就此便可将这朵贵重的名花采摘…… 第7章 请罪 她是真正懂得欣赏他的人,他原就该左拥右抱 ,坐享荣华,那是他唾手可得的未来…… “曲小姐,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此时,他不是不痛恨自己还有一丝理智。身体早就在叫嚣着,冲动着,甚至双手已不自觉地紧紧搂住她贴过来的身子。 “我不知,我只知我倾慕公子久矣……” 曲玲珑觉得自己已疯掉了,这些话她明知不该说,可偏偏就那么冲口而出了! 她此刻只想紧紧攀住面前的男子,死也不放。 长辈们的教导,家族的荣誉,她即将要定下的亲事,她女儿家的自尊,……一切都不重要了!此刻她只想贴近他,迫他直视自己,迫他只想着自己! 她从不知原来爱情会让人变得如此卑微! 梅时雨心中百般煎熬,又迷乱又茫然,身体反应比理智更快一步,面前这娇柔如水深情款款的佳人令他胸臆澎湃,手不自觉地轻轻抬起她的下巴,低头吻向她的嘴唇…… 霎时,他眸光顺着曲玲珑光洁的脸颊,看到了适才容渺坐过的石椅。 表妹原该在此啊! 一瞬间,梅时雨如遭雷劈! 表妹何时走的? 表妹是否瞧见了他意乱情迷的一幕? 他向来自制,对表妹尚规矩守礼,又岂会轻易地触碰曲玲珑? 曲玲珑还攀着他的肩膀,紧贴着他。 这不对! 这太不正常了! 曲玲珑再大胆,也不可能如此……如此不知羞耻! 何况这里是前院,随时可能被来回走动的下人瞧见! 曲玲珑不可能不知道! 难道她是想用这种方式迫他不得已求娶她?可这样一来,她的名声便完了,她大可寻个僻静处做此事不是么?他梅时雨是个君子,倘若姑娘家主动搂抱了他,他岂可能当没这回事、不负责任呢? 除非……除非…… 梅时雨想到适才闻见的那阵香气。 他镇定下来,推开曲玲珑,“曲小姐,你这是何苦?” 说不定近旁就有人在暗中偷窥,说不定表妹就在不远处等他回过神来去跟她解释,他不能自乱阵脚,不能着了有心人的道!没弄清楚原委之前,只好暂时委屈这痴心的美人了! “小生感激小姐错爱,只恨无福消受。今生除了表妹,小生不会另娶旁人。”自然,纳妾算不得“娶”…… 不知为何,他说这话时,心里暗暗补了这么一句。 镇北侯唯有一妾,还是因四十无子不得已纳进来,容家的这种规矩向来被风流文人所不耻。 曲玲珑闻言,如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脸色煞白,“梅……梅公子……” “小生告辞,小姐请便!”他拱拱手,将被紧紧揪住的袖子从她手里抽出,不再理会曲玲珑有多么娇软无力,又有多么难堪,他疾步向内院而去。 转瞬间,他已想到了无数种可能,那花香十分蹊跷,他可认定,必是有人动了手脚! 曲玲珑一个高门贵女,自毁声誉,只为嫁他这个落魄书生,……这想法虽然太过荒诞,但他仍如此猜测过。因他对自己有绝对的自信,以他的才情,未来就是尚郡主乡君,也不无可能…… 另有一种可能,会否是镇北侯叫人做的?镇北侯向来瞧他不起,嫌他贫寒,不甘心将幼女嫁他。因此故意设计陷害,想毁了他的名声跟前程! 甚至,会否是姨母刘氏做的?表面上百般示好,惺惺作态,可心里却只当他是个奴才,呼来喝去,随意使唤,用这种下作手段,想让他在容渺面前失态,迫容渺对他死心! 难道姨母是因拗不过表妹,无可奈何才提及婚事?难道姨母跟镇北侯一样,根本没想过要将表妹许配给他!难道昨天姨母叫他去议亲,只为了布下今天这出戏? 梅时雨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整个人被一股戾气笼罩住。他紧紧握着拳,大步向表妹住的院子走去。 关键在表妹身上,只要表妹坚持,以镇北侯跟刘氏对表妹的宠溺,必不会违逆她的心意。 少女心思,最易左右,大不了用些强硬手段…… 若表妹也冥顽不灵…… 梅时雨冷笑一声,待金榜题名,他还会在意表妹肯不肯嫁他,镇北侯府肯不肯提携么? 梅时雨一面胡思乱想,一面走进了容渺住的院子。 此时容渺正趴在刘氏腿上,大声嚎哭。 容华坐在一旁,咬牙切齿地道:“枉我们容家这般提携他,这白眼狼!刚应了亲事,便去勾搭旁人!曲家小姐枉称大家闺秀,光天化日之下,就敢与男子搂搂抱抱,曲家的家风真好!” 刘氏震惊不已,听了两个女儿的复述,她仍不敢相信,自己那个最端方守礼的外甥,竟会做出这种事来。 “娘亲,你可得给孩儿做主!”容渺一改前日劝容华之时的沉稳冷静,哭得哀哀切切,悲伤不已。 “当着我的面,就敢眉来眼去,我赌气走掉,心里是想看看他到底何时能想起我来,谁知我一走,倒方便了他们二人胡来……呜呜,娘亲啊,您昨天万万不该主动提及婚事啊,现在表哥明显是轻瞧了我,知我非他不可,又定了亲事无可更改,才这般有恃无恐!” 刘氏被她哭得心头一阵烦乱,幼女对梅时雨的情意,她多年来一直看在眼里,那是做不得假的!她定是伤透了心,才会这般控诉。可外甥真是那种人? 见她迟疑,容渺哭得更伤心了。 一旁容华忍不住帮着劝道:“娘亲,所幸媒人还未上门,还未正式定下婚事,不如便罢了亲事,再看看吧?” 外头侍婢怯怯地传报:“太太,梅公子来了!” “不见!不见!娘亲,我不要见他!”容渺激动地嚷叫起来。 门外梅时雨听得分明,心里咯噔一下,隐隐升起不好的预感。背着人,尚可慢慢哄得表妹回心转意,表妹直接告状到姨母处,只怕这门婚事不成了…… “渺儿,听听他怎么说,你们多年相处,他是何等样人,你一清二楚,难道连辩驳的机会也不肯给他?” 刘氏虽心疼女儿,可外甥自小在她跟前长大,她在他身上倾注的心血,一点也不比女儿们少,她早就当他是自己的亲骨肉,又怎舍得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就定了他的失德之罪? “娘亲……”容渺还要再说,却听梅时雨一声高呼,“甥儿罪过,失礼了!” 话音刚落,就听侍婢一声轻吒,梅时雨自行掀了帘子闯了进来。 他一进入屋内,就“咚”地一声跪在地上,接着“砰砰砰”地连叩了三个响头。 刘氏惊得张大了嘴巴,这般急切忘形的梅时雨,二十年来,她是第一回见。 “姨母在上,甥儿不请自来,不敢求姨母宽宥,可甥儿心内惶急,别无他法,请姨母瞧在甥儿往日里对姨母还有半点孝心,给甥儿一个说话的机会!” 容渺哭得肩膀直抖,却不肯让他瞧见自己的眼泪,别过头去,紧紧抱着刘氏的手臂。 刘氏心疼女儿,又怪外甥不争气,两头为难。容华扶着肚子不悦地道:“还有什么可说?梅表哥,我们容家哪点对不起你,你要这么欺负我们渺儿?这还没成婚,你就风流成性,给渺儿难堪,以后成了亲,你还不把渺儿当成了地底泥般践踏?到底谁给了你这样的底气?” 话里话外,透着浓浓的轻视之意,梅时雨心内冷笑一声,暗道“果然容家上下,人人瞧我不起”。 面上却丝毫不见愠怒,反露出几许哀意,“二表妹的话,我有些听不懂。我知三表妹对我有些误会,不得不前来认罪。可今日之事……姨母,您看着甥儿长大,难道您不知甥儿的为人么?” 姐妹俩一个对他横眉竖眼,一个视而不见,他最后只有看向刘氏,希望刘氏能心软一回,助他度过此关。 “渺儿一个看见了,尚有可能是误会,可是华儿去时,亦亲眼瞧见你跟那曲……唉!宁儿,你说,你让姨母怎么信你?” 一声“宁儿”,又让梅时雨的眉眼冷了几分。 他直起身来,目光望向容华,“不如请二表妹说说,可听见我与曲小姐说了什么?” “看都看见了,难道非得听到了才作数?”容华被他气得小腹隐隐作痛,不自觉地揉了揉肚子。 刘氏睨她一眼,“你别说了,好生歇着。或回房去躺会?” 容华摆摆手,这种时候,她怎么可能独自离去,她一个人饱受情伤就够了,岂愿妹妹重蹈覆辙? 梅时雨攥紧了拳头,暗自冷哼一声,抬起眼来,目光变得锐利阴沉。 这种时候,母女俩还有心说这些无关紧要的话,分明是没将他放在眼里!容华不过揉了揉肚子,刘氏就那般大惊小怪,他还跪在冰凉的地上呢!刘氏就这么容得他在两个表妹面前受辱! “二表妹什么都没听到,就认定了自己所想便是事实?当时三表妹就在身旁,我该有多愚蠢,才会在表妹面前胡来?是表妹认为我人品卑鄙至此,还是觉得我梅时雨没脑子?曲小姐一时眩晕,错手扶了我一把,难道我能将其甩开,置其于难堪之地?遑论三表妹不信我,也该信自己的挚友!曲小姐幼承庭训,是大家嫡女,又岂会做出这等有伤风化、自损闺誉之事?” 如果可以,梅时雨甚至想破口大骂,指责刘氏跟镇北侯行为卑鄙,用迷药陷害于他!可现在的他,还没能力与他们撕破脸,他苦无证据,即使指认对方,也无胜算。他只能委曲求全,让自己受一时之辱。 作者有话要说: 上午冒雨去当马拉松比赛的志愿者,昨晚追大神的同人文追了通宵,已经28小时没合眼的菲菲担心一旦睡着了会耽搁今天的更新。 菲菲码字的诚意是有的,文笔正在努力学习提高,期待小天使们提提建议,给菲菲鼓鼓劲,在此先行谢过啦! 第8章 撕破脸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曲小姐是容家之客,时雨虽非容家人,可身受容家恩惠,难道能得罪客人,给客人难堪么?姨母,时雨是在您跟前长大的,规矩礼仪是您亲自教导的,时雨虽不才,可自幼至今,可曾因无礼而令姨母蒙羞过?” 说罢,梅时雨泪如雨下,声音颤抖不已,伏跪在地,“姨母,如若您不愿表妹驾驭嫁与,时雨无话可说,表妹金贵不凡,时雨自知不配。可声名乃是君子的命!时雨不能担此恶名!求姨母给时雨主持公道,勿让恶名毁了时雨!时雨再不孝,也是承欢于您膝下二十载的甥儿啊!姨母!” 闻言,刘氏心如刀绞。 梅时雨是她的甥儿,与她有血缘亲情,听到他说“声名是他的命,求她不要毁了他的命”,她怎能不动容? 正要开口让梅时雨起来,却听外头一阵吵闹。一个侍婢重重咳了几声,显是有事要进来禀报。 刘氏连忙扬声问道:“何事?” 侍婢隔门回道:“太太,庞家来人了,执意往内院闯,管事求太太给个指示。” 容华“啊”地一声,从榻上弹起,庞家来人了,庞家来接她了! 梅时雨深深地垂着头,伏在地上,心中愤恨、恼怒、羞耻……种种情绪,乱作一团。 侍女们的脚步声跟咳嗽声屋内听得分明,那他适才的解释、辩驳、求恳,不是让门外的侍婢们也都一清二楚地听进耳中了么? 梅时雨沉痛地闭上眼睛。 容家,再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了! 刘氏头痛不已,庞家太太绝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眼前二女儿的事情还没解决,小女儿的婚事又出了波折,真是祸不单行。原本最让她满意的一个女婿,却…… 她深深望了梅时雨一眼,“宁儿,你先起来,晚些时候再议婚事。” 梅时雨满腔委屈无处控诉,化为一声悲叹,“是!” 他站起身来,沉默地走出去。步步沉重,如踩在污泥当中,着脚无力,举步艰难。 容华已顾不上安抚容渺,她心内砰砰乱跳,忧喜参半。既盼着庞家求她回去,又不甘就此回去。庞公子知道她有孕,该是极欣喜的吧?他是否也随着庞太太一同来接她了呢? 刘氏端坐在榻上,吩咐,“请庞家太太过来!” 容华局促地转了一圈,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衣裳,“娘亲,我换过衣裳再来,婆母若是问起,便说我还不曾听说她来了,正吩咐人去催我……” 刘氏蹙眉叹气,“你啊……” 容华终是太过爱慕庞公子、太过在意庞家了…… 侍婢欲言又止,脸色有些怪异。 容渺抬眼瞧见了,早已不见泪痕的面孔板起,“有事便说,支支吾吾做什么?” 容华闻言,顿住脚步,疑惑地看向侍婢。 这侍婢名唤芭蕉,是刘氏的得力丫鬟,她飞快地瞟了瞟容华的脸色,垂头道,“庞家太太……并没有来,庞家来了几个嬷嬷,许是庞太太跟前体面的管事娘子……” 几个嬷嬷,就敢硬闯镇北侯府的院子! 欺人太甚! 刘氏盛怒之下,斥道:“怎地不先说清楚?去,让他们在廊下候着!便说我在休息!我倒要看看,庞家嚣张到什么程度了,是不是连我这一品侯夫人的屋子也敢硬闯!” 容华僵成了一座泥人,半晌动弹不得,小腹隐隐抽痛,似乎连腹中孩子也感受到了她满心的失望和不安。 她回娘家三天了,头天回来就已派人去知会了她有孕一事,婆家却今天才来人,庞公子跟太太一律没来,只派了几个无礼乱闯的嬷嬷…… * 此刻庞公子正细心地替爱妾魏四娘盖被子,柔声道:“四娘,你还有哪不舒服,可一定要跟我说,莫因怕麻烦人,就一味忍着……” 说罢,不悦地睨视周围侍立的侍婢们,“你们一个个地,都给我警醒些!我知你们早被你们奶奶调理得极刁恶,一心帮着她作践魏姨娘,魏姨娘今时不同往日,出了什么岔子,你们担当不起!” “六爷,奴婢们省得!岂敢在六爷跟魏姨娘跟前打马虎眼,奴婢们必全力服侍姨娘。”侍婢们扑棱棱跪了一地。 庞公子还欲再训斥几句,敲打敲打这些不长眼的下人,却被魏姨娘暗暗扯住袖子。 “爷,莫为奴迁怒了无辜的人,他们都很好,待奴十分尽心。” 魏四娘长着一双丹凤眼,高挑的眼尾给温柔俏丽的面容平添了几许媚色,说起话来轻轻软软,是个标准的江南美人。庞公子对她说句话都不敢声音稍大些,生怕惊了她,宠得如珠如宝,上回她烫了手,庞公子为帮她出头,险些没冲动之下扼死了那罪魁祸首。还是她跪下来苦苦哀求,替那恶妇说尽好话,委委屈屈,一心全是为他,不想他在妻妾之间左右为难。 “姐姐走了数日,爷要不去求一求吧,奴这头没什么大碍,怎好时时霸着爷不放?姐姐是个实心人,万一跟爷生了嫌隙,岂非奴的罪过?爷,算奴求求您,接姐姐回来吧!若姐姐还生奴的气,奴甘愿从咱们家门口一路膝行至城南白狮巷镇北侯府门前,三步一叩首,诚心求姐姐原谅。” 魏四娘给下人求完情,又惦记起容华来,水眸内泪光闪闪,尚强自忍住,不愿让他瞧见她落泪。 庞公子低叹一声,大手抚上她面颊,“你如此善良温和,他们竟不懂你的好!” 送走了庞公子,侍婢们各司其职地忙碌起来,一个婆子缩着肩膀闪进来,小声唤了一声“我的儿”。 “干娘,你怎么这时辰过来了?” 魏四娘忍住不适,强撑起身子。几个动作,已出了一头汗。 婆子上前用袖子擦了擦她的汗湿的鬓角,“还不是放心不下你!我的儿,不能再拖了!待你身子撑不住了,那正头娘子远在天边,可就全是你一个人的错了!庞六爷二十好几,你道他不着紧子息之事么?待大妇产下孩子,你身子却这般,以后还有你的活路?她的手段你早见过了,她不仁,咱们才不义的!你别错了心思,替敌人铺路!” “敌人?”魏四娘笑着摇摇头,眸中冷色一闪而过。 庞公子在书房坐了一会儿,细细想过魏四娘的劝导,容华迟迟不归,四娘就一直闷闷不乐,再说容华肚子里那个才是嫡子,身后又是镇北侯府,他心里再不情愿,也得低一回头。虽然他一直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大丈夫能屈能伸,不跟妇道人家一般见识,就算上门服个软,也只能说明他仁义,算不得丢脸。 思及此,庞公子唤来小厮,“赖猴儿,我娘那边有动作吗?容家有没有话说?” “小人正要跟爷禀告呢,今儿太太遣了赵嬷嬷他们去接奶奶了,到现在还没信儿,不知人接回来了没。我听太太身边的清秋道,太太的意思,咱们派人去过了,诚意摆出来了,各色礼品装了一满车,打城西向城南走一圈,有眼的都瞧得见,不管奶奶回不回来,都没人能挑出咱们的错处。” 小厮赖猴儿回话时,笑容有些勉强,其实就连他都觉得庞家这事做得太过了。求娶容华的时候,殷勤至极,巴结谄媚,生怕镇北侯府不允亲事。人嫁进门了,倒想起求亲时低声下气的难看来,有事没事地拿容华出气,想找补些脸面回来。 庞公子一听,暗叹娘亲越来越糊涂,容华在庞家,怎么对待她都成,毕竟关起门来,算是庞家的私事。可现在人在镇北侯府,又怀着身孕,只派几个嬷嬷过去,这不是打人镇北侯的脸么? 当天容华回娘家时,他不在家,没机会把人留住,听说容华有孕,他原是要立即去接人的,谁知这头魏四娘却突然晕死过去,他忙得一团乱,一时便将接人的事耽搁下来,今儿魏四娘一劝,他便觉得这事不能再拖了。不管是为了安抚镇北侯,还是为了让四娘安心休养,他都不能再逃避了。 换过衣裳,他纵马往城南而去。守门人见是姑爷上门,连忙迎入,一面请入花厅一面命人去知会太太。 喝完了一盏茶,仍不见人来迎他进内院,不由心中有气,觉得镇北侯府有意刁难,想挫他锐气。正要提声催促,却听外头一阵喧哗。 其中一个高而尖锐的声音格外耳熟。 “我呸!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没听说什么人家连亲家的家务事都插手管的!真真是无奇不有,也不知是靠什么起的家立的府,纵着女儿不识礼数,一味摆架子拿乔,真当自己是天王老子了?” 一听之下,庞公子霎时变了脸色。 这声音,分明是庞太太跟前的赵嬷嬷,一个奴才,在镇北侯府破口大骂,真以为镇北侯是吃素的么? 庞公子冷汗直冒,缩着身子就想溜。他是没脸见容太太了! “庞家真是好家规!” 蓦地,一道陌生的女声响起,清冷中带着几许不屑。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人都骂到侯爷头上了,你们听不见?给我绑了,送去府衙,我倒要瞧瞧,南朝哪一条律法容她这般侮辱朝臣大闹侯府!” 送官? 庞公子头皮发麻,怎么会闹得这么大? 这人是谁?好大的口气! 两家闹到官府去,难道是想撕破脸么?容华还想不想回庞家过日子了? 庞公子再也不能假作不知了,两手一攥,他快步冲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庞公子,又一个渣男。 至于魏四娘,温柔如水,还是毒如蛇蝎?后面见分晓啦! 且看容渺搅弄风云~ 第9章 庞少游、梅时雨 在庞公子的记忆中,容渺一直是个怯生生的小丫头,见到他只小声喊一声“姐夫”,然后就会低着头躲到容华身后去。唯独在梅时雨面前,才会鲜活灵动起来,大眼睛扑闪扑闪地,不住唤着“表哥”。 他听说过梅时雨跟容渺的事,两小无猜,郎有情妾有意,多半容渺未来就会嫁进梅家去。 他还曾在容华跟前开玩笑,说好一朵娇花便宜了梅时雨那破落户,以容家的门第,容渺原可配个王公子弟。 也不知镇北侯夫妇是怎么想的! 眼前横眉冷对盛气凌人的容渺跟他记忆中的模样大相径庭。这小姑娘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不少,眉宇间平添了几许凌厉果断。 仆从们还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绑住送官?闹得这样大,一旦处理不好,如何收场? 这究竟是三小姐一个人的意思还是太太的授意? 庞公子拱拱手,扯出一抹还算温和的笑来,“原来是三姨妹!这是怎么了?” 容渺看也不看他,指着那群手足无措的下人道,“听不见么?你们吃侯府的饭,拿侯府的工钱,却任人家欺到侯爷头上,然后大摇大摆地从大门口走出去?给我绑了!你们怕什么?镇北侯府的骨头何时这么软了?” 见几个管事眼神闪烁,大有退缩之意,她又补充一句—— “我自有话回禀爹娘,你们只管行事,跟师爷要张爹爹的名帖,押着这两人,一并送官!” 仆从们这才动手,围拢住不停破口大骂的两个婆子。 庞公子面色通红,料不到容渺竟一点面子都不给。 他不好斥责容渺,作为容家姑爷,难道还骂不得几个下人么? 当下他脸色一凝,厉声斥道:“住手!你们在谁面前动手动脚呢?” “哟!这不是庞公子吗?”容渺似刚发现庞公子般,大惊小怪地道,“难道庞公子是跟这两个没眼色的东西一同到的?罪过,为何没人通传,让庞公子一人在外久候?这两人肆意乱闯内宅,不是庞公子示下的吧?” 庞公子见她连“姐夫”都不叫,口口声声唤他“庞公子”,显是有心生分,赔笑:“姨妹说笑了,我刚来,听见这头吵闹,过来瞧瞧。他二人是家母跟前伺候了半辈子的旧仆,办事还算稳妥,不知如何得罪了姨妹?不管谁错在先,她们身为仆妇,大声喧哗自是不对,姨妹犯不着跟他们生气,要是觉着心里过不去,庞某替他们跟姨妹道个歉,给姨妹赔个礼,如何?” 说着,便笑嘻嘻地望着容渺,作势要弯下腰去。 若是换作从前的容渺,早红着一张俏脸,连呼“姐夫使不得”,羞涩不已地逃开去。 可他的腰一直弯到底,也没见容渺有任何行动言语。 这丫头,竟然大咧咧地受他的礼! 庞公子总算能屈能伸,没有翻脸,直起身来,犹笑道,“姨妹这回不气了吧?这两人……” “这两人……”容渺开口了,“绑好了没有?嗯,绑好了,就押送过去吧!顺便去校场给爹爹带个话,就说庞公子来了,母亲被人气病了,见不得客,请爹爹回来陪庞公子坐坐!” 又指着那两个愤愤不平的婆子道:“你们瞧见了?你们不识礼数,反令你们六爷替你们赔礼!不过没关系,等你们进了大牢,自然有人教你们什么是为奴的本分!” 庞公子惊诧不已,这丫头竟油盐不进,受了他的礼却不放人?这分明是把他的话当耳边风,丝毫没将他当成一回事啊!刘氏还被人气病了!这么大一顶帽子砸下来,是想狠狠惩治这两个下人,顺便打他们庞家的脸么? 一个婆子破口大骂道:“一个惯会勾男人的毛头丫头,也想凭点下三滥的手段当你姑奶奶的家!我呸!镇北侯府简直不知所谓,算个屁的大户人家!黄毛丫头多管闲事,老娘打男斗女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哩!就凭你也想整治老娘,有本事你真把老娘送官去!让官老爷评评理,怀着人家骨肉的媳妇不着家,还逞凶作恶打人家的忠仆,到底还有没有王法了?” 容渺笑而不语,恍若未闻,随意挥了挥手,命令道,“带走!” 那婆子瞳孔猛地一缩,身子被人绑住,推搡着往门外走。难道容渺动真格的?真要见官? 她连忙望向庞公子,“六爷……” 庞公子亦愤愤然,张口欲喝止那些仆从。 容渺板着脸打断她的话:“庞公子,请你稍候片刻,我娘抱恙在身,你且等我爹爹回来,虽然客人不曾事先通报,也没送什么拜帖……容家持礼之家,必不会怠慢客人。”直言庞公子不打招呼贸然上门不识礼数。 说罢,不理会庞公子难看至极的脸色,拍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漫步向内院走。 庞公子回转心思,几步追上,“我不是外人,既然岳母抱恙,我作为女婿,自然应该前去磕头看望。” 他得见见容华!容华最在意他,不会任由容渺如此胡来。容华毕竟是庞家妇,难道还能偏帮容家人不成? “庞公子,我有没有听错?” 容渺陡然拔高了嗓音,扶着丹桂的手,顿下脚步,不敢置信地望着庞公子。 “庞公子自诩风流名仕,君子端方,竟不知内宅有女眷,外男不得通传不能进入么?难道庞家姑奶奶们的姑爷去庞家,也都是这么不经通报便乱闯的吗?” 转瞬,眸中的惊讶化成了然,掩嘴一笑,“也是,庞公子家……呵呵……” 话未说完,嘲讽意味不言而明。 庞公子登时涨红了一张脸。 庞家上三代是商家出身,规矩原就差些,是在庞家二老爷进了翰林之后,才慢慢步入上层阶级。庞家培养近两代子侄专攻诗书,庞公子才名远播,几个晚辈陆续考取功名,庞家看到了年轻一代人让门庭更进一步的希望,不由开始眼高于顶,以高门大户自居。庞公子是庞家人的骄傲,在文人中风评又好,也有些飘飘然,早将自家从前那些被人们当作茶余饭后谈资的丑事忘却得一干二净了。 庞家曾有个姑爷,拐了岳父的小妾私逃,一纸休书逼得原配上吊…… 这是多么久远的丑事了? 容渺才多大年纪,她怎可能知道当年之事?莫不是容华在哪个嘴碎的老奴那里听说,回娘家当成笑话说给容家上下人听?还是刘氏猪油蒙了心,跟未出阁的女儿乱嚼舌头? 成功甩掉庞公子,容渺轻蔑一笑,转入园内。 一直跟在身后的丹桂忽地顿住脚步,容渺抬眸,见梅时雨面容冷峻地挥退丹桂,从一旁的花树下走出来,缓缓向她靠近。 “表哥……”容渺本想假作负气逃避开去,他蓦地伸出手,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将她拖入花树后。 “你!”容渺惊惶之下,下意识地便想到他一剑刺向她时的狠辣无情。 他眸中盛有熊熊怒火,紧盯她的面容,十指收拢,紧紧攥住她的手臂,似乎随时有可能将她扼死! 比起虚张声势的绣花枕头庞公子,她知道面前这个总是一派端和谦让的梅时雨更难对付。他落魄时能忍人所不能,算计时心思缜密,下手时决绝果断,他想做什么事,向来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自己今天这般大胆的设计他,以他的聪敏,只怕早就想明白了。 她思索着,这时若是大叫起来,他会不会情急之下,早早送自己上路?毕竟他是前生将她送上死路的人! 她瞬间头皮发麻,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 大汗淋漓的那些梦境,那痛苦的死亡瞬间,那无尽的孤寂和绝望…… 他缓缓靠近她,眼中的怒火渐渐弱下去,被一种令她感到陌生又害怕的渴望取代。 他松开攥着她手臂的手,一把拥住了她! “表妹……我该做些什么,你才会信我?”他的声音哀痛低沉,酸楚干涩。似用满腔的真情和温柔,在向她剖白心迹。 “我将心掏给你看,好不好?只要你点头,我何惧一死?寒窗苦读十余载,今年就要赴考,只待一击即中,金榜题名,才敢跟你倾诉衷肠。若非今日变故,只怕……只怕我仍旧藏在表哥表妹间的亲昵和虚礼背后,掩住自己的小小心思……” 容渺被他箍在怀中,听他绵软情话,那么真诚,那么悲伤。混杂在利用和阴谋之间的感情,有几分是真? 他前生不曾如此失态过,一直端着君子持重的架子,偶而用一句轻飘飘的话语或是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撩拨她的心弦,她羞涩又欣喜地想辨认他的心意时,他便又默默地淡笑着抽离了。若即若离,他一直拿捏得恰到好处。如今,为了哄她回心转意,他竟连这种为情而狂的戏都做了,不惜违背多年来用心维持的君子形象。 “表哥……”冷笑一声,她已从惊恐中恢复过来,梅时雨尚未平步青云,镇北侯府还没失势倾覆,他那么爱名利,那么爱他自己,又怎敢在此时伤她? 抬起脸,凤眼水汽氤氲,“表哥是不是认错人了?我是容渺,不是曲玲珑!” 她说的话,针一样刺着他的心。梅时雨被她言语讥讽得大窘,不得已松开了她,“表妹,我……” “君子声名贵重如命,难道女子的闺誉便不是么?”再说一句,梅时雨只得又退了一步。 “表妹,我自知失礼,可……”他躬身下去,行了大礼。 “表哥不必说了。你我自幼一起长大,虽是姨表兄妹,却跟亲兄妹没什么区别。表哥心里有喜欢的女子,她又是我的好友,我自然……”她勉强扯出一抹僵硬的笑,紧锁的眉头一直不曾展开,“我自然替你们高兴……” “不!表妹!那件事非我本意!是有人……有人……”他心中警铃大作,以为她会哭闹,会控诉他负心,谁知她竟是要忍痛将他推给别人,成全那曲玲珑!此时他无比痛恨给他下药之人,只恨不能亲手将其揪出,扔到容渺面前,让她知道他受了什么样的委屈!可是这话能说出口么?万一容渺知道真相,闹将开来,刘氏跟镇北侯索性撕开脸面,直接绝了他的后路…… 生生将话吞回肚子里,他眉宇间透出一股恼意,伸出手臂,就想重新将她困在怀里,必要时,虽有违君子之道,也只能用些强硬手段! 她猛地低下身子,从他手臂旁的空隙钻出来,逃窜得老远。 “表哥,男女有别,亲兄妹亦不该如此亲昵,何况你我?”适才还说他们胜过亲生兄妹,转眼就又将他推得老远。容渺遥遥施礼,“刚才你所做所为,若要爹娘知道,只怕……” 见他瞳孔一缩,额上青筋跳了两跳,容渺知道威胁的话起作用了,便也无需再说,“表哥虽辩驳说是误会,可表哥与玲珑……那般,却是事实。表哥若真有当担,是磊落君子,想来明天,就该上门请罪,然后求三姨母带媒人去曲家求娶……玲珑她面皮薄,此刻说不定怎么哭呢,表哥有功夫与我们解释,不如想想怎么跟曲大人赔罪吧!” 他不是说自己是君子吗?怎可抱了人家姑娘却不负责?容渺想到他的为难境况,不由冷笑。 一言惊醒梦中人! 梅时雨身子不自觉地晃了两晃,他对曲玲珑拒绝得那般不留情面,万一她倒打一耙,回家哭诉,那他该怎么办?镇北侯府不能得罪,难道光禄寺丞就得罪得起吗? 设计此事之人,好毒的心思! 回过神来,容渺大声呼唤丹桂的名字,已逃出老远。不知不觉间,那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的黄毛丫头长大了…… 容渺回到上院,听到容华掩不住的哭声从紧闭的门内传来。 第10章 刘氏动怒 适才庞家来的那两个婆子被刘氏晒在外面,起初还不敢吭声,便是听见容华软软地恳求刘氏,“娘亲,要不让赵嬷嬷她们进来,问问看是不是婆母或夫君有话吩咐?” 容华心里还是希望能守着庞公子过和美日子的。容渺撺掇她和离,虽然她没反驳,但也根本没听进去。 她以为只要她有孕的消息传出来,婆家对她的态度立即就会大变,为了哄回她,说不定夫君还会做做样子把魏四娘送去别庄养着,只要魏四娘离了庞家后院,她自然有办法笼络住夫君的心。可她想不到自己话音未落,外头那两个婆子竟得意起来,故意大声地唤住一个侍婢,道: “这位姑娘,容太太在休息我们不敢打扰,不知我们奶奶人在何处?我们正有一件天大的喜事要禀告奶奶呢!” 容华一听,再坐不住,恳求道:“娘亲,你躺在稍间里头,我在外头厅里问问她们……” 刘氏就喝止道:“你别……你回来!站住!” 容华根本不听,亲自走过去拉开门,持了半礼,“赵嬷嬷,您怎么过来了?” 赵嬷嬷冷着脸一福身,“家中有喜事,不敢瞒着奶奶!魏姨娘前儿诊出了喜脉,跟前需要人照顾,身契不在姨娘手上六爷不放心,特命我等过来问问,奶奶把魏姨娘屋里人的身契收哪儿了?” 容华脸上的笑容就那么生生僵住,一时未散去,嘴角上的苦涩蹭地窜出。笑意盈盈,不敢置信,大失所望,悲从中来,容渺从不知一个人的脸上,可以瞬息间变换那么多表情。 “你说什么……她……”魏四娘才进门几天?就能诊出喜脉,庞少游是跟她偷偷往来了多久,才决心把她弄回后院的? 说不定就是因为肚子大了藏不住了,才决心给魏四娘一个名分! 她这个正头娘子怀着嫡孩儿,他一句话都不曾送进来,更别提亲自嘘寒问暖了,而魏四娘有了身孕,他就巴巴地派人过来跟她讨要魏四娘屋里侍婢婆子们的身契,只为给魏四娘立威,攥住那些人心? 那她的嫡子算什么?她这嫡妻又算什么? 庞家看准了她离不开庞少游,刻意冷着她,等她自己舍了脸面哭着喊着求着主动回去? 容渺说得对,她是侯府千金,因何庞家敢欺她至此?全因她先自辱在先,而后人辱之…… 是她一次次的妥协跟主动求和,让庞家觉得得罪她的成本太低,甚至可忽略不计。因此他们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容华痴立在门前,赵嬷嬷两个犹在冷嘲热讽,“奶奶莫看不开,姨娘的孩儿,不也是奶奶的孩儿么?六爷一回添两喜,奶奶有什么不高兴的?说句不好听的,奶奶舍家撇业,带着成箱的名贵首饰、衣裳料子回来,不知道的,以为奶奶拿夫家钱财贴补娘家呢,这不是跟咱们侯爷脸上抹黑么!奶奶不在意咱们庞家名声受损,也得顾着侯府脸面呀!” 杀人诛心,先说要身契,后劝她回庞家。她跟魏四娘谁更重要,一目了然。赵嬷嬷见容华怔怔的由着自己说,胆色更添了几分,话说的更重了,“奶奶再这么住个一阵子,旁人能说出什么好话来?来日真在侯府生下少爷,外头人更保不准说出什么来呢!我们真心为奶奶好,话粗理不粗,奶奶请细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外头轿子是现成的,奶奶要是想通了,这就跟咱们回去,容家太太各种忙乱,咱们庞家的家事还是别让太太跟着操心了,您说对不?” 刘氏在屋内听得清清楚楚,她当成眼珠子一样护大的女儿,当着她的面,就这样被一个低贱的奴才训斥!他们堂堂镇北侯府,就这样被肆无忌惮的践踏! 梅时雨、庞少游,他们有恃无恐的糟践容家的小姐,到底是谁给了他们这样的权力! “啪!”地一声脆响! 赵嬷嬷的话头戛然而止。 刘氏盛怒之下,拂碎了案上茶盏。 “门口是何人在聒噪?咱们镇北侯府何时出过这种没教养乱嚷嚷的刁奴?给我打出去!” 刘氏是真怒了! 今天如果来的是庞家太太,就算说得再难听,她也得忍。婆母训媳妇,她这个生母都没资格插嘴。 可此刻女儿面对的只是两个倚老卖老自以为得脸儿的家奴! 打出去之后又如何,刘氏已无暇去想了。 刘氏手下的婆子立即动手,抄起掸子、拂尘、扫帚,作势往两个婆子身上招呼。倒也不能真打,吓唬吓唬,把人赶走,庞家不至于太记恨,刘氏眼不见为净,也就罢了。刘氏跟前的人,都懂得拿捏这里头的分寸。 赵嬷嬷一面逃,一面骂,渐渐口不择言,更难听的话就出来了。 容华再也听不下去,捂着脸就往门柱上撞。 容渺一直注意着她的动向,迅速扑出,紧紧地抱住了她。 刘氏眼睁睁瞧着女儿愤而寻死,一颗心惊得快要跳出胸口,喉咙里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待到容华被容渺拦下,她一口气堵在心口提不上来,浑身力气都被抽空,扑通一下做倒在地! 刘氏向来康健,年轻时还跟着镇北侯练过几年拳脚,极少生病。竟气得她如此,容渺如何能容那两个婆子好过? 她命人看住容华,也来不及劝她,不顾丹桂呼唤,急冲冲就往外头追赶。 她要将事情闹大,让庞家无法收拾! 二姐必须和离,二姐绝不能再回那个火坑! 去他的三从四德,去他的从一而终,去他的一女不侍二夫!女人的命就不是命吗? * 庞少游眼睁睁看着自家娘亲的两个得力干将被容渺绑送官府,阴沉着一张脸,准备等镇北侯归来要个说法。打狗还得看主人,镇北侯府再了不起,也是他们庞家的亲家,这般撕破脸面的闹,是不想让容华在庞家有好日子过么? 他一直在外院花厅坐到天黑,一个人影匆匆走来,他连忙揉揉酸痛的腰站起身来,“岳父大人?” 来人“噗嗤”一笑,“姑爷,我是淮山!侯爷今晚有应酬,醉了酒,现在人事不知,要不您明儿再过来?” 庞少游差点没气得摔椅子! 他白白等了一天,喝了一肚子茶,匆匆用了几个小菜,镇北侯竟这样玩他! 他是容家女婿,怎么就不能留宿一宿?只要他想,还有权利使唤容华过来亲自伺候他! 竟开口就赶他回去!真当他是个外人么? 庞少游抬脚就走,气鼓鼓地全没了从前努力维持的文人风度。 书房里,镇北侯长叹一声,伸手戳了戳容渺的额头,“你呀!” 容渺的声音带着哭腔,“爹爹,庞家的行事您如今是真真切切地瞧见了,难道忍心叫女儿跟了那自命不凡的梅时雨,嫁入第二个庞家吗?” 梅时雨从来不是他替她选的,是她执着的恋慕和热切的恳求,让他不得已答允了这婚事。如今女儿自己瞧清楚了对方的真面目,他岂有不允之理? 小女儿的婚事还有转机,还有许多选择,可次女该怎么办?换作旁人,许会道一声无奈,自来女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岂能自主? 可他是镇北侯,看惯了太多生死,经历过太多磨难,战场上最后的胜利便是“活着”,得失荣辱,跟生命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次女今天已经寻死过一次,今后怎办?留她在庞家,他这个当父亲的如何护她? 他不是刘氏,刘氏以为人心都是肉长的,说不定今天一闹,庞家吃了亏,就知道收敛一二,会敬着容华了。可人的秉性,他看得太透了,庞少游和梅时雨这种人,善于钻营,见利忘义,他们怎可能会是良配? “娘亲太心慈,梅时雨是她外甥,纵心有疑虑,亦是不可能狠心不理会他的!爹爹不愿与娘亲争执,我也不想惹娘亲伤心,况且他就住在我们家里,朝夕相见,他若有心坏我名声,防不胜防!不如……爹爹帮我跟娘说说,暂送我去大姐那里暂避吧!等爹爹替我选好了人家,有了准信,再接我回来,只说是长公主撮合,推脱不得……” 镇北侯眸光一闪,挑眉看向幼女,“罗家?”他与罗家素无往来。 再过一段时间,太子暴毙,长公主背后的罗家会出面支持齐王,而父亲镇北侯的选择也是齐王,与其让广陵王与曲家沆瀣一气,不如先劝父亲联合罗家这个友军。这样父亲蒙冤一事,说不定就有了转机…… 镇北侯揉揉额头,觉得自己可能是想多了。刚才女儿的眼神之中涌出太多的讯息,说起罗家两字,似乎暗示着什么? 他向来都是孤臣。死忠于皇室正统。结党营私这种事,他没兴趣…… 有太子在,别人就没机会。江山会稳稳的传到太子手里,北国的侵袭,自有他这个镇北侯来解决…… 第二天镇北侯亲自去了一趟府衙。 他紧抿嘴唇,沉默地坐在主审官身后的隔间。 两个婆子被带上来,虽第一回见官有些害怕,想到身后还有庞家撑腰,倒也平静坦然。 两个婆子失口否认自己辱骂朝臣,只说容家无故伤人。镇北侯也不强求,他起身,无言地走出去。 两个婆子对视一眼,在对方眼里同时看见了得色。 就算对方是镇北侯,她们又没犯法,骂几句人罢了,难道还真能将她们怎么样了?等庞家来要人时,怕是也只能乖乖放他们走。 庞家此时乱成一团,庞太太的心腹被送去官府问罪,这不是在惩罚奴婢,而是在打她庞太太的脸! 主屋里不断传来碎瓷声响。庞家有的是银钱,也不在乎庞太太摔了多少茶具跟古董,庞少游脸色阴沉,在屋中来回踱步。 魏四娘叹息一声,柔柔地攀上他的肩膀,“爷,再去劝劝姐姐吧?这样惹太太生气,以后姐姐跟太太还怎么相处?找人疏通疏通,先把两位嬷嬷放出来,就说是姐姐命人请出来的,爷替姐姐跟太太赔个不是?” “你不懂!”庞少游想到昨天在镇北侯府受的闲气,“咣”地一声踢碎了一把椅子。 魏四娘劝了许久,才哄得他好转些,寻友人外出游船去了。 庞少游不愿出面接回容华,容华回不到庞家来,那魏四娘就只得主动去找她了。 想到昨天干娘说的那番话,不是她死,就是你亡。你以为她回来庞家,会放你一条生路吗?等她生了嫡子,母凭子贵,你只怕只有去庄子里孤独终老的份儿! 魏四娘舒了口气,挑眉道:“去跟太太说一声,六爷出去访友,叫我去露个相儿……咱们去镇北侯府,事先别露了口风!” 作者有话要说: 剧透一下,本文的第一个白莲花魏四娘要上场了! 第11章 魏四娘 魏四娘进庞家后,这还是第一次出门,因出身不好,生怕给庞太太和容华留下轻浮的坏印象,她低眉顺目,恪尽妇道,不但使得庞少游更加疼惜,也令庞太太心里舒服不少,——六儿媳容华门第太高,外出参宴,倒给她这个当婆母的引荐不少名门贵妇,让庞太太深感挫败,即使在家里耀武扬威打压容华,也无法抵消在外人面前比儿媳低了半头的那种羞耻感。不管庞家多富有,多自命不凡,到底是新贵,在那些兴旺了数百年的世家大族面前,被说上一句“底蕴不足”,便永远抬不起头。 容华昨夜伤心痛哭了半宿,早上起来浑身无力,请孟大夫又来瞧了一回,开方子抓药调理。刘氏在屋里来回踱步,心乱如麻,大女儿远嫁,二女儿夫妇不睦,小女儿婚事又起波折,她怎能不愁? 芭蕉怯怯地走进来:“太太,梅公子又来了……” 刘氏闻言,抬抬手想说不见,见芭蕉一脸希冀,显是连她都有心想替梅时雨求情…… 宁儿那孩子,最是温和妥帖,没人不喜欢他……女儿是手心,甥儿是手背,她是一般的疼。 叹息一声,刘氏点点头,“让他进来吧!” 芭蕉舒了口气,脚步轻快起来,嗓音中带着愉悦,“梅公子,快请进!太太等您呢!”说着,还朝梅时雨眨眨眼。 梅时雨温和一笑,从容入内。走进稍间,方肃容敛眉,跪于地上,“姨母!” 容渺并不知道梅时雨跟刘氏说了什么,她此刻正立在自己的小院后面,手里拿着一只木棒不停地挥舞,不时询问旁边的人,“这样对吗?” 那人苦着一张脸,“小姐,小人真得走了,让太太知道小人私自来小姐的院子,还不扒了小人的皮?” 这人十六七岁年纪,正是外院帮镇北侯跑腿的小厮淮山。 “是我让你来的,你怕什么?”容渺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又挥了两下木棒,“问你呢,这样对不对?怎么总觉得用不上力?一劈东西,反震得手生疼?” 淮山只得苦笑:“小姐根基不足,又不比男子有力气,刷枪弄棒自然差些……” 见容渺怒视他,连忙嘿嘿一笑,改口道,“不过也算有模有样,手法没错,膂力上面吃亏,木棒对小姐来说毕竟吃力,若是能弄把轻巧的剑,想来斩碎些花枝、劈两匹缎布,是没问题的。” 容渺黑了脸。人人都以为她在胡闹?她要习武,并不是要修花枝裁布料的,她要自保!总不能这辈子再被人一剑劈来,挡都挡不掉吧? 父亲态度坚决,不许她习武,只得拉来淮山来当她老师。淮山害怕被镇北侯发现,先是抵死不从,容渺却不知从哪得知他背着镇北侯跟人赌钱,欠了十两银子,并以此威胁他,迫他就范。 这时丹桂快步走入后院,朝容渺打了个眼色。 容渺收起木棒,朝淮山挥挥手,淮山如逢大赦,一溜烟逃了。 “小姐,魏姨娘来了!” 容渺眉头一挑,“她这就等不及了?才三天啊……”撇撇嘴,心想她许是高看那魏四娘了。 上一世,容华没有回娘家,魏四娘也不曾上门,今生因容渺插手,许多事都变了。容渺冷笑一声,吩咐,“叫人去给姐姐那边的人打个招呼,外头吵闹,别让姐姐跟着费神,不该说的话一句都不许漏出去!” 丹桂垂头应下,心中却一直打鼓。小姐近来实在太奇怪了,不但不缠着梅公子,还管起家里的事来,更找了几个人,专门盯着曲家跟庞家,天天让她去外院收消息回来。小姐到底想干什么啊? 刘氏听说家门外头跪着个女子,怎么都赶不走,一开始并没在意,反是梅时雨听了,心里觉得奇怪,从垂花门出来,抬头见容渺的身影匆匆而过。他信步跟了过去。 府门打开,容渺立在阶上,垂眸打量魏四娘许久。 花容月貌,国色天香,外头传言不虚,魏四娘果然极其貌美。最难得是一身仙气,娇娇柔柔,身材小巧,弱不胜衣,似乎随时有可能凌风而去。 容华的明艳大气,跟她一比,便是顽石之于美玉,粗布之于绡纱,庞公子倒是颇有艳福! 魏四娘泪水涟涟,一言不发,跪立在地上,摇摇欲坠。任凭镇北侯府的护院怎么询问、驱赶,只是不肯言语,亦不肯离开。不一会儿,周围行人就被他们吸引,驻足观看。容渺出来时,门口已围了不少人。 轻嗤一声,容渺提声道:“你们都让开,人家姑娘喜欢在这处休息,由得她!” 喝退护院,容渺也不理会那魏四娘,转身就命关门。魏四娘这才抬眼,用帕子擦擦泪水,任身后跟着的侍女将自己扶起,娇滴滴地道:“这位小姐,请慢!” 容渺回过头来,“姑娘是叫我?” “正是,奴家并非陌生人,奴家姓魏,是府上二姑奶奶的夫家、庞六爷的屋里人。” 她话音一落,瞧热闹的人们立时便小声议论起来。小妾跑来大妇娘家门口跪着,这是什么戏码? “难怪了,怪道这么眼熟!原来是名动江南的魏四娘!”城南住的多是达官显贵,来往行人中不乏一些无所适事的富家公子,或大户人家帮主子跑腿办事的从人,倒有不少是知道魏四娘名头,或是见过魏四娘其人的。 “哦!”容渺恍然大悟,尾音拉得老长,“你就是我姐夫后院那个有孕的小妾?你在这里跪着做什么?我姐姐回娘家住几天,没听说她命人找过你。你这么往我家门口一跪,万一肚子有个什么闪失,岂不给我姐姐添乱?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容家人欺负你了呢!” 魏四娘脸色为之一变。容渺小小年纪,眼光竟如此毒辣?她本就为此而来,如今被容渺直接将她的目的揭开,下面的戏还怎么唱? 周围指指点点的声音不断传来,魏四娘迅速调整战略,细眉一簇,泪水立即滚落下来,“小姐有所不知……奴来此,正为求奶奶开恩,只要奶奶肯随奴回庞家去,别说让奴跪一会儿,就是让奴……让奴从此青灯古佛,替奶奶祈福一世,也毫无怨言……” 她哭得梨花带雨,声音娇软无力,似乎随时有可能被烈日晒晕过去。 便有人起了怜香惜玉之心,“容家这小姐好生厉害呀,既知道人家怀有身孕,就该请进去坐坐、好生招待嘛!” 又有人道:“可不是?你瞧她说的多可怜,只要奶奶肯回去,她宁可不要名分,出家为尼……也不知那奶奶究竟何等样人,竟迫人至此?” “听她的意思,莫不是她家奶奶因为争风吃醋,故意躲回娘家,不肯回夫家去,想借此逼夫家撵走这貌美又有孕的小妾?” “真是妒妇啊!” 此语一出,便给毫不知情的容华安了不能容人的罪名。 幸好容华不在此处,否则,岂不被气得损了胎气? “魏姨娘!”她提声喝止魏四娘,“我有一事不明,还请魏姨娘解惑。” 魏四娘抽抽搭搭,“容小姐请问吧,奴不敢有所隐瞒。” “你来之前,为何不曾叫人事先通传?反而在门口一言不语就跪下哭泣?难道你不觉得你这样做,会连累我们家被人误解吗?”容渺声音清冷平静,远远传了开去,周围人为之一静,随着她的话陷入沉思。“就算你心中有什么委屈,或是对我姐姐怀有歉意,有心主动罚跪求我姐姐原谅,是不是也应该先见了我姐姐再说,而不是这般在大庭广众下让我姐姐被人误会,让我们容家左右为难,给庞家姐夫丢脸?” “你才名远播,听说从前与许多名士才子交好,我深信你不是愚昧蠢妇,不会连这点眼色都没有。所以姨娘的所作所为,真是太奇怪了不是么?” 魏四娘见惯风浪,只是稍稍一顿。 “小姐冤煞奴了……”她抬手,轻轻拂去脸上的泪珠,盈盈蹲下身去,给容渺行礼,“奴身份低微,不敢……不敢叨扰……怀着一颗诚挚之心,在此恭立,原想里面但有好心人瞧见,代为通传一声……让奶奶明白奴的苦心……便是在门前跪再久、等再久,奴都无所谓,只要奶奶能消气……” “苦心?”容渺笑了,“你希望有人能代为通传?” 她朝身后众护院一指,“他们不是人么?他们过来客气询问之时,姨娘你是怎么说的?你一言不发,只顾啼哭!他们请你到门厅茶水房休息,慢慢诉说原委,你又是怎么说的?你依旧是一言不发!他们该向谁通传?你一无拜帖,二不道姓名,甚至连你要来找谁也不肯说清楚,他们怎么办?直接领着我们侯爷、太太、还是谁出来迎你?” 抬手压下越来越大的议论声,容渺继续道:“且不说你所言所行透着古怪,单说你的身份,你是个姨娘,不错吧?我姐姐回家与否,要不要在娘家小住,为何要由你来决定?你说求我姐姐消气,那你究竟怎么得罪了我姐姐?这些天我姐姐心情甚好,身体康健,胃口极佳,她回家后,就连半个字都不曾提起过你!怎么谈得上消不消气?会否姨娘你多心了,想岔了,误解了什么?” 有人默默点头,心想这话不错。小妾再得宠,也只是个玩意儿,大户人家出身的小姐岂会与一个玩意儿争长短?看来镇北侯府的这位二姑奶奶根本没把这小妾当回事,她自己倒觉得自己十分重要似的,非要逼着人家出来见她。 自然也有人被美色迷了眼,一味替魏四娘打抱不平,觉得这镇北侯府咄咄逼人。一个少年人还忍不住大声斥道:“没瞧见人家都哭了吗?镇北侯府的小姐怎么这么硬的心肠?” “小姐,奴……奴……有些事,不好对小姐直言,不若请小姐代为通传,请奶奶出来与奴说话。奴愿在此长跪不起,直到奶奶愿意见奴,愿意随奴回去……”魏四娘暗自焦急,深恨容渺多管闲事,她要的见的是正主容华!“小姐是个未出阁的闺女,有些话不好污了小姐的耳朵,还请小姐行行好,代奴通传一声吧!” 容渺正欲再说,陡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接着就见庞少游怒气冲冲地跳下马,大步走向人群。 他越过众人,在魏四娘身前立定,一把将她从地上捞起,关切地上下打量一遍,眸中满是心疼。 转过头,对上容渺波澜不惊的双眼,他咬牙切齿地道:“三姨妹,有什么话,你让你姐姐对我说,别仗势欺人,糟践四娘!”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写的不好,正在修改当中…… 欢迎小天使留言,这章留言都有奖励哟,比心~ 第12章 兵行险着 不待容渺解释,庞少游一记眼刀便递了过来,他瞪视容渺,咬牙切齿地道:“三姨妹好大的派头!烈日下面,让一个孕妇给你行礼,不愧是容家……哼!跟你姐姐一个样!” 本想指摘容家教养,还算保持些许理智。他是容家女婿,容家再怎么仗势欺人,他也不能直言长辈之过,否则他十分理也要矮七分。 容渺淡淡一笑,规规矩矩地施礼道:“姐夫好!姐夫既然来了,就请姐夫将这位姨娘带回去吧,姨娘平白上门来哭泣,又不肯走,又不肯说,上来就不停地磕头行礼,我们实在一头雾水,摸不清是什么情况,反惹得姐夫大怒,上来就指摘我们欺负了姨娘,请姐夫行行好,勿要往我容家泼脏水了!” 说着,容渺蹲身下去,迟迟不起。 周围的议论声不绝于耳,“这庞少游是不是傻的?容家可是他的岳家!关起门来那是一家人,为小妾出头跟岳家对着干,只怕打着灯笼再找不到第二个了!瞧把人家小姑娘气的,都要哭了,强忍着呢!” “这话你错了,魏四娘没事干嘛做这事?肯定是有委屈嘛!你不知道前因后果瞎说什么?” 那一个就不免鄙夷,“莫不是脸蛋儿漂亮,就说什么都对?身为小妾,万没有如此兴风作浪的道理!” 庞少游将流言听得一清二楚,立时涨红了脸,扶住魏四娘就想溜,“四娘,万事有我呢,你别操劳,先回去……” 魏四娘挣扎不肯,“爷,奶奶一日不回家,奴就一日放心不下,到底是因奴进门,才惹得奶奶恼了,奴有罪啊!” 容华善妒之名,就此坐实。魏四娘推开庞公子的搀扶,扑通一声,重重一跪,哭道:“奶奶,奴诚心求您宽宥!奴虽入门服侍六爷,却不敢妄生非分之想,只求奶娘允奴在跟前扫洒门庭,服侍起居,祈愿奶奶跟六爷康健顺遂,偶尔能远远瞧六爷一眼,便足够了啊!求奶奶莫再与爷龃龉,回家去吧!” 庞少游不由动容,四娘就是这般,为了他,什么委屈都肯受,一心只盼着他好。其实那容华,原也是个明媚少女,怎知一旦成婚就变了样子,执拗疯狂,一点也不可爱了。家中母亲又与她不睦,他晨昏定省,耳中听的是母亲对妻子的种种不满,归去寝房,又要面对妻子没完没了的委屈哭诉。 唯有四娘,事事替他打算,替他着想,却从没在他面前说过一个字,就连被容华折磨、烫伤了手,也是他发现可疑,逼迫婢女们直言,才知晓来龙去脉。世上怎会有如此纯良的女子? 庞少游看过去的目光,恁地心疼,他几乎要流下泪来,扶起魏四娘道,“四娘,今生有你一知己,无憾矣!随我回去,管她住在何处,几时归家?我自有你,你自有我!” 这话一出,便是置容华于不顾了? 容渺眯起双眼,紧紧盯着阶下深情相望的两人,如此粗劣手段,就能迷得庞少游团团转,难道此人才名远播,全是庞家用万千金银堆起来的虚名? 她无奈一叹,唤道:“姐夫留步!” 庞少游昨天在镇北侯府吃瘪,心中有气,容渺又欺辱了他的心尖人,他自是目光不善,“何事?容小姐难道连我也想教训几句?” “让姐夫误会,是我不好,在此给姐夫赔罪了!”容渺又是一礼,话锋一转,提及另一件事来,“姐姐唯今怀有身孕,正是需人关怀、照料的时候,如果姐夫愿意,何不陪姐姐在侯府小住一段时日?这次姐姐归家,原不知有孕一事,成婚初次归来探望父母,本想次日便行折返,是大夫吩咐,姐姐胎相不好,需安心静养,不便挪动,所以才耽搁至今。昨日姐夫来此,想是知道家中发生过什么事,姐姐惊胎,母亲受病,均不便见客,所以这两天是我来迎门……” 几句话,点出容华并非负气出走,只是看望父母,不想发现有孕,父母放心不下,才留她住下,魏四娘的所言所行,就说不通了。 庞少游半晌无语,容渺好言解释,他便听进去了,吃软不吃硬,他本如此。昨日令容华惊胎岳母受病之因,便是他母亲遣了两个婆子,到侯府肆意大骂…… 庞少游微微有些歉意,看向梨花带雨的魏四娘,心头大乱。 容渺继续道:“魏姨娘亦是有孕之人,想来更能感同身受,姨娘执意要见姐姐,我虽不该,也只好拒了姨娘。如果姐夫因此事怪我,我也不敢替自己叫屈。只是姨娘不顾自身,也该顾念腹中骨肉。姐姐得大夫嘱咐,不得随意活动,躺在榻上半点不敢胡来,只怕有什么闪失,对不起庞家、对不起姐夫!姐夫真不见见姐姐,便即离去么?” 庞少游微一迟疑,魏四娘脸色大变。 咚地一声,魏四娘再次跪倒,这次她膝行向前,向容渺不断靠近。脸上泪水涟漪,“容小姐,奶奶胎相不好么?能不能、能不能让奴去奶奶跟前服侍?奴实在放心不下奶奶啊!求求小姐,放奴进去可好?” “姨娘有孕,请自己当心啊!”容渺当即退后,远远跳开。 魏四娘知道自己难以见到容华,能将罪责推到容渺身上也好。只要容家担下这个罪名,庞少游跟容华之间,就会永远有个死结。她自己,也能永远拿这个孩子,去赚取同情跟怜爱。她心知此事下作,可天意弄人,她不得不这么做!这是她唯一的出路,唯一的选择! 容渺逃了,她作势一扑,似乎要抱住容渺双腿,却不知怎么,身子一歪,滚到石阶上面,登时就捂着肚子轻吟起来,“痛……好痛……” “四娘!”庞少游慌了,飞扑过去抱起魏四娘。 魏四娘这一撞,是瞧准了那石阶的尖棱,用尽了全力的。 她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面容苍白如纸,攥住庞少游的袖子,已痛得说不出完整的句子,“爷……孩子……”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愈加聚拢,替这娇滴滴的小娘子捏一把汗。 庞少游抱着魏四娘,大喊:“快,让路!请大夫!” 容渺拍拍手,身后的侧门内走出一个长须老者,快步走向庞少游,“庞公子,可容老朽瞧瞧?” 庞少游扭头一看,竟是孟大夫,连忙道:“快,你快看看她!” 庞少游忙乱得忘了要找容家借个地方给魏四娘躺一躺,容渺也不主动提及,石阶之旁,庞少游抱着魏四娘,孟大夫便诊起脉来。 魏四娘气若游丝,犹自挣扎:“爷,先……先回去……大街上的,怎好……”她的脉,除了她熟识的那位,旁人是不可诊的啊!怎想到容家门口就候着一位大夫? “你别担心,这位是孟郎中,最善千金科,比你干娘举荐的那位牛大夫名头响的多……”庞少游胡乱安慰着,按住她的手臂递给孟大夫。 “不!怎可让他随意触碰奴的手臂?”魏四娘低声哭泣起来,“爷,咱们……咱们回家去吧!奴求您了!” “姨娘,还是让孟大夫给瞧瞧吧!人命攸关,你腹中怀的可是姐夫的骨肉啊!”容渺一改清冷的态度,关切地劝慰。引得周围人跟着一阵劝,“是啊,什么时候了,还顾忌劳什子礼数?” 也有人冷笑讽刺,“魏四娘从前艳帜高挂,多少入幕之宾!这关头竟摆出贞洁烈女的做派来,真真好笑。” “你嘴真毒。没瞧见人痛成了那般么?那容家小姐着实可恨,就让她抱一抱腿又怎么了?瞧瞧,她扑了个空,孕妇撞到肚子,弄不好,可就是一尸两命!”怜香惜玉,多是风流多情的少年人。 “这便是她自己的不是了!适才她男人刚责怪人家容小姐不该受她的礼,她偏又扑上去跪拜,容小姐吓了一跳,不敢生受,只能避开,怎么却又成了罪魁祸首了?依你说,容小姐能怎么办?”有人欣赏魏四娘的娇柔之美,亦有人将容渺的无奈看得明白。 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徘徊在孟大夫越来越紧蹙的眉头上。 他沉着脸,把了左脉,又把右脉,紧抿着嘴唇,忽而疑惑不解,忽而面色沉重。 庞少游紧张不已,帮他箍着魏四娘的两只胳膊,想要追问,又怕影响了大夫看诊,急得满头汗。 魏四娘闭着双眼,双手怎么也挣不开,心中不断祈求,“各路神仙菩萨,信女一生孤苦,受尽折磨,好容易得此如意郎君,只求菩萨保我过了此关,信女愿茹素一生,赎此罪孽。求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容渺静静地站在一旁,面上无悲无喜。只有她自己知道,心里已被怒火烧灼得多么难当。 片刻时光,竟似数个时辰一般难熬,孟大夫复杂的表情令在场所有人皆有度日如年之感,究竟是怎样?孩子当真留不住了么? 庞少游最先等不下去,“孟大人,她……她究竟如何了?那孩子……” 孟大夫长长一声叹息,望着魏四娘的脸,收回切脉的两手,认真问道:“这位娘子,敢问,今日之前,你竟没有觉得腹痛难忍,亦不曾见红么?” 魏四娘猛地睁开眼睛,泪水滚滚而落,瞒不住了?瞒不住了吗?她该怎么办?此生注定要被厌弃、要再次孤零零的一个人承受世间苦楚么? 第13章 真相 魏四娘当年刚进戏班时,是给正当红的小飞燕当使唤丫头,她犹记得第一回走进小飞燕的屋子,推开门,窗下一张雕花漆金的妆台,翻开的妆奁里躺着几串明晃晃的珠链,一半垂挂在外面,耀得人双眼生疼。金灿灿镶红宝头面,顶簪、掩鬓、小簪、璎珞、耳坠子,臂环,一字排开,跟洒了半盒的香粉、口脂盒子、象牙梳子混在一起,那是她连梦里都不曾见过的奢华。 她告诉自己,要过那样的好日子,因此忍着打骂,受着折磨,硬扛到了自己长大成人、开张会客那一天。穿着此生第一件丝缎衣裳,走进某位富贵闲人的别庄,一场堂会下来,魏四娘的名头响彻半座城。 后来她穿丝缎穿得厌了,满池娇的累丝镂金头面嫌坠得头皮疼。后来她又嫌闺房空旷,前来邀她饮酒赏月的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俗人,偶有几个清贵公子,风流太过,难以交心。 那时不是不能从良的,想买她回家的人从院外排到院内,只是总不甘心,不愿蹉跎了这大好年华,跟这一身冰肌玉骨。她等了许多年,辜负过人,也被辜负过。眼看十九岁年纪,再等下去,许是珠残玉碎,恰遇着新婚宴客的这位良人。 他笑着饮酒,任由人拿他跟新婚妻子的风流事打趣,一杯接一杯地被灌烈酒,半句怨言也无,挥金如土,请她唱一场,出手便是几百两银钱打赏。 他醉酒,东倒西歪的一片醉客,唯他坐得仍直,攀她的袖子,笑着问她:“伊人何故娇似玉,半卷莲舌婉如啼?” 明明是一句极轻佻的戏言,她听过多少比这句话更优美华丽的词句,许是那天酒太浓,月色太美,她蓦地红了脸,起身避开,错踩了裙角,一跤跌进他怀里去。 那晚莲池畔,他的暖阁间,他身旁不是新婚的妻。刹那芳华,万种风情,她用尽手段,缠了他整晚。 自此人影相偎,琴瑟和鸣,她打定主意,今生所归,非他不可。 半年多往来,才终于求得班主肯放人,又半年,方打动他得了那句许诺。从此她不再是人皆可妻的贱伎,是终于有了归属之所的、他的屋里人。 那时她还不知,多年虎狼药,早伤了根本。 魏四娘双眼通红,别过脸去,避过了孟大夫的盯视。 “奴不知大夫说什么,奴向来好得很……” 一旁,庞少游急了,“哪里好得很?孟大夫,不瞒你说,前几天她才昏死过,镇日眩晕无力,吃也吃不下,只是吐,瞒着人不许我知道,怕我忧心!孟大夫,你实话对我说,她这胎,是不是不大好” 孟大夫觉得事大,稍作犹豫。魏四娘只想逃离,哀求道:“爷,咱们回去吧!叫牛郎中瞧瞧,他素来知奴的底细。”只差没直言,信不过眼前的孟大夫。 庞少游哪里等得,一把扯住孟大夫的手臂,“大夫,你只管说,要补要治,全凭您调遣!” 孟大夫回头,容渺微不可见地朝他颔首,孟大夫只得叹道:“或补或治,全无用处了……” “为何?”不容庞少游不紧张,这是他第一个孩子!容华先报喜讯,有孕两月不足,魏四娘的胎后知后觉,一诊脉,却是近三个月了! 因一心爱宠,盼着她腹中是个如她般玲珑剔透的长女,待容华怀着的嫡子出生,姐姐带着弟弟,多养眼又令人欢喜的一对! 便顾不上正妻的脸面,考虑不及岳家是否着恼,一心盼着她生下那孩儿,连去接有孕的妻子回家这件事,亦耽搁下来。 孟大夫沉吟良久,“此地不宜详述,公子不如……”想先将人带进侯府,关上门再细说。围观人众多,庞公子若是听说,难保颜面尽失。 庞少游失态地推了他一把,“你犹豫什么?快请说吧!四娘,你住口,咱们现在不走!我要知道孩儿到底如何!” 孟大夫摇头,将声音压到最低,“公子见谅,你既见问,老朽不得不答。这位娘子……”接触到魏四娘乞求的泪眼,这回是孟大夫扭头避开,“久服凉药,本就体弱宫寒,不宜成孕,如若老朽未诊错,娘子近两个月应该还曾服用过马钱子一类的方子……此药散血热、消肿毒,腹中胎只怕……早已……早已……” 庞少游愕然半晌,才明白孟大夫所言何意。凉药,不是“良药”,他心尖上那人从前是做什么营生的,他清清楚楚! “可是……可是孕后……”孕后尚服用马钱子!算来三个月前,她还没进门……班主说,他包了她,她就只接见他一人。 期间她请过那牛郎中问诊,被他恰巧撞见,她推说嗓子肿痛,当时不曾怀疑过,现在一想,很可能是他被当成傻子般戏耍! “所以,胎死腹中,你仍拿孩儿骗我?”庞公子看向魏四娘,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冰冷。 这多情良人,翩翩公子,何曾对她说过一句狠话?此刻他目龇欲裂,恨不能将她拆骨剥皮,挖开那玲珑心儿瞧瞧,是不是化作了黑色! 她怎忍心如此玩弄他,欺骗他?亏他冷落了结发妻子,一心护着她。亏他忽略了嫡孩儿,单盼着她的骨肉! 魏四娘抖如糠筛,不相信自己筹谋许久,忍耐不发,扛下这死一般的折磨,竟空忙一场,全无所获。 “爷,你休要信他,奶奶恼了奴,容家自容不下奴,他家的郎中,言语怎可信?爷……”明明痛得说话都困难,却强忍着将语句说得流畅而迅速,只求他能扭转心思,再信她一回。 容渺在旁,适时开口,“难怪适才姨娘说,有些事要污了人的耳朵,早知是这等事,我岂会多留半片时刻?” 说得庞少游又愧又痛,抬不起头来,将手中环抱的魏四娘重重掷在地上,痛骂,“我错信了你!” “还是……先将死胎打下来……保住母体要紧……” 孟大夫满头细汗,多年来他行走各家后宅,全靠医术高明、装聋作哑,如今当朝最得势之侯府与最富贵之大户间的辛秘事,竟从他口中宣扬开来,多年来清名,就此蒙了一层细尘。 回望容渺,见她摇着手帕,似笑非笑,似嗔非嗔,想到她说服自己相助之时那决然狠厉的态度,不由低叹。 损他一人清名,全一桩姻缘,救容华母子、和胎死腹中不肯流掉的魏四娘三人性命,也还算值得。 几人言语音量不大,围观人众察言观色、从只言片语间拼凑出了事情的完整面貌,皆是又笑又叹。笑的是出门一趟,得遇如此好戏,不虚此行。叹的是美人蛇蝎心肠,胎儿早亡,却妄图将祸端栽于无辜人身上。 幸好容渺手疾眼快,没着了她的道,万一孟大夫不在此处,魏四娘胎死一事,不全成了她的罪过? 这时也有心思活络的人想明白了前因后果,“难怪她一开始哭着喊着要见奶奶,怕是原本想将罪过栽给那正头娘子,好回头向夫郎哭诉,说大妇不能容人,伤她骨肉。好毒的心思!” “可不是?上天保佑,这位大夫刚好就在容家看诊,说不定就是来给那大妇请脉的,也是糟心,家里有这等妖孽祸害,难怪大妇要避回娘家来养胎!” “瞧那公子也是糊涂,好好的侯门贵女嫁他为妻,他却不识好歹,独宠偏房,得此下场,真是活该!” 刻薄的言语传入庞少游耳中,只羞得他抬不起头来,垂眼见那魏四娘又扑上来抱住他双腿哀求,怒火攻心抬脚踏在她腹上。 往日恩爱点滴在她依旧美好的泪眸中流转,那些笑语温言,那些缠绵缱绻,那些化骨温柔,原来都是假的么? 是他被美色蒙了眼,戏子无情,伎子无义,他竟如入了魔障,全然信了她! 容渺冷声笑道:“想来这等大事,孟大夫一人说与你听,你不肯信的。毕竟姨娘是姐夫心尖上的人,一见她行礼,上来劈头盖脸便将我这小姨一番痛骂。为令姐夫宽心,莫怪错了姨娘,小妹不才,特遣人去将街面上大药铺的坐诊郎中全请了来!姐夫稍待,只怕这会儿就陆续到了!” 庞少游昨日就见识了容渺的不留情面,此刻更被她惊得目瞪口呆,闹将开来,他庞少游自然丢人现眼,可她姐姐是他的发妻,容家就能置舆论流言之外么? “你……不必……”孟大夫的医术人品,他是信得过的。魏四娘的前后言行再一一对照,稍一推敲,就能明白真伪,还有什么好说? “哟,来了!”当先一人,缩头缩脑,被高大的护卫押着前来,正是专给花柳街教坊道看诊的牛郎中。 庞少游面上露出乞求神色,踢开不住哭求他相信自己的魏四娘,朝容渺连连作揖拱手,“姨妹,还请给鄙人留些颜面……” 容渺冷笑出声:“我姐姐的颜面呢?你可曾顾及过?昨日是奴仆来闹,今天又是这不入流的东西上门,你态度如何?可有半分顾及我容家荣辱?姐夫咄咄逼人,责骂容家教养时,可不是这个态度!” “你!”朝那畏缩的牛郎中一指,喝道“”将此事原原本本,说给庞公子知道,有一句谎言,你身上那件官司,就别想善了!” “我说!我说!庞爷,小人有罪哇,全是魏四姐儿她……” 作者有话要说: 完虐……当当当当,男主即将上线。 第14章 质问 真相不堪到,令庞少游恨不得就此一剑了结自己的性命。 周围的指指点点,令他身上烫如火烧,脸已不是恼羞成怒的红,而是惨淡可怖的雪白。 他本就孱弱,此时步步退后,一跌跤,坐倒在地上。片尘不染的白色长衫上沾了灰,他却根本顾不到了。 牛郎中一字一句,把他的面子里子全部撕裂得纷飞成渣。 “……虽收了公子银钱,奈何不过班主威逼,公子不来,就接了两回旁的贵客,自打提及赎身,便没再用避子汤药,原想调理一年半载,来日若有幸得孕,也是美谈。奈何魏四姐儿年轻硬朗,恢复得极快,人还没出那花街小院儿,就有了那讨债的崽儿,一时拿不定是不是公子……唉!只好忍痛打了,一副药没流掉,再连续用药怕是要送命,更兼来日有孕艰难,她干娘就劝,不若就先进门,拿了名分,把这孩儿推出去用来争宠,大娘子容得人也还罢了,推在哪个通房、姬妾身上,若不能容人,刚好用来拿捏。错在别人身上,未来就算无孕,公子也怜惜无辜……” 庞少游无脸见人,怒火中烧,也顾不上爬起,扑过去揪住魏四娘头发,提手连打了几个耳光,“贱人!你骗得我好苦!” “这如何使得?”孟大夫秉着医者之心,上前劝阻,“娘子身子已大损,死胎在腹,又伤了皮肉,打不得了!” 牛郎中被容渺一瞥,硬着头皮继续道,“前日入府给诊脉的郎中,是小人同门师弟,混的比小人好,在大户人家行走,她干娘托小人给封了个五百两通票,才求他答允帮忙隐瞒。” “五百两!好哇!好哇!”庞少游气得乱颤,瞪着面如死灰的魏四娘,“你拿爷的钱,流水般的打赏别人!你拿爷的钱,穿金戴银,拿来封别人的口,回头来帮着你瞒骗爷!你……贱妇!是我瞎了眼,不顾我的嫡子嫡妻,把你肚子里不知哪来的野种当成宝贝供着!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他举目四顾,脸上全是泪痕,疯疯癫癫地四处寻找顺手的武器,只盼杀了那妖女泄愤。 “姐夫,省省吧!”容渺一声冷笑,将他拉回现实,“真相大白,小妹能帮姐夫做的都做了,姐夫现在知道谁忠谁奸,怎么处置,回姐夫家去再论吧!容府门前,还请姐夫注意身份,莫再高声喧哗,左右邻里皆是贵胄,没的惹人闲话。” 脸已丢尽,这时还在乎多一两户人知晓么?明天一早,庞少游就会成为四海九州最大的笑话,最无脑的蠢蛋! 四周之人再无顾忌,此起彼伏的漫笑声,不绝于耳。 庞少游只觉天地忽地一黑,一双手牢牢扶住他,是常去他家看诊的佟大夫。 他听了魏四娘身边的侍女禀报,说是魏四娘被容家人欺负得跪在街面上,飞马前来,连小厮都没带一个,此时没人理会他,竟靠一大夫将他扶起。 细细一想,庞四娘有心栽赃容华,还想设计让他亲眼瞧见,若他认定容华毁了四娘腹中子,冤了容华,夫妻二人,今生还有半点恩情在么? 万一容华焦急伤心,伤了腹中胎儿……他嫡子难保…… 不敢再想下去。他沉痛地闭上眼睛,低声哀求:“请佟大夫替我雇个轿子,送……送我回去……” 头昏眼花,浑身脱力,马是骑不得了。 “让开让开,让开!”一阵高声吆喝,划破了镇北侯府门前的喧嚣,人声一静,只听整齐的脚步声传来,间或夹杂着铁链摩擦地面的声响。 “六爷……六爷救命哇!”嘶哑的哭泣声,声声刺着庞少游的耳朵,魏四娘的哭求声早低不可闻,这声叫嚷,来自那铁链之下的囚徒,赵婆子之口。 “敢问府上二姑奶奶可在?”一行官差模样的人押着两个婆子,在人群中间,侯府门前站定。 “我姐姐有恙在身,不便见客,大人有话,直管吩咐小女子。”容渺低身持礼,姿势优美。此时围观人众早将挑剔的目光化作欣赏,觉得她刚直聪敏,端雅高贵。 “此二人小姐可识得?” “识得的。”容渺朝庞少游一指,“是我姐夫庞六爷府上的管事娘子。” “此二人今晨招供,辱骂朝廷命官,诋毁主母名誉,谋害人命,强逼良家子为奴,私放印子钱,有亲手画押为证,特来通告苦主,游街三日后,便行杖刑,至于其他涉案人等,将一一捉拿归案,仔细审理。请转告二姑奶奶知悉。” 也就是说,庞家人等,包括庞太太在内,都要走一遍衙门了?容渺不动声色,心里却十分讶异,谁插手了此事,竟波及如此之广,判下罪行如此之大? “什么?怎么亲家太太身边,竟有如此罪大恶极之人?”容渺讶然提声,一字不漏地钻入庞少游耳中。 庞少游抬指想说什么,一口气没提上来,身子一晃,向后倒去。魏四娘趁机高嚷:“不可能!庞太太身边的人,怎可能做出这种事?一定是……一定是容家屈打成招!对!是容家,是容家这心狠手辣的小贱人!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毁我?为何毁我?爷,奴是冤枉的,奴腹中是你的骨肉!你别信他们,别信他们!” 容渺朝护院抬抬手,看都不愿看那疯癫的魏四娘一眼。 看客们亦不肯再信魏四娘了,凭容渺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就算贵为侯府千金,也不可能调动官兵替她出头。十有八九庞家这些阴鸷事是真的做过,被官府查出来了。 护院上前,七手八脚地将魏四娘抬起来,塞进她来时坐的那顶轿子里,吩咐轿夫,“这可是你们六爷心尖上的人,仔细抬着,送回六爷院子里去!” 远远的街角处,一行穿着光鲜的男子遥遥望向镇北侯府,一人身穿玄色锦衣,玉冠高束,手中扇子“啪”地一声张开来,目光沉沉地盯着容渺,笑而不语。 “今儿前来,可不是为了瞧妇孺间的闹剧吧?还有正事要办,只怕那头已等急了。”另一人短须鹤发,目光中透着几许无奈,拱手劝谏两句。 持扇公子微微一笑:“便是迟去,他奈我何?” 一行人很快消失在转角,没人发觉他们来过,也没人知道他们去向何处。 容渺吩咐关门,解决了魏四娘,心事终于放下一桩,以庞少游的秉性,只怕走了一个魏四娘,还会有吴四娘、关四娘,姐姐终是要自己狠下心,不再对他抱有希望才行。 一转头,一双锐利如刀的眸子正审视着她。 梅时雨站在阴影中,表情难辨,唯一双眼睛,雪亮尖锐,似乎要透过她的皮相,看清楚她的本心。 “嗳,表哥你吓我一跳!”容渺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准备快速溜掉。 身后声音冰冷,震得她脚步再拔不动。 “我与曲玲珑那件事,是你做的吧!” 不是疑问,不是试探,是十成十的肯定句! 梅时雨刚才立在门后,将容渺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不是他记忆中那个羞涩乖巧的表妹,她心机深沉,一环套一环,先任对方嚣张,把对方激怒,再四两拨千斤地将对方击溃,狠辣果决,不留情面。 她是打定了主意,要决裂容庞两家的关系,她是要打得庞家挺不直腰,逼容华无法回头! 庞少游是个草包,他看不透,梅时雨却看得清楚分明! 踱步到她身前,不顾身后还跟着几个护院、管事、和侍婢,抬手轻轻拂过她额前发丝,声音温柔如故,“表妹因何恼了我,要这般相待?” 他想不通,为何去书院半载,表妹就对他态度大变。他找人打听过,自己迷茫过,辗转反侧,抓心挠肝,百思不得其解。他被人设计,原以为是曲玲珑耍手段,或是镇北侯夫妇着人下手,单单没怀疑过她! 是他对自己太自信,是他将她看得太轻!他从来没想过,视他如天,从小就立志嫁他为妻的表妹,说翻脸就翻了脸! 她定是爱上了旁人! 有了更好的枝头可攀,便不屑于蹲守在他这个还未开花的灌木丛间了吧? “那人是谁?”梅时雨问得极温和,似呢喃、似吟唤,“表妹毁我声名,断我前程,总要让我知道,自己是败于谁手啊!” 她能运筹这么多事,十分可疑,说不定,背后便是她那心上人在摆布全局。表妹被人蒙骗,他不论作为表哥,还是作为她未来的夫郎,都有责任帮她逃出泥沼,不是么? 城南最大的酒楼,匾额上书“一品天香”,平时从不待客的后院此刻传来阵阵觥筹之声。 玄衣持扇男子斜倚在一根柱子旁,冷眼看那短须鹤发之人与人寒暄。 他手里的扇子“唰”地一声展开,又“啪”地合上,双眼望天,似乎百无聊赖。 那边推杯换盏,鹤发人笑道:“广陵王,你夸口说三月内必夺皇储之位,如今半载已过,莫不是遇到什么难处?” 被称为广陵王的,正是当今南朝皇帝第二子,素有贤王之称。 如果此刻容渺在此,就会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凭她前生记忆,此时广陵王还应在封地默默无闻,直到数月后太子暴毙,他才有机会进入京师,与三皇子争夺储位。 广陵王冷笑一声:“慕容将军,你不必激本王!本王说过的话,句句算数,你只等听消息罢了!别忘了你应承本王的事!” 鹤发人慕容羽低低一笑:“如此便好,此杯就祝殿下旗开得胜,心想事成!” 两人响亮地碰杯,酒未入口,听得一声不耐的轻嗤,玄衣男子甩了甩手中扇子,“将军慢坐,属下出去透透气!” 哗啦一声拉开门,大步迈出,又砰地一声将门关上,广陵王手中的酒泼湿了半边衣袖,张口结舌半晌,方抬眼讽道,“久闻北国慕容将军治军严明,想不到身边下属竟如此不羁……” “见笑,见笑!这位非我军中属下,乃是刚招揽的幕僚,”慕容羽只得苦笑着解释,“助我收复了几个山头,正是得意的时候,广陵王勿怪!” 广陵王冷笑,“哦,收复几个贼窟就如此托大?此人姓甚名谁,究竟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此人姓杨名进,是贵国之人……” “北朝人都如将军一般心宽么?”广陵王闻言蹙眉,“随意信用南朝人,还叫他跟来瞧见你与本王谋面,若此人为本王那短命兄长的眼线,如何是好?” 眼光阴沉地望着大门方向,朝门口侍立的守卫暗暗打了个“杀无赦”的手势。 慕容羽将他动作尽收眼底,只做不见,嘴角浮起一抹笑意,捏着酒杯暗想,“杨进啊杨进,叫你猖狂,这回不好玩了吧?人家派人来杀你了!” 第15章 再收拾一个 城南住有许多高门大户,从南郊的凤栖山顶看去,朱门碧瓦、鳞次栉比,一派繁荣。自古江南风景如画,杨进似乎被美景迷了眼,怔怔望着山下,全没发觉身后渐渐移近的刺客。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 吟诵声未落,便听得一声呼喝,耳旁刀风乍起,惊起鬓发如飞。杨进击连忙侧目,险险避过朝颈项砍来的一刀。 刺客一刀未中,挥臂横刀,劈头就是杀招。 “啊!” 身后林木深处,恰走出几名年轻姑娘,撞见刺客行凶,忍不住叫嚷开来。 杨进趁刺客分神,连忙蹿向一旁密林,刺客跃步追上,留下一众惊得呆住的少女。 几个女子惊魂未定,一人抖声道:“小、小姐,咱们快回去吧!” 另一人花容失色,险些哭了出来,跺脚抱怨,“玲珑,好好的,非要攀凤栖山散心,为了一个破落户,莫不是要丢了命才甘心?快些走吧!” 来者正是曲玲珑与两名闺中密友,各自带着随身服侍的婢女,手中提着蒲垫、食盒、煮茶用的小泥炉等物。料不到遇此凶险,曲玲珑再无心情去伤春悲秋,扶着侍婢之手,匆匆下山而去。 青帷小轿早候在山下,接了各自府上的小姐,四散而去。白狮巷口一间远近驰名的点心铺子是曲家产业,曲玲珑呼唤停轿,纤纤玉手撩起车帘,吩咐随车侍婢,“带两包蜂蜜果子回去,与娘亲说好是出来买甜食,山上的事,万勿漏了口风。” 眼前一花,一道熟悉的身影自轿旁一闪,曲玲珑抬头看去,惊见适才山上被人持刀行刺的男子漫步道旁。他身旁多了一个僧人,手持禅杖,想他山林遇险,多半为这武僧所救。 那男子玄袖轻摆,冠发齐整,步履从容。很难想象他适才刚刚遭遇过狙杀。手中折扇不时打开又合上,一派文人气质。与梅时雨比起来,面容毫不逊色,身材却高上约五六寸,走在街头行人当中,如鹤立鸡群,十分抢眼。 下意识地,便将一街头偶遇的出色男子与梅时雨比较起来,论温润谦和、君子风范,梅郎更胜一筹。心中忽地一沉,暗恼为何总不能自制地频频想他? 转过巷口,轿子停落,侍婢支吾低语,“小姐,前、前头……” 一掀帘子,曲玲珑如花般美颜如霜打雪沁了一般,连个笑容都扯不出来。 硬着头皮招呼:“梅、梅公子……” 梅时雨轻轻颔首,拱了拱手,“小生特在此等待小姐,烦请小姐玉步轻移,赐小生片刻时辰,说几句话。” 他那般持礼规矩之人,巷口截堵于她,定是要紧事!按下狂跳不止的心口,曲玲珑低声吩咐从人远远避开,与梅时雨走入岔路小巷。 容渺并不知梅时雨去了何处,亦不知他见过曲玲珑,与曲玲珑说过些什么。她此刻跪在刘氏房内,身后立着一排婆子侍婢。 刘氏眸光定在容渺平静无波的脸上,很想看透幼女的想法,一盏茶时间过去,她一句话也没说,后面的婆子侍婢早就露出惴惴神态,唯容渺不时抬起头微笑哄一句,“娘亲您别生气,觉得女儿不好,尽管骂一顿出气,打几下也行。” 从何时起,她再也看不透幼女的内心、掌握不了幼女的行踪了?门外发生的事,早有人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告诉了刘氏,惊愕于庞少游的怯懦无能、愚蠢可笑之余,容渺的所作所为令她吃惊不已。 她是早有预谋、一步一步的逼庞少游钻入这张大网,魏四娘的行为更早在她掌握当中。事先请来的孟大夫,恰好出现的牛郎中跟其他医者,门口添油加醋将事情分析得透彻明了的看客,不时在庞少游伤口上洒把盐的闲言碎语,适时出现的官差,莫名其妙揭露的罪行…… 一件件、一桩桩,时间拿捏得分毫不差,魏四娘连喊冤的机会都没有,庞少游想将真相捂住都来不及,下到魏四娘上到庞少游跟庞太太、一并被彻底揭了脸面。 “从你提议接你姐姐回来小住……”刘氏说的很慢,不断在心内酝酿措词, “包括她恰好经过前院、撞见你表哥跟曲小姐在花前亲昵……渺儿,都是你安排的么?” 这事太过匪夷所思,她仍抱有几分疑惑,希望只是她多心,怪错了幼女。 容渺抬起头,眼眸晶亮如星,朝她吐了吐舌头,“女儿哪有那种本事?” 刘氏狐疑,若面前不是她女儿,许她便打死也不肯信的。可容渺是她最疼爱的幼女,年方十五,养在深闺,这等深沉心思,她不该有啊! “牛郎中为何愿意作证,将魏四娘的丑事抖出来?没人迫他,这么做他有什么好处?” 容渺勾唇一笑:“娘啊,他们之间有什么恩怨,咱们怎么会知道呢?怕是积怨已久,趁机落井下石罢了,女儿跪得久了,腿好疼呐,娘亲让女儿起来吧,嗯?” 不理会容渺的撒娇耍赖,刘氏又问,“好,便算一切都是巧合,可那官差所言,又是怎么回事?辱骂朝臣,一顿板子便罢了,因何牵连出那许多阴诡之事,连庞家太太跟其他房的恩恩怨怨都绕了进来?没人指使,官差何至多管闲事、得罪庞家?你不说清楚,别想起来吃饭!” 容渺委屈得快哭了,旁的事她能解释,唯独这件,连她自己都想不分明,她哪有那种通天本事,能将手伸到官家去呢? “女儿不知……” “哼!你当你娘是个傻子?”刘氏生气了,容渺是要连她这个当娘的都瞒么?这一环套一环的计!是她当初提议将那俩婆子送官,现在完全将自己摘干净说什么都不知道,谁信? “就在东稍间摆饭!渺儿跪着,什么时候肯说,什么时候起来!” 闹出这么大的事来,不教训教训她,只怕以后更无法无天了。 刘氏站起身,扶着芭蕉的手往稍间走。 容渺苦了脸,“娘亲,真不是我做的,我哪里使得动官府的人呐?” “是我做的!” 一个浑厚的男音,从院外传来,转瞬间帘子撩起,镇北侯走进来,脸色阴沉。 刘氏慌忙迎上前,引着一众婆子侍婢向他行礼。 “侯爷何时插手了此事?”怕镇北侯生气,她连庞太太派婆子上门的事都没敢提,谁告诉他的?想着,刘氏回过头来,狠狠剜了容渺一眼。 容渺讪然摸摸鼻子,吐了吐舌头。 “ 不算插手。”镇北侯就着侍婢端上来的清水净手,往饭桌前一坐,“去府衙走了一趟,什么都没说。这届府尹有眼色,自作主张将事情做得过了。” 说是“做得过了”,却又夸“有眼色”,堂堂侯爷,在自己府上送来两个辱骂了自己的下人之后,还特地去府衙“视察”了一番,只怕那府尹也很难不多做些事吧? 刘氏一脸为难,责备的话怎好对侯爷说?无奈,只得又转过去瞪了容渺一眼。 容渺大感委屈,嘴巴一撇,“爹爹……” 镇北侯睨她一眼,“跪着做什么?过来吃饭!” 刘氏头痛不已,今天门前发生的事,怕是侯爷还不知道?这小丫头闯了这么大的祸,岂能轻轻揭过? 正要跟镇北侯好好告一告女儿的状,却听镇北侯道,“你怎知道牛郎中手底下出过人命?不是你威胁,他未必肯做供。”医者行走江湖,靠的就是嘴巴严实,否则妇人家的那些病,谁敢找他瞧? 容渺苦着脸,知道瞒得过娘亲,瞒不过爹爹,只得老实招供:“无意间听北郊凌云寺底下水月庵马道婆说的,水月庵供着个牌位,是都尉府罗云的私孩儿……似乎是罗大奶奶许牛郎中五两金,把外室朱百凤的肚子……那个……” “住口!”刘氏听不下去了。“你一个未出阁的闺女,从哪里听来这些下作事?再不许出门,明天起,在屋里专心学刺绣!” 一面斥责,一面打量镇北侯的脸色。她没教导好女儿,罪责难逃,镇北侯定然心中怪罪。 镇北侯听容渺说完,脸色黑了几许,父女间说这等闲事,总有些尴尬。他咳了一声,摆摆手,“罢了,下回再不可胡闹!”一时没察觉,女儿再次提及“罗家”。 竟是轻轻揭过? 刘氏心里七上八下地,打起鼓来。什么时候开始,幼女跟侯爷的关系这么亲密了?那些事她一件都没跟侯爷提,侯爷竟都知道,还隐隐有纵容幼女闹大的架势?可容华怎么办?这父女俩可曾想过容华? 就在这时,下人来报,“不好了,太太!”扎进屋来,瞧见镇北侯也在,正抬眼阴沉沉地看她,不由双腿一颤,跪了下来,“侯、侯爷,太太,不好了,二姑奶奶她听说了今天府门外发生的事,非要闹着回庞家去,这会子正吩咐人收拾箱子呢!” 刘氏闻言一怔,旋即沉了脸。 “谁告诉她的?” 容华昨天就伤了胎气,今天容渺千叮万嘱,不许人给容华报信,刘氏以为妥当,不想还是有人多嘴,将事情转告给容华知道。 “是……是于嬷嬷……”下人说完,再不敢抬脸,此时刘氏、镇北侯、和容渺的脸色是一般的阴沉可怕。 容渺迅速起身,“娘,先安抚姐姐,再收拾报信之人!” 又一个小虾撞上来了。她本想放她一马,上回稍做警告,以为她会收敛一二,谁知她竟又借于嬷嬷的手来使坏,那就别怪她容渺不留情面了! 第16章 最后的威胁 劝住容华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对庞少游用情至深,虽然伤心他移情别恋,一听说他被魏四娘蒙骗,众目睽睽下失了颜面,就再也坐不住。她要回家去,抚慰他受伤的心!她要让他知道,患难见真情,她才是他永远的温柔乡、避风港! 刘氏费尽唇舌,最后不得已将镇北侯过问官府审理两个婆子的事说与容华知道,容华怔怔落泪,知道父亲插手此事,必是对庞家不满已久了,说不定,还与容渺一般,想迫她与庞少游离异。 刘氏自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若真让那女人先你一步产下长子,你真不在意?你又不是填房,是正正经经的嫡妻,庶长子摆在那里,你一辈子抬不起头来,便算少游一时糊涂,但你婆母明显的想借着人踩一踩你……” 想到自己当成眼珠子一样疼宠的女儿,被人家如此践踏磋磨,心中一百个不情愿,一万个不忍心。劝和不劝离,离异的日子未必比现在好过,刘氏也只随口说这么一句,便拥住容华哭起来,“过些日子吧,等事情淡了,少游只要诚心致歉,亲自来迎你,我便劝劝你父亲……” 刘氏回到上房,远远瞧见容渺抱着臂膀,倚在门框上,阶下立着数个侍婢跟婆子。 心知镇北侯用过饭在里屋休息,因此将人都撵到院子里来了,余光一瞥,竟见容华院子里的好几个人都在,还未开口询问,容渺指着身旁的椅子道,“娘亲请坐,待正主来了,您可别生气。” 说着,打眼色命芭蕉上茶。 刘氏端茶,一头雾水,下人面前不好让女儿没脸,强忍住没多言。不一会儿,一个哭哭啼啼的女子走进院子,一见她就拜倒在地,连呼“堂姐救我!” 刘氏刚啜进去的茶水险些喷了出来。 这什么情况啊?连刘姨娘都给带来了,还哭天抹泪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容渺到底想干什么? 容渺不顾刘氏瞥过来的眼刀,冷笑道:“姨娘悄声儿的,我爹爹在里头睡着呢,吵醒了爹爹,姨娘罪过就大了。” 小刘氏的哭声瞬间就低了下去,大放悲声化作柔声细语的啜泣,无比委屈,无比可怜。 刘氏暗暗头痛。 若非她四十无子,也不会贸然托娘家人给寻了这么个远亲来给镇北侯充实后院。好在肚子争气,第一年进门就有了身孕,待生下来,是个儿子,镇北侯夫妇大喜,特地拨了个景色优美的院子给她独住,衣食住行全是最好的,身边服侍的足足七八个。小刘氏从前家贫,因与刘氏宗族攀了远亲才有机会入选成为镇北侯府的姨娘,刘氏当年看中她文静乖巧还识字,不想镇北侯丝毫瞧她不上,头两年还勉强去她院子坐坐,这几年却是连见也不愿见她。 镇北侯最烦女人哭。这位小刘氏却是个哭天抹泪的好手。想要衣裳首饰,哭!想吃燕窝鱼翅,哭!想看戏进香逛园子,哭!想瞧瞧自己生下那个从没叫过自己一声“娘”的孩子,还是哭。 旁的事,镇北侯夫妇皆尽量满足。最后一样,却是怎么也不肯妥协的。这孩子是刘氏跟容嘉容华容渺未来的依靠,被认作镇北侯府的嫡子,绝不可能跟在一个姨娘身边长大。 于是小刘氏就有了更加充分的哭泣的理由,她委屈,天大的委屈!但凡她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只要开口提她那句“我的命好苦啊!我辛辛苦苦怀胎十月拼了性命生下来的儿,认了旁人做娘亲,连正眼瞧我都不曾啊!”不管多无理的要求,都铁定能得到满足。 容渺从前对这女人还是颇为同情的,推己及人,自己的亲骨肉若是近在眼前不能相认,只怕自己一样难过。可事实上是,她进门之前就说好了如果生下男孩就给刘氏抱养,镇北侯府好吃好喝的供养她一辈子,还帮她奉养她娘家父兄、侄儿外甥等等。 奢侈的生活她过得惬意,不时的还给刘氏添添堵,瞧在弟弟容怀敏的份上,容渺都忍了。 千不该万不该她不该将手伸到容华屋里。 “姨娘好算计,撺掇我二姐跟婆母、妯娌争权内斗,眼瞧我二姐渐渐在夫家失宠,姨娘很得意么?我二姐究竟怎么得罪了姨娘,让姨娘如此处心积虑地算计?” 容渺张口,就是一番令大小刘氏都目瞪口呆的言论。 容渺的事跟她有何干系?刘氏心惊,强忍着没说出口。 若是容渺脸皮厚些,还可继续指责,“姨娘整天在我娘耳旁念道,夸梅时雨与我是天作之合,盼着我早早嫁给梅时雨,暗中祷祝梅时雨接连几十年落第,最好我们日子过的比姨娘在闺中时还不如才称了姨娘的心!” 毕竟是在母亲面前,容渺强忍着没提小刘氏撺掇刘氏给她跟梅时雨定亲的事。 然刘氏却已想到此节,心中打了个大大的问号。 “三姑娘!”小刘氏高声一唤,发作起来,“二姑娘屋里的事,跟我有何关系?二姑娘是否得宠,在夫家如何,我一个小小奴婢,怎可能管得到?我连自己孩儿尚……呜呜呜……哪里有心情去操心别人的事?” 委委屈屈地瞥向刘氏,希望刘氏瞧在她骨肉分离,母子相见不相识的份上,帮她说句公道话。 “姨娘不用做戏了,这些年姨娘口口声声哭诉委屈,在场无人不知。只不知若真要拿敏弟跟姨娘现在拥有的奢侈生活来换,姨娘究竟肯不肯?姨娘不承认,没关系,我有人证。” 转头朝于嬷嬷一指,“于嬷嬷,你说吧!帮你那三十多岁的傻儿子娶两房媳妇的人是谁?” 闻言,于嬷嬷明显一哆嗦。小刘氏眸中闪过一丝慌乱,借着抹泪,回身朝于嬷嬷挤眉弄眼。 刘氏瞧得分明,心里咯噔一声,这些秘事容渺如何得知?这些人当真瞒着她做了这么多事? “小姐说的什么,老奴不知……”于嬷嬷噗通一跪,叫起冤来,“太太跟二姑奶奶都是老奴的主子,老奴一心忠于主子,不明白小姐说的是什么意思。” “哦,原来你不知道。”容渺语气很轻,似乎信了她的解释,一转头,却高声喝道,“去把香玉带过来!” 于嬷嬷眼角颤了两颤,望向小刘氏,后者正在努力抹眼泪扮委屈,没能接收到她的目光。 刘氏疑惑间,见丹桂扶着个极瘦弱的女子走了过来,堪堪从小门步向院子,一段五十来步远的抄手游廊,那女子扶着丹桂、抱着柱子,歇了三回。 刘氏心里猛地一沉,这女孩她依稀见过,于嬷嬷曾求过她,说她那痴傻儿子哪个闺女都不肯要,偏偏瞧上了邻居老温家的丫头,几番上门求亲均被老温头骂了出来。求到刘氏跟前,希望刘氏出面做成这门亲事。 于嬷嬷是她从娘家带过来的陪嫁,陪着她一起度过三十来年风雨,是她最信任的心腹之人。当年她两个陪嫁大丫鬟成了身边最得力的管家娘子,一个给了长女,随之嫁去外省。一个给了次女,随之嫁去庞家。她不能不帮,请人上门说和,亲自见了那闺女一面。 犹记得那女孩儿十五六岁年纪,身上衣裳打着不少补丁,却干净齐整,说起话来口齿伶俐,自言老父身体不好,不愿出嫁,只想专心奉养老父。 她试图用银钱相帮,却被那女孩儿坚决而礼貌地拒绝了。就算是有钱,也绝不嫁于嬷嬷的傻儿子。“太太,难道贫寒之家的女儿,就活该没有幸福,被人糟践么?” 那女孩倔强的问话言犹在耳。 面前这瘦骨伶仃,站立一会儿都直喘气的女孩儿,便是那老温头的女儿么? 刘氏双眼发酸,看向于嬷嬷胖大的身躯、暴怒的脸,将事情已看明白了几分。 于嬷嬷一改在主子面前的规矩模样,一见到那女子,便破口大骂,“吃白食的东西,喂不熟的白眼狼,又撇了大郎独个出来浪歪?也不睁开你那狗眼瞧瞧,面前这些可都是你做梦都见不起的贵人!一副喂不饱的穷酸相,你来丢什么人现什么眼?” 心中疑惑不已,难道这不安生的儿媳偷跑出来跟容家告自己的状?谁给她的胆子? 那女子抖如糠筛,便即跪下,“娘,我没有……我没有……别叫大郎打我……呜呜…” 刘氏瞧着不忍,道:“兀那娘子,你起来说话!”又吩咐芭蕉,“给她端个凳子坐!” 容渺道:“于嬷嬷,你别怪错了人,你合着你丈夫,将人锁在你长子床边,她瘦成这样病成这样,如何解的开那手腕粗的绳索?娘!您瞧瞧!” 说着,举起那女子细弱的手腕,上面黑紫的瘀痕触目惊心。 刘氏心中一颤,如针扎在自己身上般疼,“姑娘,你怎生还是嫁了他?” 当年,不是抵死不肯么?为着撇清关系,连她赏下的十两银子都死活不肯收。这样的姑娘,怎会改变心意下嫁? “我……”女子瞧瞧刘氏,又瞧瞧于嬷嬷,嗫喏不敢言。 于嬷嬷犹嫌威慑不足,恶狠狠地咒道:“不要脸的赔钱货,吃着老娘喝着老娘的,连着你那病歪歪的弟弟都是老娘帮你养着,你倒好心,到东家来眼气老娘!问话的这位可是侯府夫人,一品诰命!你说错半个字,可不是像糊弄老娘那么好相与的,随时就铡刀抬上来斩了你的手脚脑袋!” 第17章 一一解决 女子吓了一跳,登时从刚坐上去的小凳子上滚了下来,连声哭求:“夫人饶命,夫人饶命!我自愿嫁给大郎,婆母公爹待我极好,我……我……” 容渺上前一步,亲手扶起那女子,不知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只见那女子面色一僵,嘴唇不住抖动,“当……当真……?” 容渺从袖子里抽出一块布,瞧着颜色十分古旧,上面绣着小小一朵黄花,还有一个不起眼的“凡”字。 那女子泪水流了一脸,面上的惧色突然一扫而光,她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响头,“夫人容禀:奴为常思河后头石头巷温家的女儿,长姐被于嬷嬷之子韩大郎霸占为妻,三年前有孕之时,被那疯傻的韩大郎踢伤,掉了孩儿并大出血,一尸两命。那韩大郎打死了人犹不自知,天天嚷着要媳妇回来,于嬷嬷瞧奴跟长姐有七分相象,便将奴强娶进门,做那韩大郎的填房!” 一个奴仆之子,还是个痴傻的,竟敢强娶民女,甚至背上人命! 难道这就是她纵容出来的忠仆!仗着她镇北侯府的势,做尽恶事! 这就是她放心将女儿托付与之的心腹! 刘氏动容之下,几乎羞愤落泪。她强忍着鼻间的酸意,“你叫什么名字?难道,前些年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的,是你那逝去的姐姐?” “奴贱名香玉,夫人见过的那位,正是我姐姐美玉。我父亲原是落地秀才,母亲早死,父亲伤心之下,得了重病,家道渐渐败落。跟于嬷嬷一家做了前后邻居。” “死丫头,你叫谁于嬷嬷呢?没大没小的东西,乱嚼舌根,瞧我回去不打断你的腿!”于嬷嬷大声喝骂,妄图制止香玉。 刘氏不耐地摔了茶盏,“住口!于嬷嬷,这就是你的规矩?我在问话,你大呼小叫做什么” “老奴这不是……” 刘氏怒瞪她一眼,方不敢再说,恶狠狠的目光却一直盯住香玉不放。 香玉痛苦地咳嗽数声,方继续说道:“韩大郎瞧上姐姐,来提过好多回亲事,姐姐跟爹爹都不肯的。后来……后来他们找来不少地痞流氓,终日在我们门前叫骂,我姐姐想出门买菜抓药,皆被骚扰,生生被堵在门口去不得。姐姐不堪其扰,名声败尽,爹爹又气得吐血,眼看不治……不得已,收了二两银钱聘金,嫁了那韩大郎。谁想到新婚当日,就受了一通好打,隔临住着,清清楚楚听见那大郎发狂的吼叫跟姐姐的哭声,爹爹没等到姐姐三日回门就去了……姐姐几番想逃,没能逃掉……” 忆及往事,香玉落下泪来,却不敢回眸瞪上于嬷嬷一眼,只含泪望着容渺跟刘氏,“姐姐熬了三年,掉了两个孩儿……都是硬生生被踢打下来的,直到那回,血崩不止……夫人,小姐,就是他家有再多的银钱,我们姐妹也不愿啊!奈何……奈何他们动辄出动那些流氓地痞,我们试图告官,根本……根本连自家门都出不去……后来……” “下作的小蹄子,你胡呔呔什么?老娘撕了你的嘴!”于嬷嬷急红了眼,飞扑上前,揪住香玉就打,周围一干侍婢,竟来不及拦住。 香玉挺身任打,一边咳嗽一边冷笑,“这些年若非为了弟弟,我何必忍气吞声受你的气?如今……弟弟逃离你魔掌,我再不怕你了!” 于嬷嬷闻言一愣,知道定是锁在家中柴房劈柴的小子被人救走了,双目赤红瞪向容渺,“小姐……你连老奴的家务事也要插手么?” 容渺笑了,掸掸身上的并不存在的灰,“于嬷嬷错怪我了,我哪有那个本事?插手你家务事的是官府,可不是我容渺,于嬷嬷莫恨错了人。” “你说什么?”于嬷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那好儿子这会儿应该正被官府盘问呢,虽说他是个傻的,毕竟背了人命,于嬷嬷不如求求你主子,看能不能再雇佣那些流氓地痞,把你宝贝儿子救出来!” 一句话说完,于嬷嬷下意识地就望向小刘氏。 小刘氏刚好这会儿忘了哭泣,不小心与于嬷嬷的目光撞在一起,连忙慌乱地垂头。一切却早被刘氏瞧得分明,当下心中一冷,“原来数年主仆情谊,于嬷嬷心中的主子却是刘姨娘,不是我!” 于嬷嬷跟小刘氏同时争辩,齐声喊冤。 刘氏缓缓起身,心里沉得有些站不稳。 她走到于嬷嬷身前,保养得十分漂亮的指尖刮着于嬷嬷的脸,“原来当年我没能帮你逼人嫁你的傻儿子,你便怀恨在心,与我生了嫌隙!” “主子……”于嬷嬷张口,急于辩解。被刘氏喝断。 “不用说了,我都看明白了。”刘氏笑着说话,眼角不自觉地垂落一滴泪珠,“你恨透了我,因此有另一个同样恨我的人出现时,你就决定与她一起背叛我了,是不是?” 甩开于嬷嬷,她又走到小刘氏身前,温柔地抚摸她鬓旁的发钗,“我给你选的头面,总是时下最流行的新样子,宫里的手艺师傅锻造打磨的,连我也不舍得戴,你一开心就能拿去随意赏人……” 小刘氏暗叫不好,抬起脸,惨兮兮地乞求,“堂姐……” “就是你这声堂姐,让我软下心肠!交好的夫人、家中的长辈,纷纷劝我留子去母,永绝后患,是我妇人之仁,舍不得你年纪轻轻因我而死。六年前你产床前的那碗汤药,是我假装不经意打翻!侯爷不喜欢你,是我频频劝他去你房里!我宁愿把丈夫分一半给你,把家分一半给你,你儿子虽叫我一声母亲,难道你见不得他疼不得他么?非得他叫你一声娘亲,你才觉得不委屈了?” 刘氏的声音,越来越酸楚。容渺心中暗暗懊悔,觉得自己做得太过,没顾虑到母亲到底能不能接受。 “衣裳首饰,有什么最好的,旁人送的,宫里赏的,都由着你先挑,我三个女儿个个儿对你客客气气,下人没一个敢拂逆你的意,旁人不知道,还以为你是正房我是偏房!” “如果我没记错,你妹夫就是城北的混混儿头,欺男霸女,坏事做尽!这些年,侯爷替你娘家出过多少心力平过多少乱子?你当侯爷瞧在你份上?是瞧在敏儿份上!是瞧在我这夫人份上!” 刘氏终是忍不住,泪水涔涔而下,“你帮于嬷嬷的儿子成了亲事,害了人家闺女的清白,又害了人家的命!你的心是什么做的?那女孩儿上辈子欠了你什么?你当自己真的有只手遮天的本事?你仗着我镇北侯府的势,做这种混账事时有没有想过我镇北侯府其实从来没欠你什么?” “你当我不知道?你当年为了进侯府,悔了自己早年定下的婚事、还害得那小伙子坐了几年大牢?只恨我知道得太晚,那时你连孩子都替侯爷生了……我只能假装不知道,只能安慰自己你当初没得选,为了过好日子为了养活家人你只能对不起那少年郎!是我救了那少年郎!他人在侯爷麾下做事,早已有了功名有了家世,过得很好!” 提及旧事,小刘氏止住哭泣,面上换了一副愕然的表情。 “这些年你提什么过分的要求,我都答应。你做什么事,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内疚自己生不出儿子要抢了你的儿子,我内疚我毁了你的婚姻成全我的婚姻。可是仔细一想,一切都是你自己选的,是你主动求我的,我究竟欠你什么?你何至于恨我恨到要毁了我女儿的幸福!” “你就是恨我,冲着我来!你竟敢挑唆这恶奴在我女儿身边兴风作浪煽风点火!”刘氏捏住小刘氏的下巴,盯住她梨花带雨般的脸蛋,手一甩,狠狠抽了一巴掌。 “啪”的一声。 多年来菩萨般温和的刘氏怒了。 多年来委委屈屈哭哭啼啼的小刘氏愣住了。 下一秒,恼羞成怒的小刘氏疯子一般扑上去,抱住刘氏的腿,乱抓乱咬,“你竟然打我?你竟然打我?还我儿子!还我大好年华!在你这劳什子府里蹉跎七八年,我什么都没得到!你却成了诰命夫人,成了我儿子的娘!我呸!未来侯府是我儿子的!这一品诰命该是我的!凭什么你的女儿一个个都过得快活无忧?我偏要给他们添添堵!谁让你霸道抢我儿子!谁让你女儿用我儿子的财产当嫁妆!” 疯疯癫癫体态娇小的小刘氏,竟将高挑的刘氏扑倒在地。侍婢们惊呆了,容渺先一步扑上去解救母亲。 接着整个院子都乱了。 于嬷嬷揪住香玉不停地打,侍婢们团团围着刘氏跟小刘氏,有的慌忙拉刘氏起来,有的去拉扯疯癫的小刘氏,直到头顶传来一声爆喝, “住手!” 镇北侯肩上披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袍子,脸色阴沉地望着混乱不堪的阶前。 北国来犯,他即将远征,原想在那之前多陪陪家人,故而今日归来得早,想不到,先是有人在他府门前闹事,现在又连他跟夫人住的上院里面都闹起来了。 当他镇北侯真是吃素的吗?这些人,一个两个的不将他放在眼里。 这一生,他杀人如麻,自有一股凛凛戾气。 他一吼,登时镇住场面,众人各自退开,在他脚边跪成一圈。 他俯身,扶起刘氏,低语,“你去歇歇。” 刘氏愧疚得直掉眼泪,“妾身理家无能,愧对侯爷!”直直跪在地上,不肯起身。 “是女儿的错,女儿早知姨娘不安好心,收买人心,害了大姐,又害二姐,担心爹娘不肯相信女儿的话,所以才隐忍到今天证据确凿才敢开口。”容渺扯住镇北侯衣角,眼见刘氏哭了,她心痛的要命。 容渺从怀中掏出一些物件,一件件地说与镇北侯知道,“这是姨娘收买于嬷嬷用的金饰,当给程立当铺,兑了二百两银票,是在汇通钱号兑取的现银,他们都认得于嬷嬷,并记得这件事。这是当票。这是姨娘通过于嬷嬷请的郎中,开了一副流产的方子,掺在咱家给大姐送去的点心里面,开方子的郎中姓吴,家住城西六道巷,给点心掺药的是后厨烧火的陈四,姨娘答应把房里的喜鹊许给他当媳妇……” 第18章 事发 她说一句,小刘氏的脸就白上一分,镇北侯的眉头就更紧了一分。 刘氏咬牙切齿,泪流满面,指着小刘氏恨不能生撕了她,“你……你不但对二丫头动手,你连……连大丫头都不放过!你好狠的心呐!”只恨适才那一巴掌,打得太轻了! “女儿去信问过,好在大姐害喜严重,胃口不佳,全赏给了别人吃。姨娘险些还连累咱们家跟大姐的夫家成仇!万一那方子不仅对孕妇有害,对常人也有害,咱家送去的点心,岂不毒了姐夫一家?” “哼!”镇北侯冷哼一声,有如雷霆当空,震裂了天际。 “着此二人收拾细软,喊牙婆入内,发卖出去!”镇北侯直接下了结论,扶起刘氏,向屋内走去。 小刘氏哭喊:“侯爷好狠心那!奴是您的枕边人,是少爷的亲娘啊!来日少爷长大成人,问起亲娘,侯爷有何面目对他?” 镇北侯回过头来,冷冷一笑,“你且把心放回肚子,此生,怀敏绝不会知道有你这么个亲娘,他的亲娘,唯夫人一人!” 扫视在场人众,生音冷硬无情,“谁敢漏了口风,说半个不该说的字,小心你们项上人头!” 院子里噤若寒蝉,镇北侯的威严,无人敢挑战。小刘氏的哭声越来越细,渐渐听不见了。同时被拖走的,还有于嬷嬷,木兰等人。 容渺跪在屋中地上,仔细回答镇北侯的问话,如何发觉刘姨娘怀有不轨之心,如何找到那些证据,如何先救下香玉的弟弟,然后拿着她绣给他弟弟的衣物一角为信物劝香玉指认于嬷嬷罪状,如何得知送往大姐家的点心有毒…… 她答得很慢,很认真。前世上过当、受过伤,方知道自己家里有哪些牛鬼蛇神,这一世,很幸运,不等悲剧发生,她已肃清了母亲身边的叛徒。 下一步,便是救她父亲镇北侯。父亲身边有奸细,她一个闺阁女子,没机会在外院行走,除了父亲的贴身侍卫跟小厮淮山几个,她谁也不认识。这是个极为棘手的难题。 至于梅时雨跟曲家……她设计两人之事,不知有没有成功的让曲玲珑下决心远离梅时雨。没有曲玲珑引荐,想必梅时雨没那么方便接近曲家…… 最好是能把梅时雨的前程一并断了,阻止他赴考…… 想到此,她脸色一白,梅时雨已开始怀疑她了,万一他将此事告知曲玲珑,岂不间接帮助两人更进一步,让梅时雨提前接近了曲家?只怪她只想着拒绝婚事,行事不够周全! 糟了!重活一事虽对许多事有先知,心智方面,却仍是不足! 镇北侯说了什么问了什么,她全没听见。 直到最后刘氏叹息道:“宁儿今早跟我告辞,说是不便久在家里打扰,要跟同窗一起去书院住,你们俩的婚事,先放一放,一切等他赴考结束再说……” 杨进回到一品天香时,那武僧并未跟随,慕容羽跟广陵王见他进来,同时放下酒杯。 广陵王脸上惊讶的表情一闪而过,他派出去的侍卫,是南朝一等好手,向来贴身保护他,杨进毫发无损地回来了,那侍卫竟仍不见人影? 按下心中惊疑,广陵王笑道,“这位杨……杨公子?听闻慕容将军说起,你是南国人?来自何处?家里还有什么人呢?” 杨进微微一笑,在柱子旁的桌上坐了,自顾自地斟了杯酒,一饮而尽,“寿春人,家中父母兄弟众多,跟随慕容将军与广陵王殿下谋事,只求富贵,不问前程。殿下大可不必再派人试探杨某,若信不过杨某,殿下出一笔丰厚钱银,杨某不再出现便是。” 几句话说的丝毫不留情面,广陵王拉不下面子,冷哼一声,捏了捏手旁的佩刀,眼看就要翻脸。一个无名小卒,立些微末功劳,就敢在他面前大言不惭,真是找死!他手下能人多得是! 慕容羽适时扯了扯他袖子,哈哈一笑,“怪道人人都说南国灵秀之地,才俊遍地,有杨进这般不羁名士,更有广陵王这等虚怀若谷、礼贤下士之明主,不怪南国强盛心齐,看来末将当致仕还乡,再不该陪着北皇做那开疆扩土大梦了,哈哈,哈哈!” 广陵王为了当得起“虚怀若谷、礼贤下士”这八个字,只得将满腔愤怒忍下,皮笑肉不笑地讥杨进一句,“杨公子大才,希望来日小王有幸见识一二。” 杨进似笑非笑,眼皮都没抬,“好说。” 场面冷极。 广陵王秘密进京,下榻之处,就在白狮巷曲家。 曲家上下辟出半个宅院,给广陵王做了行宫,近几天曲玲珑有心事,没注意到昼伏夜出的广陵王,直到她在花园散步被持刀戟的官兵拦住,她吓了一跳,依稀想起父亲曾叮嘱他们那句“没事不要乱逛园子,这几天家里会客。” 以往父亲会客,多在前院,有些贵客的亲眷住在内宅,多由曲玲珑母女招待作陪,这般在自家院子里被持刀拦住,把她吓得不轻,想起白日里见到的那桩刺杀案,不由心头发紧。 “母亲,院子里那些带刀侍卫,是在护卫什么人?” 走入上院,曲夫人正在忙碌,亲自打点明天的菜式和一应待客流程。 曲玲珑有问,曲夫人也不准备瞒着女儿,免她胡思乱想,反出去说了不该说的。把她拉到一旁,低声道,“是你姐夫,广陵王殿下!” 曲玲珑吓了一跳,“王爷姐夫……他不是应该在封地么?那姐姐她?” “记住,出去不要乱说话,你姐夫接到皇上秘旨,回京办差,你切不可坏了他的大事!过些日子,你姐姐也会来,你只管等着瞧吧!从前给咱们抛过白眼、说过难听话的那些人,自会巴巴地跑来奉承我们!你会嫁个最如意的郎君,风风光光的成为一族宗妇!”曲夫人似乎很高兴,拍拍曲玲珑的肩膀,眸中闪过一抹奇异的光彩。 曲玲珑隐隐觉得此事蹊跷得可怕,却不敢深想。至于嫁人……如果那如意郎君,是梅时雨……如果梅时雨不是破落户,是高门子弟该有多好! 那样英俊不凡,那样温柔周到…… 想到他在她轿前行礼,眉头挑起,朝她微笑的模样,她的心,就止不住地砰砰乱跳。 白日里他说的话都是真的么? 她隐瞒了那么久的情意,泛滥得再也藏不住。可是,家里密谋着什么,姐夫回来了,他们会允许她嫁给一个没家世没地位的梅时雨么? 思及此,曲玲珑痛苦地蹙紧了眉头。 几天后,城内掀起了一场不见血的杀伐。 向来身体康健的太子殿下突然染病暴毙,宫内大乱。 诸王闻讯纷纷上表请求回京致哀。 唯有广陵王上表痛陈兄长猝死之哀,却没提及回京之事。南帝痛斥诸王,“北国来犯,南国疆土危机之际,尔等不思抗敌报国,反盯住骤然空出的储位不放,回京欲行何事?逼宫夺嫡否?” 话说的极重,诸王敢怒不敢言,一再上表陈情,说明自己只是哀痛长兄辞世,绝不敢生出非分之想。 皇太后做了一个梦,时光倒流回十几年前,几个孩子爬树掏鸟窝,当先一个就是太子,唯独二皇子广陵王站在数下,仰头看向举着鸟蛋兴奋不已的兄弟们,说道,“他们的爹娘飞回来瞧见他们皆不在了,不知该有多伤心呢!” 皇太后召来南帝,密议一上午,下午禁宫传出消息,南帝八百里加急,召广陵王火速回京。 皇后的另一个嫡子齐王,如今尚年幼,广陵王许是眼前最合适的储君人选。 一时之间,朝臣各自站队,泾渭分明地行成两个阵营。 镇北侯,与皇后、柔嘉公主,一众老臣,毫无意外地支持嫡出的齐王。 而曲家一飞冲天,从被刻意忽略,到众星拱月,只用了一个八百里加急传旨的时间。 一品天香楼里,慕容羽笑着拱手:“殿下旗开得胜,该当大肆庆祝一番!末将已准备了一份大礼,包管殿下欢喜!” “哦?那就要见识见识了!”广陵王有意忽略角落里一个把玩扇子的身影,他与慕容羽议事,各自遣了身边服侍的人,偏这个杨进不识趣,总在一旁设个单独的座位喝酒。那慕容羽又有心纵容,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嘴脸,“杨兄弟是末将的自己人,殿下万勿多心。”反衬得他像个小人、不够坦荡一般。 慕容羽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帛卷,甩开来,放在桌上。 广陵王凑过去瞧了片刻,两眼放光,“这是……这是……?” “正是!前些日子收复了西羌人,这礼单上的五千匹战马,并财帛若干,正在运送途中,权当末将贺殿下除去心头大患之礼!” 接着还加一句,“多亏杨兄弟提醒,说南朝战马不多……” 广陵王喜笑颜开,刻意绷着表情不肯失态,朝杨进一瞥,竟觉得此人面容俊美,举止从容,隐隐透着一股不羁的名士风骨,霎时觉得此人似乎不那么讨厌了。 杨进自顾饮酒,从头至尾没有多瞧广陵王一眼。 镇北侯迈入府中,身心疲惫,太子骤然辞世,给整个南朝的冲击太大了。储位不稳、人心不定,北国又一再挑衅,他出征在即,真不敢想象,若是他们自己人先打了起来,谁来稳定朝局。 书房里,一灯如豆,镇北侯见门口淮山靠着门柱打瞌睡,不由眉头一紧,“谁在里面?” 淮山惊醒过来,擦擦嘴角的口水,“是……是……” 镇北侯推门,容渺抱着一本兵书,抬起头来,“爹爹,你能不能提前请战出征?” 镇北侯一怔。 出征一事,他还没来得及告知家人。渺儿怎会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家里的小妖精收拾完了…… 第19章 初遇 “谁告诉你的?”镇北侯少见地在容渺面前板起脸。朝堂之事,女子不该知道,更不该胡乱置喙。容渺犯了大忌,今天若不狠狠敲打她一番,一旦日后她在外面说错了话,便有可能酿成大祸。 容渺抬眸,心中纷乱繁杂不已,一切事情都脱离了她前生所知,前生,半年后太子才出事,现在,广陵王跟曲家要提前登上政治舞台,打压镇北侯等太子一系的旧臣。 镇北侯不走,迟早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被广陵王拿来杀鸡儆猴。 所以她急切的前来寻她父亲,希望劝他早日出征。她知道,北国将士的刀剑无法伤他性命,可他热爱的南国却会用一柄看不见的利刃刺进他的心。 容渺为这种无法掌握、又无能为力的未来感到深深的挫败。重生,又有什么意义? 无法解释、也想不明白为何今生发生的事与前生不同,她所能做的,只有劝镇北侯远离还未明朗的朝堂——这块最复杂的是非之地。 “爹爹……”容渺神色惶急,一把扯住镇北侯的袖子,“爹爹听女儿一句,如今朝中局势混乱,爹爹手握重兵,不知受多少猜忌,何不提前请战出征,待凯旋归来,爹爹声名更盛,百姓拥戴,朝廷便会掂量朝爹爹下手的轻重分量……” “你在胡说些什么!”镇北侯当真怒了,拂袖甩开容渺的手,“这是你一个姑娘家该说的话么?朝堂之事,你懂什么?莫不是在何处听了什么人的‘高见’,就巴巴地跑来在为父面前炫耀?希望为父赞那人一句‘有未雨绸缪之才’?渺儿,你糊涂!” 这话说得极重,容渺知道父亲心情不佳,太子殿下的骑射均是父亲亲手教的,与太子之间的感情是亦师亦友,如今太子无故丧命,父亲定然很想亲手去追查真相、将那幕后之人揪出吧? “不是的,父亲……与他人无关,是女儿……”容渺耐心解释,希望劝服父亲。 “罢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上回你与我说过,想要退婚,想去大姐那里散散心,我想过了,决定答应你!你不要再见梅时雨了,更不要做他的传信使,在我面前展现他的‘惊世之才’,渺儿,你是父亲最疼爱的孩子,父亲不想看你走错了路!我会跟你娘商量,明天便送你去余杭!” 丢下这一句话,镇北侯再不理会容渺,大步向外走去。 唤了两句“爹爹”,均没能止住镇北侯的脚步,容渺心中明白,镇北侯不愿在这个时候走,即使皇上有令,命他即日出发,只怕他也会想办法拖一拖。 之前不知太子会提前出事,本还想趁近来无事去瞧瞧大姐,替她料理一下身边的牛鬼蛇神,因此对父亲有此请求。如今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家里的事父亲尽管由着她胡乱插手,朝堂的事却连她说一句都如此严厉地训斥。 容渺感到十分无力,自己又没有旁的本事,怕是无法帮父亲的忙了! 容渺垂头丧气地回到房中,一夜不曾安睡。一大早,刘氏红着眼睛前来,“渺儿,你怎生惹恼了你父,至于送你远行?” 女儿即将及笄,虽说太子薨逝不宜宴请,可她毕竟是侯府唯一未出阁的女孩儿,及笄礼是将她推向贵妇圈、被众位家中有适龄未婚公子的夫人们所熟悉了解的最好机会! 依着镇北侯之言,即刻送她去余姚,岂不要在路上过生辰、行及笄礼? 再说,还没跟容嘉那头打招呼,贸然前去,只怕不妥! 可刘氏再作风强硬,也终究是个以夫为天的南方女人,镇北侯是家中男主,她劝说无用,只能遵从。 “其实,我知道你父亲担心什么,不就是怕你表哥……唉!你表哥已经收拾好东西,这几天就要搬出去了!只盼你父亲能改变心意……” 容渺默默无语。如果她不想去,也不是全没办法,让自己生场“大病”,父亲定然心软。 但她心里隐隐地有种预感,父亲被冤一事,多半会提前,以自己一介女流之力,只怕无法扭转乾坤。可大姐夫不同,大姐夫周潼是句章水师功曹参军,校尉是他伯父周轩! 必要时,与姐姐陈情,向姐夫借兵,若有周轩联合各处镇北侯的旧部,齐向朝廷施压,又有北方战事相迫,未必不能救下父亲! 不管做不做得到,总比坐以待毙等死要强得多。前生父亲被下狱,各种酷刑轮番上了一遍,她出嫁北国之前,得到准许去狱中探监,心痛得几乎晕死过去。父亲失势,众方落井下石,母亲不甘被当成逼父亲亲口承认叛国罪行的筹码,愤然自尽。大姐远在会稽,朝廷有意封锁消息,各地收到镇北侯叛国消息之时,整个镇北侯府早就不在了。 曲玲珑有意折辱她,偏不准她随意死了,将她以伶人的身份送去北国,让她去北宫服侍那年迈残暴的老皇帝。北宫自来排挤南国女子,她被打入冷宫,受尽屈辱折磨…… 前生种种,每每想到,就恨不能立时取了那些歹毒之人的性命,以报前世之仇。可她太弱了,手上没有半点能够调动的力量,父亲不信她的劝谏,她暂时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更遑论保护父亲,保护家人? 出行在即,刘氏带着容渺,在这风卷云涌的非常时刻,频频出门给她置备行装。 “娘啊,一来一回也就一个多月,等父亲忙完手头之事,多半便准我回来了,何必添这许多东西?再说,姐姐那边必然都有。”容渺见刘氏将一只珠花在她鬓发边比来比去,不禁深感无奈。瞧刘氏的架势,知道的想必明白她只是出个远门,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出嫁,家里帮她选嫁妆呢。” 刘氏眼色一黯,“傻孩子,你的及笄礼,总要有像样的笈啊!娘本来给你准备了一支,瞧来瞧去又觉着不大好,想另选一支,时间仓促,怕是来不及打新的,这些……总没有如意的……” 容渺如何不知,不如意的不是笈,不如意的是她要出远门。刘氏整个人都笼罩在淡淡的伤感情绪内,容渺不知怎地,忽然眼角发酸,。这情境跟心绪,好像这一别,便会永生难再相见,如此不祥! 刘氏又提议去扯料子,给她裁衣,待她归来,最快也是夏末了,届时,即便不是梅时雨,也总要说个旁的人家,衣裳先行裁好,给她带在路上,去会稽慢慢绣去! 刘氏跟掌柜选缎子,聊得热络,容渺倚在店铺门前,取了帷帽拿在手上当成扇子般轻扇透气。一切提前发生,脱离她的认知,总有种烦闷的窒息之感,命运已掐住镇北侯府的喉咙,只不知那一日何时来临! 沉思间,街道上的喧嚣并未入耳,一道锐利的视线射向她,引她下意识地举目望去。 街尾,一个熟悉的身影吸引了她全部注意。 那是一个武僧,手持禅杖,穿一身浅灰禅袍,正与身边一高大的男子低语。 她恍惚回到前生,她嫁往北宫路上,送嫁仪仗遭遇一众官兵,那首领向她们借马。囚笼中,一光头僧人满面血光,仰天大笑。 官兵用戟在他身上乱戳,呼喝他不要出声。 僧人身上瞬间飚出鲜血,疼得咧嘴,却仍固执地不断勾起嘴角,扬声笑骂。 依稀记得,他自称“释风和尚”,咒骂北国太子“假仁假义、诛杀手足,弄权误国,北朝早晚要毁在他手里”。 官兵首领骂骂咧咧,怪责此和尚令他追了两个多月,山长水远地给带回来,一路走一路骂,惹了许多麻烦。送婚使好奇多问了一句,方知此和尚竟曾刺杀过北国太子,是个必死的重犯。 武僧没注意到容渺,他身边的男子却一眼就认出了容渺便是前两日收拾魏四娘的小姑娘。见容渺瞧自己身边这大和尚瞧得呆住了,不由纳罕。南朝人多信神佛,大街上走着几个僧人本是平常事,因何这女子如此注意释风? “疯和尚,那边有个小娘,你认不认得?”杨进用扇子戳了戳释风。 释风抬头,茫然四顾,“哪有小娘?” 杨进不语,缓步经过容渺所在的铺头,见她一双美目,始终胶着在大和尚面上。杨进不动声色地推了释风一把,释风禅杖一顿,支在地上,怒视杨进,“天杀的鸟贼,好好走着,你突然撞我干嘛?” 容渺思绪骤然被打断,慌忙回神,见释风险些在自己身前跌跤,一个文士打扮的男子立在道旁淡笑,朝她拱手,“施主可要布施?” 容渺脸上一红,敢情她盯着人瞧被发现了?连忙摆手,“信女诚心向佛,遇到浮屠,失神多看了两眼,失礼至极,抱歉抱歉!” 杨进微笑不语,释风这才明了,原来这就是杨进适才说盯着自己瞧的小娘,一脸鄙夷地上下打量容渺一番,“嗤!我道是谁人迷恋我风骨不凡,原是庸脂俗粉一名,晦气晦气!” 容渺笑容僵住,无言以对。释风再不理会她,径直朝前走去。杨进回眸轻笑,“姑娘休要见怪,我这浮屠朋友口无遮拦,杨某代他向姑娘赔罪!” 容渺尴尬一笑:“好说,好说。” 恰刘氏选好了衣料出来,唤她上轿,容渺心里忽地一沉,适才释风身旁那男子,为何给她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她在何处见过他呢? 细细思索,总想不起来,前世今生,似乎都不曾见过此人,那熟悉之感从何而来? 这边容渺百思不得其解,杨进亦问了大和尚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疯和尚,适才那小娘,像不像她?” 释风轻嗤:“少拿‘她’来当借口,你这厮分明见色起意,跟你兄长一般,是个十足混蛋!” 杨进轻摇折扇,久久不语。 刘氏终于打点好容渺行装之时,已是数日后。出行当天,天气微冷。 容渺乘一车,各色礼品、特产装了一车,跟从侍卫十余名,侍婢四名,婆子一名,容渺为遣人跑腿方便,又跟镇北侯要了淮山随行。淮山垂头丧气,心里一百个不乐意,怏怏地牵着马跟在车后。 拜别家人,再三嘱咐,得到容华不待庞家苦求绝不回去、刘氏再三应允会看紧门庭的保证后,容渺才恋恋不舍地起行。 出城五里,草堂前,有人吩咐停轿,容渺掀起车帘,见梅时雨微笑向她走来。 第20章 作别 城郭如画,映在二人身后。官道旁芳草连天,梅时雨温润的声音如羽毛般轻撩她的耳朵。 “表妹为了躲我,宁肯远行?我自问向来对表妹,倾尽所能,诚心相待,表妹既说自己心中没有旁人,那么,能不能给我个理由,告诉我,我究竟错在何处?” 君子如玉,问得真诚、悲切。 只恨容渺不解风情,硬邦邦地背转身去,“表哥何必多言?真相不堪,表哥自己清楚,非要从我嘴里说出来,两厢里窘然么?” “不!”梅时雨不再温润了,伸出手,扳过容渺肩膀,迫她与自己对视。 一旁丹桂惊得一声轻吒,不得已,梅时雨松开手,眼眸中倒映着容渺的影子,兼有嗔怨、痛恨和恼怒。 “表妹自我从扬州归来,便一直不冷不热地待我,我真不懂,表妹难道堪堪半载,就变了心肠么?” 这是要将罪责推在她身上? 容渺冷笑,言语直白残忍,“表哥是斥我水性多变?表哥真真可笑,既要拿好处,又要立清名,世间美事皆被表哥占了,表哥以为自己是谁?那药……” 梅时雨眉头直跳,听她说道,“那药本是分量极轻的迷药,并不能令人迷失本心,不过引着人将心底最真实的情绪反应出来罢了。表哥与曲玲珑,是相互爱慕,各有情意,方能做出那等事来!这般简单的试炼表哥都通不过,如何敢将终身托付?好在年幼时不懂事,所言所行均做不得数,否则容渺此生幸福,岂不毁在表哥手里?我当表哥是兄长,表哥勿要执迷不悟、妄言‘情意’二字了。容渺不懂情为何物,亦从不曾对任何人动情。” 梅时雨听得她无情之语,身子轻晃,几乎站立不定。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耐心等她长大,等她能够做他的妻,她却说“从不曾对他动情”? 瞬间,眸中蓄满了委屈羞愤的泪水,几乎忍不住便要滴落。梅时雨扬起头,将眼泪逼回,勉强一笑,“表妹所言,不是气话么?当真……” “当真!”容渺毫不犹豫,一口咬定,从袖中掏出一枚圆润的美玉,摊开在掌心,“这是表哥所赠之物,现还给表哥,从此两不相欠了……” 那玉…… 他用节衣缩食省下来的银子买的,他遭遇水匪时拼命护在身上,他怀着浓浓的相思之情将此物当面赠她…… 她怎么敢?她怎么敢这么随随便便的还给他,告诉他,他们两不相欠? 眼泪瞬间决堤,梅时雨闭紧双眼,不看那玉。别过头去,藏住自己满是泪水的脸,声音闷闷地道,“既当我是兄长,一个小礼物,表妹大可安心收下。” 她不语。他只得再次苦涩开口,“若是瞧不上,表妹只管随意弃了吧。只求……不要丢弃在我面前,算是表妹留给我最后一点颜面……” 言罢,已是泪落成雨。 少年情感,浓烈得如盛夏榴花。是火般热情,海般汹涌。他自小立志要娶回家好生呵护的妻,就此与他诀别。婚约还未完全解除,他却知道她再也不属于她了。 早知今日,他岂会苦苦守着礼教规矩,频频拒她于千里之外?去岁冬暮她抱罗衾而入,身边不带任何侍婢,他就当……紧紧握住她递过来的手,将她留住! 是他太傻,以为表妹是懂得珍惜真情之人,是他错了!女子皆是贪慕虚荣之辈,她渐渐长大,开始企望更好更富丽的生活! 她太短视了。也太瞧不起他了!怎知他梅时雨,便没有改变命运、直上青云之时? 容渺重新上车,手中玉石,轻掷于道旁。 梅时雨呆立半晌,泪水干涸过后,面上已是无悲无喜。上前几步,拾回那玉,紧紧攥住。 她终是这点情面都不肯给,弃他如鄙履,践踏得毫无负罪之感。 很好,容渺,此生做不成鸳侣,便是仇雠! 车行两日,弃车马,改水路,行船四日,至余暨,修整一日,再上船往东行驶。念容渺初次出门,刘氏百般嘱托随行从人,不可急于赶路,累坏了容渺。一路上沿途有人接应,下榻处皆预先备好,容渺无心观赏风景,惦记着京城即将掀起的血雨腥风,惦记着不知会否平安度过此劫的镇北侯。 这日江风大作,急急下了船,来接应的马车迟迟不至,眼见暴雨即将来袭,引路侍卫唐兴文建议容渺先在最近的庄子里暂避风雨,再派人去与城内接应之人备马车迎容渺入城。 古朴的江南村落,土道蜿蜒,水乡氤氲,容渺遮着面纱,被侍卫掩在当中缓行,乌云层层压在头顶,隐隐听见远处传来隆隆雷声。暴雨将至,连带着人的心情也跟着紧张起来,脚步不自觉地加快再加快,生怕被雨水留在途中。 淮山借了山下一间农舍,打扫完毕换上随身带的铺盖,供容渺暂时歇息。 唐兴文派去找马车的人迟迟不归,天色越暗,唐兴文的脸色就越沉。丹桂手持托盘正要往屋里送点心给容渺,被唐兴文截下来,“跟姑娘说说,今晚也许要驻留在此,和衣卧着,万事听我安排。” 丹桂手上一抖,托盘跌落,被唐兴文伸臂接住,“我不过嘱咐一声,未必有事,你先慌了,怎么护着姑娘?” 丹桂抿住嘴唇,望向唐兴文,半晌无语,强自镇定地点点头,目光中夹杂着半是茫然半是恐惧的情绪。丹桂与容渺同年,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唐兴文一时有些后悔自己吓到了她。万一只是他多心,不是平白让她跟着担惊受怕么? 保护小姐的职责,交给他们这些见惯风浪的侍卫便是。 “唐……唐领卫,到底……怎么了?”丹桂声音不自主地发颤,托盘里的碟子跟着轻跳,发出咯咯声响。 “此处不是我们地盘,万事小心为妙,护着姑娘,没事不要乱走,嗯?”唐兴文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完这番话,见丹桂郑重地答应下来,方转身而去。丹桂注意到他的左手,适才跟她说话之时,一直紧握刀柄。出事了! 丹桂克制住心内不安,强挤出一丝微笑,推开门,“姑娘,倪嫂子跟乡农买了点菜,正在厨房忙活,你先吃点点心垫垫肚子。” 容渺手握书卷,抬起头,“在此处治炊?丹桂,外面什么情况?” 丹桂面色一僵,小姐怎会如此敏锐? 一行人慌慌张张,在不安的情绪中度过一整个下午。暴雨如约降临,反令唐兴文松了口气。看来是他多心了,这般滂沱大雨,退走不易,寻常山匪不会选这样的日子下山劫财越货。 简单用过饭食,容渺命丹桂请唐兴文来一趟。高大轩昂的身影,着一身利落的深色劲装,并不踏入屋内,目光落在自己足尖之上,没有打量她,亦没有打量屋内摆设,远远在门口向她行礼。 容渺开门见山道,“去城里的人还没回来?依你看,是怎么回事?” 唐兴文沉吟:“三种可能,第一,雨太大,官道许是陷了车马,以致无法行进,派去的陈飞轻功不错,但膂力不行,一时无法将车马弄出来,因此耽搁这许久;第二,陈飞贪玩,进城后忘了职责所在,因此迟迟不归;第三,陈飞遇到难事,或救人助人,或遭遇横祸,或……伺机叛逃……” 容渺指尖轻敲桌案,目光灼灼望着唐兴文,“他是我爹爹指给我的人,又有首领尽责如你,我相信他不管遇到何时耽搁行程,都会想办法先报信回来。” 唐兴文抬起头,第一次正视面前这个半大的小姑娘,只见她星眸闪烁,认真地道,“所以,陈飞出事了!” “唐领卫,你有何打算?”这一句,是考验他作为侍卫首领的应变能力么?抑或,只是她出于担忧而随口问出? 唐兴华笑了笑,“院子四周,属下都已部署了机关,我们人虽不多,各个以一当十,皆是跟侯爷战场上出生入死过的,寻常小毛贼,我们真还不放在眼里。”眉目一挑,颇为自傲。该怎么做他心里有数,侯爷临行前曾交代他,路上便宜行事,不可随容渺胡闹。也就是说,他有充分的理由安排她的行程而不需要过问她的意见。 再说,一介妇人,纵是聪慧,难道还能懂得布阵结网,御敌防护?跟她说了也是白说! 容渺淡淡地点点头,也不多言,挥手命他告退。 入夜,暴雨不歇,屋里点着一盏小油灯,丹桂跟容渺共枕而眠,望着帐顶发呆,许久问出一句,“小姐,你说陈飞真死了么?” 几天的路程,容渺坐在车里不常露面,丹桂却与大伙儿打得火热,跟陈飞还是同乡。 容渺叹息一声,没有说话。危险一步步迫进,陈飞不会无故失踪,这些事前世未曾发生,她也说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匕首藏在身上,必要时,拼力自保。 死过一次的人,对生命充满敬畏之情。她不愿再白白死去,大好山河,花花世界,她还不曾好好享受过。 暴雨掩盖了一切声响。屋里火光摇曳,屋外唐兴文带同众侍卫,已陷入一场久候方至的厮杀。 刀剑在雨里失了声响,血光在水中匆匆抿去,唐兴文将一人抵在院墙上,利落地一刀入喉,接着,又拼向另一个遇扑向屋内的刺客。 搏杀过程中,唐兴文惊讶不已,这些人,似乎人人都是冲主屋内之人来的,隔壁婆子住的茅屋却是无人理会,难道不是求财的山匪? 可什么人会对一个小姑娘下杀手呢?还预谋许久,静候一天,冒着大雨前来? 作者有话要说: 宅斗结束,接下来是男女主感情戏份。^_^ 第21章 遇袭 蓦地传来一声惨叫,来自头顶,雨声中听得不甚真切,容渺却是忽地一下睁大了眼睛。细细辨认之下,那刀剑之声隐隐辩得出来。 丹桂白着一张脸,双手紧紧揪住锦被,“小姐,怎么办?” 容渺沉吟片刻,“先吹了灯,你别慌,行动轻些。” 窗影忽地一黯,整个天地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唐兴文有心亲自守在门旁,总被刺客阻截,靠近不得,房顶潜伏的侍卫已遭毒手,一个身影一闪,掀了茅草搭就的屋顶,向屋内探去。急得唐兴文大叫:“快,进屋护持!” 其余人等均被缠住,他们一众人虽武艺高强,奈何来人众多,缠得人无暇他顾。 漆黑泥泞的路上,释风手中禅杖倒映着火把上的光。杨进跟在牵马侍卫身后,披戴蓑衣斗笠,脚步徐徐,嫌弃地皱起眉头,任泥水肆意溅在靴上。 茫茫雨中,释风脚步一顿,“有打斗声!” 杨进朝身旁的慕容羽淡淡一望,后者扬手道:“去瞧瞧!” 又对杨进道,“莫不是此行不秘,叫太子知晓?” 杨进不语。 片刻后,遣出去的亲兵回报:“是南国镇北侯府上的小姐,许是钱财露白,糟了劫。” 慕容羽听闻事不关己,摆摆手道,“罢了,随他们闹。各自管好了马匹兵器,别露了行迹,快些穿过这鬼山头,办正事要紧!” 属下们低声称是,轻手轻脚地加快行进速度。 慕容羽回过头来,正要对杨进说话,见杨进望着声音来向,似在沉思。 “帮他们一把!” 杨进说完,甩了甩脚上的泥。 慕容羽愕然不解,那大和尚释风却猛地一拄禅杖,“好勒!” “镇北侯虽是敌国猛将,杀伤我国不少将士,可跟草寇们合着伙儿对付他女儿,这……”慕容羽脸色一沉,不大赞同杨进波及妇孺的小人行径。 杨进无语,只朝大和尚挥手,“快去!” 刺客揭开屋顶,持刀直取床榻位置。一扑却扑了个空。 隐隐传来一声女子惊慌失措的轻哼,就在门边位置,接着就听见触及门板之声。那刺客大喜,一跃而来,门口站立的女子紧紧闭上双眼,手脚乱颤,却不敢动。 刺客的刀没能一击即中,他手腕一软,手中大刀当地一声掉在地上。 丹桂满头冷汗,双腿发软,靠着门坐在地上。 刺客倒下去的瞬间,一道雷电劈过屋顶,稍纵即逝的光亮中,丹桂瞥见容渺一脸沉静地站在刺客身后,手中匕首血水滴答。 丹桂心中一窒,那些恐惧、慌乱,命悬一线的惊惶被瞬间抽去。她满心都在想着一件事,面前这个不声不响放倒一个粗莽大汉的人,当真是她家的小姐容渺? 没容丹桂愣怔太久,下一秒,门板被人强行破开。容渺一手扯开丹桂,与她缩身门旁,一个高大魁梧的汉子持剑而入,容渺猛地跃起,从背后窜上来,匕首刃光一闪,向来人后颈刺入。 来人似背后生了眼睛,手腕一翻,长剑抵住匕首尖端,同时容渺被他另一只手按住肩膀。 “姑娘,是我!” 唐兴华! 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归于原位。丹桂再也没力气站起,容渺亦脚步不定地几乎软下去。 “可……可都……解决了?” 唐兴华点燃烛火,望了容渺片刻,然后双手抱拳,弯下腰去,“令小姐受惊,属下难辞其咎!” 罪是要认的,如果小姐写信给镇北侯告发他护卫不力,笞刑他也甘受。 脸色尚未恢复的容渺轻轻颔首,“死伤如何?可知对方来路?” 唐兴华微微一怔,脚下尚躺着刺客尸身,暗道这小姐不愧为武将之女。多亏她沉稳果断,否则,死的就是她自己! 思及此,唐兴华头上渗出冷汗。 寻常女子,这会子只怕早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吧?他不曾与她细说可能遇险之事,也是怕她太过惊慌乱嚷乱叫反打乱他的部署。 “死伤……”他还没来得及去看顾自己的属下,惦记着她的安危,一冲破包围就朝屋里扑来。 容渺不语,接过他手里的半截蜡烛,站在门边朝外张望。 生死搏杀过的战场已被迅速清理,侍卫们冒雨立在院中,脚下并列着两具遗体。 容渺缓缓拜下去,“两位大人为护我而死,容渺感念恩德,必去信嘱托父亲,照拂庇护尔等家眷……” 又朝诸侍卫团团一礼,“诸位辛苦。” 众侍卫适才与敌拼杀,个个儿冷静肃杀,见容渺朝自己行礼,反慌得乱跳,纷纷摆手,“小姐使不得!” 唐兴文深深凝望容渺的背影,侍卫护主,乃是本分,容渺这一礼,却熨帖了人心……许是他想多了吧?她小小年纪,懂得什么?大约本就性子和软,又聪慧善言。 唐兴文上前一步,指着另一侧道:“放倒了九人,其中一人留了活口……适才一个大和尚蹿入院子,解了我方之困。属下思虑不周,办事不力,愿领责罚。” 他再次躬身行礼,容渺却不看他,“大和尚?” “正是,属下惦记小姐安危,见对方并无敌意,因此未曾留之……” 脑海中一个熟悉的和尚形象泛起,容渺更是迷茫,谁要杀她?又是谁要救她? “把活口带上来吧!” 容渺淡声吩咐,唐兴文上前,揪起一人衣襟,走两步觉得不对,朝那人脸上一瞧,登时脸色一变。 “自尽?”容渺眯起双眼,眸光不再迷惑,反透射出一抹了然。 唐兴文颇窘困,只得拱手…… 容渺打断他的请罪之语,“依唐领卫看,是山间草莽还是江湖帮派所为?爹爹可与这些人有过节?” 一言问到点子上,唐兴文只得道:“是冲着小姐而来,依行事作风看,是江湖上有规矩的黑暗组织,接了单,不留活口,不透露雇主来路。” 另一边杨进等人已穿过村落,向山内行进,释风追上来时,朝他咧嘴一笑,“放心好了,那美貌小娘没事!那么一个彪形大汉,被她跟侍女二人……”释风口中“咔擦”一声,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杨进微微一笑。 慕容羽瞪大了眼睛,“你……你与镇北侯之女相识?刚才大和尚是去救她?”这话听来比他误以为杨进派人去杀容渺更令人震惊。 释风嘿嘿一笑,“真瞧上了,管她是谁?杨进,要不要大和尚替你把她掳了?反正,她身边那些侍卫脓包得很!” 杨进推了推头上斗笠,淡笑,“镇北侯眼看倒台,算我尽尽心……” 容渺在摇晃的马车内,睡得很沉。 梦中她走在一片茫茫瞧不见边际的雪地上,她的手脚早已冻得不听使唤,唯心里那一丝一缕的希望,支撑着她向前行进。 北风呼啸而过,脚底一滑,她栽倒在雪里。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股暖烘烘的热气唤醒,睁开眼,一个穿兽皮的男人正在撕扯她的衣裳。另一人坐在火边,不耐地催促,“投入火里,一并烧了吧!饿了半个月,哪里还等得?” 她拼命挣扎,惊恐地望着撕她衣裳的男人失去耐心抽出了匕首,那泛着凶光的眼睛紧紧盯着她,“小娘,对不住,俺们哥俩在这雪海迷路,实在饿坏了!借哥一只腿,一只腿就够了!保证不伤你性命,如何?” 容渺肝胆欲裂,这一惊非同小可,对方竟饥饿到要以她为食? 她想喊,却喊不出声,那匕首尖端扎入她腿上,她眼睁睁瞧着自己夹棉裙子红了一片。 惊呼一声,容渺惊醒过来。 方嬷嬷跟丹桂、红杏俱陪在车里。 丹桂经过昨晚,整个人怏怏地病了,侧倚在一旁。红杏凑近容渺,用帕子擦拭她汗湿的额头,“小姐,做恶梦啦?” 昨晚的事,睡在隔壁的红杏跟方嬷嬷今日才知,方嬷嬷说什么都不肯再离开容渺半步,紧紧跟在她身边。 容渺摇头,掀起帘子朝外望去,“还有多久,才能到上虞?”得给丹桂抓些药。 唐兴文纵马上前,答道:“姑娘,陆路不太平,属下已租好了船只,一会儿就到渡头。水路稍慢,许要多耽两三日。” 容渺盯住唐兴文瞧了半晌,面色不虞,却什么都没有说,唐兴文扯出一抹淡笑,也不想解释。 这一路上,行路歇息都由唐兴文安排,经过昨夜,唐兴文愈加小心,生怕行踪已被人掌握又引来祸事,马车行了有半日突然决定改水路,未与她商议。 行船东去,岸上的风景渐渐远去,初晴的水面上波光麟麟,丹桂睡了好一会儿,醒来只用了半小碗粥,又沉沉睡去。红杏瞧她情况不好,又不敢惊动容渺,只暗暗焦急。 到了傍晚,容渺发觉丹桂不对劲,伸手一摸,额头滚烫。红杏泣道:“已换了十来条凉水浸透的帕子,总不能退热。” “烧多久了?” “许是……两三个时辰了……” 入夜,低矮的仓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脚下和衣而卧的方嬷嬷要开口训斥,被容渺拦下,拉开舱门,见红杏立在门前泫然欲泣,“小姐,怎么办,丹桂姐越来越烫,没半点退热的迹象!” 容渺正要开口,忽听一阵剧烈的响动。船身猛地摇晃起来,接着听见一阵狂笑,“听说这船上有位美人,爷在水上漂了数年,早想夺个美人相伴,速速奉上那美人儿,爷饶你们不死!” 第22章 海盗 方嬷嬷跟红杏俱是一颤,外面唐兴文暗暗恼怒,分明临时改道,又一路小心防备,怎地还是被人追了来?且听对方话中之意,仍是冲着容渺而来? 侍卫中已折了两人,此时仅余八人还有部分带伤,战斗力大减,若要硬拼,只怕损伤更多,也不知来人究竟为何不肯放过容渺,她一深闺少女,能得罪何人?只怕多半是侯爷的仇家,想掳了小姐做人质,迫侯爷妥协。 思及此,唐兴文心头愈加沉重,面色一凛,率先登上船舷,抱拳朗声道:“敢问是何方好汉?小可携家眷投奔亲友,不知何处得罪了好汉?愿献帛资若干,请好汉高抬贵手,感激不尽!” 钱财皆是小事,顾念容渺及众属下安危更为紧要。经过上次一战,唐兴文已不敢继续托大,一开口就依足了江湖规矩,给足对方面子,放低己方姿态。 对方数只快船幽灵般划破夜色驶来,隐隐只瞧得见模糊的黑影。瞬息间,一声号角,来船升帆展帜,火光大作,将漆黑的水面照的亮如白昼。 一人虬髯魁梧,身穿粗布短衫,立在最大的一只船头,扬声大笑。 “小子,不识字么?且瞧我战旗何号!” 唐兴文问完话时,便已瞧见了那旗上的“王”字。对方正是臭名昭著、残暴不仁的水匪东海王四。心惊不已。深海水匪,向来以劫取与外域番邦往来的商船为生,何时竟进入浅水,过问起这小桩生意来?看来定是对侯爷有所图谋,受人钱财好处行事的了…… “原来是王四爷!失敬失敬!小可携金数百,全数献与四爷,求四爷放小可等人一条生路,今夜之事,小可绝不外传,请四爷放心。”在此人手下求生,难上加难,唐兴文冷汗浸透衣衫,暗道难不成此行便是此生终结?自己丢了性命便罢了,若累侯爷爱女受辱,落于人手,…… 唐兴文不敢想下去了,他不自觉地用余光扫向身后静静的船舱,一道浅影,捧着火烛,正徐徐踏上甲板,朝他走来。唐兴文瞪大了眼,急切不已,想开口令她回去。可她面上一丝慌乱也无,沉静地步步走向他,立在他身侧。 夜晚的海风吹在她匆匆梳拢成髻的发上,鬓角上几缕发丝拂在面上,唇瓣轻抿,极疏淡的表情,启唇说道:“不必求了,此人恶名尽人皆知,但凡取财,何曾轻易放过人命?” 她侧目,轻瞥唐兴文愧疚不已的面孔,“如今说什么都晚了,你武功卓绝,又在军中颇有人缘,原是爹爹的左膀右臂,眼前情况想必你比我更清楚,爹爹那边,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佐助。所以……你不能死。” 唐兴文眸光一闪,不可谓不动容。他一人拼力,也许能冲出重围,可要保她周全,却是根本不可能了…… 若令她有所损伤,他作为领卫,还有面目活着回去面对侯爷么? 唐兴文下巴一挑,望着对面越来越近的敌船,沉声道:“小姐请躲进舱中,属下拼死……” 不待他说完,对方已至近前,带三角钩爪的铁链抛向他们的大船,引得船身猛晃。 王四大笑道:“哟,莫非这就是那小美人么?来来,让爷瞧瞧,是否真有倾城之色?” 唐兴文怒道:“王四爷,请慎言!此乃小可之妹,小可敬重四爷是条好汉,向来佩服至极。”话中之意,自是希望对方爱惜名誉,莫做出有违好汉之名的事来。可王四杀人越货,暴戾狠毒,名声早已丧尽,哪里会跟他讲道义?果然,话音一落,就引来王四一通臭骂,丝毫没将他放在眼里。 对方船上人众拉紧弓弦,齐齐对准容渺所在客船,只待王四一声令下,就可将他们一干人等射成筛子。 “小姐!” 红杏大声哭泣,朝船头奔来,“小姐请保重,让杏儿代您吧!” 容渺厉声喝止:“站住!红杏,你连我的话都不听?”手中烛火映红了她半边脸蛋,那沉沉眼眸,深邃不见底。 红杏怯怯停下,立在舱前,进退不安。 唐兴文头皮发麻,眼看在千百弓箭的掩护下,已有数名水匪沿着铁链爬上船来。 对方是想活捉小姐! 望一眼容渺,唐兴文低声道“抱歉”,左手握住剑柄,刷地一声,抽剑出鞘,决意死战护主。 “慢!” 容渺提声令道。解开披风系带,让里面绡纱衣裙迎风飘曳,一手持火烛,一手将发钗取下,满头青丝,纷飞而起,月色下,原本七分颜色,霎时增添了三分妩媚,唐兴文不解的目光当中,容渺令道,“尔等退下!” “小姐!”红杏一声哀啼,没能引动容渺分毫。 月色下少女的脸庞透着几许坚韧,几许倔强,眉眼轻挑,“唐领卫,听不到我说的话么?退下!” 唐兴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请恕属下不能从命!” “啪!” 容渺扬手,重重一掌击在他左脸,声音冷漠无比,“你屡次枉顾我的意愿,擅作主张,如今如何?” 唐兴文羞愧难当,咬牙道:“属下自当舍命以报……” “滚!” 厉声喝完,容渺不再理他,回顾身后诸人,“你们也不听我命?我爹将你们赐我,你们不听我命,要你们何用?退下!” 持剑众侍卫面面相觑,想到小姐一路好言好语,从不执拗撒娇,原是极易服侍的主子。又想到她对死者的一礼,对他们的尊重,鼻中酸涩,渐渐离开各自守卫的方向,聚拢在船舱之前,手中刀剑却未松懈半分,只待危险来袭,瞬间扑救小姐。 容渺回眸,朝对面船上王四嫣然一笑。 瞬息间,清冷少女似幻化成绝色妖姬,月下火光中,她的面容娇艳如花,那一笑,令王四冷硬的心肠为之一窒。暗道这一桩买卖不亏。 “王四爷!”声音并不娇柔,却十分清脆悦耳,“今日自知难逃四爷掌握,只有放弃抵抗,亦不多耽四爷时间,唯只一请求,望四爷应允。” 王四哈哈大笑,“美人说来,且听听看!” “既为容渺而来,定知容渺为侯门之女,还请四爷怜惜则个,莫叫这些个粗鲁仆从近我。请四爷亲自将我接过船去,可否?” 说完,似羞涩难当,垂下头去。 难不成,这小姑娘真以为自己为劫掠美色而来?王四仰天大笑,觉得面前这毫无抵抗力的羔羊可爱极了。有便宜不占,不是他的性格。 他大手一挥,提着板斧,不顾身后部下劝阻,踏着铁索跃上容渺船头。数名亲随含笑随他踏上甲板,挤眉弄眼地瞧他如何调戏侯门小姐。 唐兴文提剑就要冲上,蓦地射出数道冷箭,威胁意味明显。容渺大声喝道:“休要不自量力!唐兴文,退下!” 王四不屑地哼道:“不识抬举的东西,尔等已成瓮中之鳖,还不自知么?”又朝容渺步步迫近,“美人儿,爷来了!过来,爷抱你过去!”说完,大笑不止。 对面船上响起一片怪笑,打趣王四急色。 容渺退后数步,行了一礼,手上烛火高举,一面解开腰带,一面笑道:“四爷,您瞧这是什么?” 王四正笑言,“美人何故心急至此?当着许多人面,何故一再解带宽衣?莫非美人儿急过爷去?”容渺一语毕,方注意到她宽阔的衣裙下,系着数只无盖的小陶瓶。 容渺又朝后一指,“四爷再瞧,那舱前是什么?” 她步步后退,王四步步近前,已到了船中央,王四眸中一冷,已明白了她诱自己上船的用意。 唐兴文瞳孔紧缩,讶异地望向容渺,翻身而起,并不上前,只挡住了王四的退路。 “贱人!你想烧死爷?”那一只只罐子,不用去看,只嗅其味便知,那是烈酒跟火油。只要容渺手中烛火一落地,整只船便会瞬间被火海淹没。那几个亲随想凑上前来,王四生怕容渺手上不稳,连忙摆手止住各人动作。 王四冷笑:“你点燃船只,爷水性极好,跃进水中便是,可你们的小命,哼哼,可就全完了!”眼光四顾,找寻退去之路。原本胜券在握的局面,生生被他一颗色胆变成了一把烂牌。 “四爷说笑了,难道不被烧死,我们落到四爷手中,便有活路么?”容渺冷笑,烛火靠近自己腰上的小罐子,“要不四爷试试,看看是这火爆起快些,还是四爷的动作快?抑或是四爷属下的那些箭矢更快?” 王四不敢拿自己性命做赌,固然他可以瞬息间夺来容渺手中火烛,可万一她手一抖…… 王四面色黑如锅底,恼道:“小贱人,好一出美人计!原来镇北侯的闺女,如此工于心计,可想而知那镇北侯是如何狡诈之人!” 容渺低叹一声,并不理会他的挑衅之语,朝他努努嘴,似是撒娇,“四爷,你快让那些人收了箭,万一吓到人家,手里拿不稳这火种……” “诸位兄弟听令!”不待她说完,王四已挥手下令,“收起弓箭!” 抬眼,容渺轻轻摇头,“四爷,您没诚意!” 王四此刻恨不能撕了面前少女那张娇容,明明是个瘦而高挑、柔柔弱弱,半分气力都没有的弱女子,偏生制得他进退不得,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 “退后二里!” 他挥手下令,见她仍在摇头,只得咬牙,“退后五里!死女人,你敢伤爷分毫,东海水上好汉活撕了你!” 容渺手上火烛又是一晃,“四爷,您又吓人家!” “不过,四爷,您是不是忘了?您如今正被东海其他三派水上霸王联合绞杀?不得已进了浅海,投奔曲家?您若是死了,谁去给曲家报信?谁去找曲家领赏?” 容渺微微一笑,不理会王四的讶异跟唐华兴的震惊,见四周船只果真都远退了,朝身侧一侍卫招手道,“来,把他绑了!可别弄疼了四爷。还有那几个,都绑了。” 说罢,朝王四嫣然一笑。 不远处,一只小小客船缓缓行来,慕容羽立在船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是怎么回事?为何水匪全退了?来人,去探探!” 杨进坐在船舷上,折扇轻摇,仰望天边朦胧月色,唇角勾起一抹淡笑。 第23章 错信 船行两日,水匪的快船始终不远不近地跟随在后,王四骂人骂得口干舌燥,水米未进,渐渐没了嚣张劲,只用一双赤红的眼盯着容渺,在心里将她生吞活剥想了无数个脱身后收拾她的法子。 容渺沉默地坐在舱中,外面水天一色,昏沉地闷着下一场剧烈的雷雨。唐兴文走过舱前,见红杏红着眼圈出来,一见到他,赶紧抹了抹眼角。 “小姐如何?” 红杏摇头,声音有些凄楚,“这两天水匪紧随在后,小姐寝食不安。丹桂也不大好,只盼登上陆地,赶紧寻个郎中。” 唐兴文面上闪过一抹愧色,低垂了头,“红杏姑娘,辛苦你跟方妈妈照料小姐,你且放心,既拿住了王四,那些水匪不敢轻举妄动。” 红杏点点头,却知这话意义不大,即便拿住王四,却甩不脱那些水匪,待上了岸,没了小姐的火油威胁,水匪只需胡乱射上百来支箭,他们便插翅难飞。终究小姐的计策只解得了一时之困,却无万全的脱身之法。 另一头,释风立在船头,见慕容羽一个个地接见将领,百无聊赖地杵了杵杨进,“哎,杨进,你那南国小娘被水鬼子追了两天了,这回救不救?” 杨进捧一本书,头也没抬,“上回已尽过一回心力,皆因我看重镇北侯的威名,这回要救人,就得当面对上凶悍的东海水匪,镇北侯的面子还没大到这种程度。” 释风望了望天,小声骂了句“胆小鬼”。杨进笑而不语,没有争辩。 那少女凭一己之力,擒住臭名昭著的东海王四,可见是有几分本事的。后面如何脱身,想必那少女早想清楚了,何需他多此一举? 唐兴文迟疑半晌,决定还是要见一见容渺,问问她的意见。 容渺端一碗热汤,拥被坐在窗下,见唐兴文立在门口,淡淡的扫他一眼道,“唐领卫有事?” 唐兴文浑身不自在,“小姐,水匪紧随在后,下一步该如何?” 容渺闻言一笑,“唐领卫惯做主张,何以问我?” 唐兴文窘得半晌说不出话,容渺觉得敲打得差不多了,咳了一声,起身朝唐兴文施了半礼,“前晚事态紧急,为取信于敌,委屈了领卫,还请领卫不要放在心上。” 想到少女甩在他左脸的那一掌,唐兴文红了脸,躬身向她回礼。 “唐领卫这两天有否想过,为何频有贼寇出手为难我们?” 唐兴文颔首:“怕是……为着牵制侯爷……” “与北国开战在即,我爹爹是当朝第一猛将,这时候向我们动手,唐领卫觉得幕后之人是谁?”容渺见唐兴文脸色一变,知他定是想清楚了原委。 “北国人野心勃勃,早将爹爹看做是眼中钉,除之而后快,若在从前,南国仰仗爹爹,自是没人敢轻易对爹爹动手,可如今咱们皇都里,是什么局面?为了那张金椅子,有些人何事做不出来?此行之前,爹爹便终日陷于朝廷党派争斗当中,如今边境各县久盼朝廷支援不到,这战事失利之罪,你觉得最后会是谁来承担?” 唐兴文脸色一白,脚下不自觉地一晃。 他想过侯爷如今四面环敌,却没想过境况是如此凶险,唐兴文上前一步,拱手道,“小姐,待送小姐到了余姚,属下想回去将此间事报于侯爷!” 一时之间,已忘了自己进退两难,身后还有水匪之患。 容渺并不说破,抬眼望他,坚定地道,“唐领卫,我不去余姚。” “小姐?” “一旦离船,我们就成了水匪的活靶子,你纵能逃得性命,可我与丹桂等人何如?带上我们,你怎生逃得掉?”容渺顿一顿,容他几息时间回神,“我们向东继续走,去句章东境!” 唐兴文愕然:“小姐的意思是?” 容渺点头:“我姐夫是功曹参军,他伯父是校尉,你猜水匪再凶悍,敢不敢随我们上水师团练港?且爹爹这会儿……只怕已……你一人回去,能起什么作用?可姐夫的伯父不同,他是朝廷武将,是我爹爹的旧友,这事若有他从中斡旋,我爹爹许便无事。” 唐兴文早已说不出话来。他怔怔望着容渺,心内既羞耻又佩服。明知侯爷情况危急,小姐却忍了两天按兵不动,一声不响。直到他无计可施前来求教,小姐才说出本意,迫他无可反驳,甘受驱遣。今后这船上众人,连他在内,谁还敢轻忽她的指令?这样眼光毒辣又沉得住气的小姑娘,是侯爷口中那个憨顽的幼女? 走出船舱,唐兴文心口闷得喘不过气。 就这样明晃晃被水匪追着去句章东境?当真行得通么?万一水师以为他们跟水匪一派,直接投石发箭过来怎么办? 他还没来得及把这些细节想清楚,身后走出红杏,朝他施礼道:“小姐说,请唐领卫准备准备,待到了句章东境海域内,唐领卫掩护淮山避开水匪下得水去,先跟周校尉说说咱们的情况,最好派水师大船来接应。小姐还说,淮山水性极好,人又机灵,不会坏事,请唐领卫不要阻拦。” 水匪们为了营救王四,几番派人前来投诚,一说愿意让路放行,一说不放人就屠尽船上人等,暗中不断派人潜入水中企图攀船偷袭,容渺下令割了王四的一把胡须,又将他绑在自己舱内柱上,声称只要她听得外头有人声,就立即杀了王四再自杀,镇北侯家绝无说到做不到的孬种!水匪这才不敢再行偷袭,但就这般,也将一众侍卫累得精疲力尽,日夜轮守在舱外,生怕一不注意便有什么闪失。 王四饿了两天,渐渐乖觉下来,望着容渺沉静的面容,不时言语调戏,厚颜讨吃食跟烈酒来喝。容渺由他胡闹,吩咐方嬷嬷跟红杏两个轮流看守这位重要的俘虏,方嬷嬷不免忧心忡忡。 跟海贼首领同舱而处,不管事实如何,小姐这名声,终是毁了。 女儿家闺誉最重,怕是梅公子嘴上不说,心里也会不舒服。小姐日后还怎么成亲呢? 在方嬷嬷的忧虑中,丹桂昏昏沉沉地瘦削下去,容渺心急如焚,面上只做平和之色,第九日,方到句章。再有一天水路,便可到达句章东境水师团练营。 红杏用棉帕沾湿丹桂干裂的嘴唇,“小姐,丹桂越发不好了,我们何时上岸啊?” 容渺尚未答话,就听前方号角齐鸣,脚下船板摇晃得厉害。 方嬷嬷脸色一白,“不是水匪下了狠心,不与我们费心周旋了吧?” 容渺不语,不顾方嬷嬷劝阻,走出舱去,瞬间红了眼眶。 眼前一座十丈楼船,旌帆凛凛,正鸣着号角朝他们驶来,排开水浪拍在容渺站立的客船上,溅起无数水花。 淮山笑嘻嘻地朝容渺远远施礼,“小人幸不辱命!” 接着一个爽朗的笑声传来,周潼金冠重甲,自楼船延伸出的船板向她走来,“姨妹受惊了!请恕迟来之罪!” 容渺抿嘴一笑,规规矩矩的行礼,站起身来,却道,“这么大的功劳我让给姐夫,姐夫拿什么谢我才好?” 周潼哈哈大笑,“极是极是!非我前来营救姨妹,而是姨妹捉了海贼,让功劳于我!” 一道灼人的视线,电般朝她射来,容渺抬头,楼船高处立着一魁梧的中年男子。容渺不敢松懈,朝对方遥遥行礼,“晚辈容渺,劳动伯父亲迎,心中有愧,请伯父受我一拜!” 周轩冷哼一声,背转身去,让容渺当众碰了一鼻子灰。 身后的水匪快船早在楼船出现之时没了踪迹。王四再重要,也不能让所有人为他送命,水匪的生意,一凭自身神出鬼没不易抓捕,二赖天高皇帝远,官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真跟水师对上,凭他们的武器,只有乖乖挨打的份儿。王四骂骂咧咧被推搡着上了楼船,一踏上甲板,他的骂声夏然而止,船上立着两排水兵,手持武器,规整肃穆,周轩立在正中,眯着危险的双眸,冷冷盯着他看。 容渺上了楼船,再次拜见周轩,一路凶险唐兴文早已禀报过,容渺有话直说,提出希望周轩能插手朝中事,保下镇北侯。 周轩听了她的话,久久不语,一双眼睛狠狠盯着她,直瞧得她再坐不住,一阵阵心虚,怯怯问,“伯父,您有何疑虑,但说无妨……” “哼!”周轩冷哼一声,不再看她,指头敲在桌案上,冷声道,“这事我自会看着办,无需妇孺之辈指指点点!” 原本他就心中有气,听唐兴文说她当众解衣,诱捕王四,早对她心中不喜。虽然他们军中粗人不拘小节,但那都是爷儿们!一个女人家,遇到这种事,不抹脖子保贞洁名声,还做出这种离经叛道的事来,难道如今世道变了,皇都来的侯门之女就这个教养?镇北侯是怎么养闺女的? 不仅容渺,周轩连镇北侯都一并气上了。 那边周潼跟唐兴文小声耳语,“唐副将,你别急,我伯父那人脾气不好,但不会为难小姑娘的。” 话音未落,就听里面传来周轩的咆哮声,“你一介妇孺,竟敢擅言朝中事?我要修书一封,好生问问,皇都女子都是这般的么?” 唐兴文眼角微抽,木然立在原地,淮山皱眉道,“周公子,周校尉他不会打我们小姐吧?”虽然小姐的确有些离经叛道,但那是形势所迫,水师一直抓不到的王四被小姐抓了,周校尉不是面子挂不住,不想承认他手下的爷儿们输给了一个小姑娘吧? 不一会儿,周轩风一般冲出来,没好气地一挥手,“潼儿,送你姨妹回余姚去!” 周潼笑道:“是。”走入里面,见容渺无奈地朝他摊手,她为求救而来,没成想挨了一顿好骂,周轩就差跳起来扇她耳光指责她大逆不道了。 周潼柔声安慰她:“姨妹,你别恼,我伯父是个粗人,不怎么会说话,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你别往心里去。正巧我明日轮休,等上了岸,你稍事休息,明儿我送你回余姚。你姐姐那边我已派人先递了消息过去,怕是正盼着你呢!” 容渺低叹一声,“姐夫,我不去余姚!” 消息往来,余姚府宅如何比得上水师团练所迅捷?她想知道家中情况,躲在余姚府里,只有望天乱担忧的份儿。这事又不好跟大姐明说,算算日子,大姐的第三个孩子只怕已在腹中了。若这些事让姐姐知道,岂不令姐姐跟着忧心? “我想留在句章东境,等皇都的消息。”容渺可怜兮兮地望着周潼,知道这个大姐夫向来好说话,她只好柿子挑软的捏。 周潼为难起来:“这……怕是不妥!这边居所简陋,你一个女孩儿家,多有不便,再说,我伯父……” 周轩那个脾气,女子为保命而稍用手段,他都接受不了,又怎会答应让容渺留在团练营?送她去村里住,又没人照拂,只怕她闷得慌。思来想去,周潼犯了难。 容渺道:“姐夫,我能保证,不会给你惹麻烦。你帮我找个住处,安静隐蔽些的,我时时躲在房里,绝不跟周伯父照面。你明日回余姚,就跟姐姐说,我那侍女丹桂要留在此处救治,我放心不下,待丹桂恢复了些,再去余姚叨扰。” 不等周潼答话,容渺已眨眨眼,笑道,“姐夫你不反对,我就当你答应了啊!” 夜里,茫茫海风卷着浪花拍上浅滩。容渺坐在礁石上,远远望向灯火摇曳的水师团练所。红杏守着丹桂,便只有淮山陪容渺在外头吹风。淮山能感觉得到小姐近来的紧张惊惶,想到小姐跟唐领卫说的那些话,不免忧心,难道侯爷真会出事么? 这时,唐兴文快步奔走而来,额上汗珠涔涔,显得异常急切。 见到容渺,唐兴文忘了主从之分,蹙眉斥道:“小姐怎可胡乱行走?若是被人掳去,如何是好?” 淮山愕然望着唐兴文,“唐领卫,你怎么跟小姐说话呢?” 经过上回,唐兴文不是已经彻底地臣服于小姐了么?这怎么一上了岸,又摆起领卫架子来了? 容渺不以为意,直接问道:“出了什么事?” 唐兴文捏紧拳头,恨得跺脚,“在这水师营中,守卫如此森严,竟叫人将王四劫走了!” 容渺吃了一惊:“怎么可能?”水匪当真为了王四,肯与官兵作对? 唐兴文自悔方才失言,语气放平缓了些,“来人无声无息的救人出去,出入军营如入无人之境,怕是水匪中无此高手。周校尉大发脾气,拿住了今晚值夜的守卫,扬言说要军法处置。小姐,还请你明日早早动身,随周公子回余姚去吧!属下在此等候,一有消息,就赶快派人回报小姐,何如?” “不行!此事燃眉之急,我等不得,爹爹更等不得!消息一到,不论是什么情况,我都必须赶快赶回皇都!回爹爹身边去!” “你……”唐兴文气得直抖,只恨身份有别,不能一掌打到她脸上去。他一心为她周全,她却不肯听劝。 二人僵持中,忽然前方火光大动,人声鼎沸起来,周潼遣了一名小兵来报,“容小姐,周参军有命,令小人即刻护送小姐去余姚。” 唐兴文一把扯住他,“出了什么事?” “八百里急报,北军攻陷寿春、东城等二十一县,如今皇都告急,上谕校尉即刻起舰船千只,绕东海向西北支援各县。已封了校尉为东海安北将军。小姐快随小人离开!” 战事竟来得这么快!一直虚探边境的北国,一举攻下了二十一县镇!皇都内朝纲正乱,竟直接任命周轩这个远水去救近火。 容渺猛地站起身来,难道,父亲已被冤入狱?上一世,父亲入狱,广陵王为拉拢军中人心,决意亲征,当时辅佐他的朝中大将,莫非就是周轩? 容渺只觉得自己浑身都止不住地战栗起来,原来,她错信了敌人!周轩若是广陵王的亲信,他怎可能出面救镇北侯? 她真是太傻了! 重活一世,什么都无法改变!!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地名、官职名等,借用许多不同朝代的,有些混乱,还望海涵。先发上来,过后再捉虫虫。 第24章 开战 原本只停有零星几座大船的海面上,不知从哪里钻出无数条大大小小的船只。水兵一面小跑一面披甲整冠,各自登船。眼见人来得差不多了,周轩便下令行船,不少小兵脚步稍慢,只得涉水追赶,攀上船舷。 周潼正帮忙清点人数,集合船上各将领向部下训话。 容渺匆匆踏上甲板,宽衣广袖裙角飘飘,在重甲成列的人群中极为醒目,周潼下意识地蹙眉,疾步走向她,“姨妹,你怎么来了?快下去,我们临时受命,要去打仗!来人,送容小姐……” “姐夫!”容渺打断他,“周伯父何在?上谕中可有提及我父亲?我放心不下,想亲自过来问问。” 周潼低垂了眼帘,避开她急切的目光,“岳父大人……被下了大狱,据说,罪名是通敌……” 战功赫赫灭掉无数北国人的镇北侯通敌?实在是匪夷所思。可上谕中清清楚楚这般写着,辩驳无力。 容渺倒退一步,失望地看向周潼,“姐夫,我愿意听父亲的话,前来余姚,全因一心信你,觉得只有你跟周伯父方能救我父亲!” 周潼抬眼,眸中何尝未有痛色? “姨妹,我自是希望岳父大人无事,为岳父大人,亦甘愿拼尽所有。可是……军令紧急,我……总不能违抗皇命。伯父已经往京里递了折子,待我这回立下些许军功,再跟皇上求情……” 容渺唇角挂上几许讥诮,待仗打完了,父亲多半已被折磨致死了吧?立下军功再去求情? 即便父亲等得,可母亲又如何?上一世,母亲被拿去审讯,迫她指认父亲,母亲不愿成为敌人用来对付父亲的筹码,自尽而死。 容渺整个身子都在发颤。那种悲剧,难道又将重来?她什么都做不到,解脱了自己,却眼睁睁看着最重视的亲人走上前一世的旧路! “姑娘!”唐兴文自船舷走向她,脸色黑如锅底,“船开远了!” 周潼和容渺同时朝岸边望去,入眼皆是大大小小的船,她所在的楼船,已距海岸甚远。跟随她一同上来的唐兴文、淮山还好说,最多泅水游回岸去,而她一个女子,难道也不顾形象地一头扎进水里? 唐兴文叹息:“还请周公子赠一条小舟,送小姐回岸上去。”大船之上的确有些救急用的小舟、皮筏等。 周潼为难,拿这个姨妹毫无办法。 “姨妹,现在舰船纷纷起航,你纵乘了小舟,只怕也回不到岸上。”那楼船甚巨,排开的海浪足以令小舟倾覆。若舟上皆是男子,入水后再将小舟扶正继续行进即可,可偏她是个女子,一切就都变得困难重重。 “委屈姨妹随我等耽些时辰,到了前一个渡头,补取粮草之时,姨妹再趁机下船去,前往余姚与容嘉汇合。”周潼话未说完,就听到重重的脚步声传来,几个将领模样的人停在他们面前,其中一人皱眉道,“文和,行军舰上怎有女子?胡闹!” 周潼大为尴尬,揖拜道:“此乃属下姨妹,行船急切,不及上岸,待到了下一个渡口,便送她去了。实为属下失误,不过姨妹上船却不是为着私事,那水匪王四便是属下这姨妹所捕,听说王四被劫走,特来询问情况,请恕其擅闯之罪。” 眼前正要打仗,情况紧急,镇北侯已背了通敌的嫌疑,万一容渺再被当成细作拿住,这些惯行军法的将领们可没有怜香惜玉之心。因此周潼连忙将容渺挡在身后,并直言她有抓捕王四之功。 那带头的将领横了容渺一眼,哼道:“妥善安置了!行军船上,像什么话!”其后另一个将领稍显和气些,笑道,“文和,郭副将召我们一同参议军情,你快些过来。” 周潼连忙应下,回身望向容渺,一脸歉意,“抱歉,姨妹,陪你不得了,还请唐副将将姨妹护好,有什么需要,着人来寻我。” 周潼匆匆而去,淮山撇了嘴,“小姐,现在怎么办?”刚才他没听错吧?侯爷通敌?还是上谕中提及的,只怕这罪名是已经定下了。可这怎么可能?侯爷杀了多少北人,替南国抢回多少被侵占的土地?若这样的人也会通敌,只怕南国早就完了。 政治游戏,从来不管道理站在哪一方。谁握有权柄,谁说的话就是真理。指鹿为马,以黑混白,自古如此。容渺没时间去伤怀,她需想个办法,救父亲出来。一心来向周轩求助,这条路却走不通了,白白浪费路上这许多时间,她现在真想狠狠甩自己几个耳光。 避在船尾置放箭矢的舱中,容渺一面心急如焚地盼着着陆,一面想着下一步的对策。唐兴文走来,手里提着一个小包袱,丢在她身边,“换上吧!” 两天时间,她总不能以一身扎眼的女装混在军中,那几个将领已对周潼颇为不满,容渺也不愿再给他添乱。他伯父的立场还不明确,他也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容渺已原谅了他的犹疑跟妥协,毕竟周潼只是个寻常的世家子弟,从小被教诲最多的便是顾念家族荣辱。 岳家,锦上添花固然好,可要雪中送炭,也要先掂量自家得失。必要时,别说岳丈生死,就是牺牲掉嫡妻保全自己家族的荣誉,只怕周家也不是做不出来。 容渺换上唐兴文带来的男装,将头发扎起,走出来时,淮山愣了愣,“小、小姐?” 他家小姐身量高挑,较瘦,从前不觉着有什么,此刻穿上水兵的铠甲,竟也透出几分英气来。若是梅公子见到这样的小姐,肯定会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小姐在梅公子面前,娇羞柔弱,与眼前这模样天差地别。 适才急着来找周轩问清楚情况,一时惶急,没能将援助镇北侯的事考虑清楚,此刻她已有了打算,唤过淮山、唐兴文,道,“我父亲的情况你们都清楚了,我要救他,你们可有办法?” 二人语塞,面面相觑,凭他们,如何救得镇北侯?再说,小姐孤身一人混在军中,没将小姐安稳地送到余姚,如何放得下心? 容渺也就不再绕弯子:“我有个办法,但凭我一人之力,怕是做不到。所以……”她目光炯炯地望向二人,“你们肯助我,也许还有一线希望。” 淮山道:“小姐请直言,侯爷待小人恩重如山,小人豁出命去,也要救出侯爷!愿随小姐驱使!” 容渺看向唐兴文,“你呢?”唐兴文亦瞧着她,眉目不展,“小姐不若先说说计划,属下再表忠心不迟。” 恨此人总不肯依从于她,容渺压住心内怒火,放缓了声音道,“谁会动我父亲,谁敢动我父亲,想来唐领卫已有头绪。如今那人请旨亲征,想以军功为自己正名,可此人从未带过兵打过仗,在战场上失利是极有可能的,届时,只要他肯上书皇上,请我父亲出山伐北,什么通敌,什么罪名,就全都不成立了……” 唐兴文瞪大了眼睛:“小姐,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是想……怎么可能?就凭我三人之力?” 小姐的意思是,活捉广陵王,逼迫他上书替镇北侯平反?这怎么可能? “小姐莫要说笑了!”唐兴文觉得自己之前竟对这小姑娘十分崇敬,显然是一时昏了头,但凡这姑娘有点脑子,只怕都说不出这种话来。 “我真的是说笑么?”容渺语气冷起来,“我已想过了,此时若我回京去,不仅帮不上忙,还很有可能被路上的贼匪所掳,将自己送到敌人手里去,成为父亲的掣肘。等在余姚,镇日胡思乱想替父母忧心,又有何用?既如此,何不拼死一搏?纵我败了,不枉我为人子女一场,毕竟我是尽过心力的。唐领卫不从我便算了,但请不要阻拦我!” 说罢,她缓缓转身,走向船尾栏杆旁,遥望无边的黑暗海域,背影透出几许悲凉孤寂。 唐兴文霎时软了心肠。不管怎么说,她是侯爷的女儿。自己作为下属尚忧心若此,想拼死回京救出侯爷,更遑论是她? 可她强忍着一滴眼泪都没有流过,更从不曾在他们面前露出软弱的表情。她总是冷静沉着地想着心事,用匕首防身,下手利落果决;豁出名声去诱王四,贼匪追踪十来日,不曾有一刻流露焦躁不安之情。她下定了决心要做的事,只怕自己磨破了嘴皮也无法改变。既如此,那便陪她疯吧!反正他是侯爷指派给她的领卫,堂堂副将,不能披甲杀敌,陪着一个姑娘家胡闹,只怕这辈子,也只这一回。便把性命葬送在她手上,也是全了一颗对侯爷的忠心,死而无憾。其余的,他已没机会也没心情去想了。 两天后,周潼送容渺上岸,并遣了六名亲兵沿途护送。周潼温言嘱咐一番,容渺皆乖巧应了。容渺打听清楚随行六名亲兵的姓名底细,又问了许多水师中的事,唐兴文不动声色,只冷眼瞧着容渺淮山跟那些亲兵胡侃。 行有一里多远,容渺忽道,“糟了,我那侍女跟几个护卫还在句章东境,他们寻我们不到,定然十分惶急。” 又道,“我姐姐只怕还不知道我行程有变,万一见我未按时到达心里着急,伤及胎儿怎么办?” 找了许多理由,遣走了三名亲兵。最后还是唐兴文不耐,出手打发了另外三人,各自安放在树丛中,拍拍手,“放心,一个时辰之后就醒了,那时只怕已追不上周轩的海船。” 三人各自穿上水手铠甲往回走。到达岸边,粮草装点已毕,眼看周潼等上船起航,方慢慢地混在最后捆扎粮草的兵士之后,各抱着一只麻包,随着队伍往船上走。 每船皆是定员,大船可乘军人、船工共一百五十人,小船仅可乘四十多人。容渺混在专门空出来承装粮草的船上,身上又有适才六名亲兵的腰牌,亦对得上军中的暗号,便也没人寻她麻烦。 唐兴文躺在麻包堆旁,望着越来越远的渡口,浩瀚的海水今夜风卷云涌,似有暴雨即将来袭。一如他七上八下的内心,不知自己做的对不对,更不知会不会有后悔的一天。 容渺的军中生涯,就在这场混乱中开始了。 几天后,皇都里,被从外上了大锁贴了禁条的镇北侯府,憔悴不堪的刘氏收到一封飘然落在她院中树下的信。 “阿娘,我一切都好,路上平安。大姐有了三胎,医者说,这回多半是男儿。爹爹这边的情况我有所耳闻,周伯父已然向京中递了求情的折子,阿娘万不可忧虑过重伤及自身,令爹爹闻知,岂不伤心欲绝?请阿娘为了爹爹,为了我们几个孩儿多加保重,阿娘有失,女儿必会寝食不安痛苦一世,在此求阿娘,惜重!惜重!” 下面一个小小落款,上书“不孝女容渺”。 刘氏多日来蓄满的伤怀之情在瞬间决堤,泪流满面。她已被请入刑房四次,虽刑不上大夫,可镇北侯再不吐口,那些人未必再有耐心等下去。她一个妇人,被推搡呼喝,威胁恐吓,早已挺不住了。想到不知何时会再被押去那间昏暗潮湿充满血腥气的刑房,远远听见不知是否镇北侯发出的凄厉惨叫,她都怕的直抖。 不是没想过一了百了,镇北侯被关押的日子越久,她越是软弱恐惧。 女儿是猜到了她的心思,才特地写来这信,给她勇气,求她撑下去么?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刘氏将信攥成一团,顺手扔进茶壶中去。堪堪盖上茶壶盖子,就有人轻叩门板。她不语,门被从外推开。 自镇北侯府被查封,她早已失了作为一品诰命夫人的尊严,下人们都被关在另一个院落里,就是防备他们串供做手脚。一个养尊处优的夫人,事事都需自己来做。 来人是谁,她不需看也知道。 冷冷背转身去,捏起一盏冷茶,“梅宁,你还来做什么?” 来人正是她的亲外甥,梅时雨。 听见她对自己的称呼,梅时雨眼中微不可见地闪过一抹厌恶,他依足规矩,朝她执晚辈礼,“姨母,您还未想通么?再耽下去,姨父只怕……” 他说着,抬眼向刘氏看去,可令他意外的是,刘氏并没有像从前般,因心惊而手足无措。她稳稳坐在椅中,冷冷地看着他,“宁儿,你在我身边长大,我当你是亲子,侯爷亦待你不薄,你却宁愿当他人走狗,倒戈相向,你的心,被狗吃了么?” 梅时雨温润的面容,瞬间沉落下去。 不管他身居何位,依附于镇北侯府的那些屈辱记忆,如烙印般刻在心底,每被提及一回,就如被揭开伤疤般痛得他喘不过气。 他压下眼底的波澜,顺手拿起茶壶,斟了杯茶。 里面那封信,是否已化去了墨迹?刘氏一颗心都提了起来,不敢去瞧那茶壶令他起疑,头上渗出一层汗珠子,喉间几乎窒息。 梅时雨忽然话锋一转,“表妹已到了余姚?”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章过度,节奏很慢,从明天开始,容渺要开始打仗了。杨进也会悄悄上线,增多戏份。 第25章 流言 刘氏双手交握,生怕抖动的双手令他起疑,眸光更是半点不敢去看那茶壶,里面的信,她不知容渺如何送进府里,更不知这送信来的人是否混在府中。但凡她露出一丝破绽,都有可能连累她与外界沟通的这唯一途径,说不定还会连累女儿容渺。 刘氏稳稳坐在原处,并不抬头,手中茶凑到唇边,喝得很慢,“渺儿到了与否,你还关心么?” “自然。”梅时雨秀美的眉头一挑,淡淡笑道,“表妹终归与我定过亲事。虽遗憾不能娶她为嫡妻,却也盼着她好,将来姨父姨母不便之时,照料表妹便是我的责任。正在落成的梅府后院,将成表妹的安居之所。表妹喜爱梅花,东北角我特特着人栽了绿梅,届时表妹倚在轩窗前看梅看雪,亦不失为美人美景赏心乐事。” 听出他话中含义,刘氏更为齿冷。如今侯府落魄,侯爷失势,梅时雨迅速蹿起,万一真如他所说,容渺无人守护,他凭之前的口头之约去余姚要人,容嘉不明就里,渺儿稚嫩年幼,谁能替容渺作主? 他已与曲家丫头成就好事,却还心心念念缠住渺儿不放。东北角梅树后头的屋子,非是嫡妻所居主室,他有心要强逼渺儿为妾! 镇北侯的女儿,自小被人宠着长大的闺秀,难道就要毁在此人手里,从此明珠蒙尘? 刘氏此时既愤怒,又难过。不错,渺儿说的不错,她不能死!为着不拖累侯爷,她时时备着白绫剪刀,一心要用自己的性命酬谢侯爷一生守护之情。可她却也太自私了,为了自己不受内心和身体上的双重折磨,竟从没想过自己的女儿该如何安置。容华怀着孩儿,被远远隔离在后院,无人照料,讯息不通,又是何等惶急。 她要坚强,不让这些无耻下作的小人得逞。她要好好活着,替侯爷守住侯府,守住这个家! 刘氏眼角缓缓滑落一滴泪水,看似软弱,却在心底下定了决心。“呵,”她冷笑,“不知梅府占地几何,房契地契是否写有梅家的名字?” 她讥笑他攀附曲家,笼络住曲玲珑的少女心借此一步登天。梅时雨脸上猛然一红,满腔怒火几乎压抑不住。 触手冰冷的茶水令他清醒过来,放下茶壶,他笑得温润,“姨母说笑了。甥儿凭本事换来今天所得,梅府虽不及镇北侯府占地甚广,甥儿却有信心,梅府便是梅府,只会是甥儿的家,而不会变作甥儿的圈禁之地。姨母看来仍未想通,甥儿瞧在以往情分上,多次来劝姨母,不希望姨母跟表妹们受苦,还望姨母体会甥儿一片苦心,再好生想想吧!” 茶壶落在案上的一瞬,刘氏七上八下的心稳了下来。 梅时雨躬身退出,妥帖地阖上房门。 刘氏立即起身,将茶壶中的纸团取出,埋在窗前花下。从前几日的坐立不安不知所措,到此刻她心思平静开始思考应对之法,若无容渺那封信,只怕她早晚会铸成大错,以致亲者痛仇者快。 刘氏取来纸笔,细细写了一行小字。走到发现容渺来信的树下,埋进土中,只露出信笺小小一角。 刘氏时时盯着那信笺,绝望至极的生活终于有了一丝盼头。第二日那信已不见,又不免慌张不已,万一是官府、或是梅时雨拿去…… 容渺此时随大军出发,向西北方向进发,不日来到东布洲西沙,周轩下令停船修整。容渺与唐兴文等人受命将数袋米粮搬去岛上,供炊兵起灶做饭。数天来众军粒米未沾,为保证着陆后的战斗实力,粮草只做备用,平时所用食物皆随海捞捕,或以咸鱼佐炊饼充饥,香味四溢的米香萦绕鼻端,做苦力的容渺不由回头望了一眼那架起的大灶。 与她同船的小首领见此一哼:“齐跃!你看什么呢?还有两袋米没搬,还不行动快些?这般懒散,难怪周参军罚你!” 她与唐兴文、淮山顶着那数名亲兵之名跟腰牌上了粮草船,借口办事不力被周参军罚来做粗活,那小首领品阶较低,未敢去找周潼对质,见腰牌和口令不差,又翻阅军卷,上面的姓名、年龄、籍贯等三人皆达得出来,便未怀疑。三人变成了被他随意驱使的奴隶,动辄斥责,有时还伸手推搡一把。 淮山机灵,没几天就跟他称兄道弟,只苦了不善言辞的唐兴文跟不大敢多说话生怕露馅的容渺。 此刻他见容渺空着手慢慢往船边走,追上两步,飞起一脚,斥道,“说你呢!齐跃,你敢不尊号令!” 蓦地从中间横过一只麻包。唐兴文脸色不佳地阻住小首领踢往容渺臀上的一脚,“郑南,我替她搬!” 叫郑南的小首领踢人未遂,不免心中不乐,眼睛一瞪,向着唐兴文而去,“老子就爱使唤他!偏看不得有人偷懒!你闲得很么?还帮人出头?去,给老子把一百一十四号船上的袋子都挪一遍,免得受了潮糟了粮草!” 唐兴文嗤笑:“行,让她休息会儿,我搬。” 唐兴文将麻包扛回肩上,手臂一伸将容渺带在身后,“你跟着我,一会我搬,你只管盯着。” 郑南目送二人结伴远去,脸色不善地捏捏下巴。没两天,粗使的帮工里有一对好龙阳的传闻就悄悄传开。 句章东境的水师皆是周围县镇集结起来的村民,另有部分琉球而来的外族人做船工,少部分各地遣来训练的富家子弟,家眷一般都在附近,轮到休沐之时便可各回家去,各团练营附近也有神女。朔望涨潮前后不练兵,兵器拳脚的团练各人就近在县镇团练营进行。至今并没有听说哪个士兵因久不近家眷女色就改了兴致。 紧张的行军进程令众人叫苦不迭,这桩桃色讯息一传出,就呈白热化形态迅速展开了数个版本。更有甚者,有人绘声绘色地说起某天夜里亲眼撞见在一堆麻包中起起伏伏的两人。齐跃和罗胜这两个名字均被沾染上一丝暧昧不明的桃色气息。而十来天后听到这两个名字的周潼“噗”地喷出了刚喝进嘴里的茶水。 周轩等将领正在议事,见他失态,不免纷纷朝他看来。尤其周轩,对侄儿这副模样甚是不满,“周参军,你可是不赞同本将军?” 周潼连忙摆手,暗里推开身边与他耳语将趣闻告知他的小将,“属下不敢,将军请继续。” 因着伯侄关系,周轩不愿落人话柄,对周轩本就严厉,闻言怒瞪他一眼,不再理会于他。 周潼顾不上伯父的脸色,齐跃跟罗胜这两个名字他太熟悉了,那是他的亲兵!在府里是他的侍卫,带到战场上护卫他的安全,虽然编在水师名册里,却从来不受旁人驱使,只听从他一人之命。而这二人,分明受命护送容渺而去!怎可能回到军中,还传出这种不堪的传闻? 周潼坐不住了。 化名“仇清”的淮山,此刻正嬉皮笑脸地听小首领郑南与人说起自己两个属下的暧昧事,“你们不知道啊,那俩人黏黏糊糊,当着我面就敢贴贴蹭蹭,真是没眼看哟!咱们军中何时出过这种败类?真是斯文扫地尊严尽失!说出去,真丢我们粮草营的脸!” 旁人大声吆喝:“这有什么?寻常富人家,谁还不蓄几个美少年?书童小厮,说起来还不是跟娘儿们一般的用处?” 这说话的一听就是乡野之人,把富贵人家均想象成那等荒淫无耻,贪图享乐而枉顾人伦之辈了。周潼再听不下去,踏过架在两船之间的长板,刻意咳了两声。 “咳咳!” 围坐一处的小头目们瞬间敛容肃立,齐齐行礼,“周参军!” 周潼肃容扫视一周,没发现熟悉的身影,“齐跃、罗胜何在?” 淮山眉目低垂,心中警铃大作。 怎么办?他们为不被泄露身份,容渺女扮男装混在水师最尾端,周潼怎会过来? 若被周潼发觉,小姐岂不要被斥责,甚至被强押回去? 这也还罢了,万一身份拆穿,周轩知道容渺以女子身份混在军营,说不定还会大怒,依律处置。侯爷身上背着通敌罪名,小姐可万万不能落到周轩手里! 那边郑南谄媚一笑:“他们正在后头船上干活儿,参军大人要见他们,小人这就去叫他们!” 心里却是极为高兴,那罗胜不是凶神恶煞的很厉害么?不是连他的命令都不听么?这回如何,叫周参军盯上,他们还会有好果子吃? 周潼瞧瞧四周围拢住不少一脸兴奋要看好戏的人,想到自家侍卫的清名,他只得开口阻止。 “不了!本官自行过去,找他二人有事相商,其余人等不必跟随。” 说着,示意身后亲随搭起长板,向另一只船走去。 淮山急得不行,想去报信,但此处耳目众多,如何脱身? 容渺坐在一只麻包上,望着波流滚滚的海面发呆。越是这种时刻,危机感就越强。此时不知父亲可受了刑,母亲可还挺得住,二姐又如何了?大姐未能迎到她,是否担忧的寝食不安?可她除了随军去找罪魁祸首,逼他放过父亲,还能做些什么呢?前往京城路上危机重重,未必有命回去。即便到达皇都,凭她一个弱女子,又能改变什么?梅时雨跟曲玲珑前生是怎么对待逃回京城的她的?她是怎么死的?一桩桩往事,历历在目。 唐兴文因护她,没少受罚,此刻犹背着麻包,将左边的一摞堆到右边,再将右边的一摞抬到左边。郑南假公济私,不过是玩他而已。可不照做,只怕又要找容渺麻烦。 容渺对唐兴文不是没有歉意,但此刻她的确没有那么多心思去致谢或道歉,除了做粗活,她抓紧一切时间跟淮山对练武艺,好容易求得唐兴文教她习武,她学得十分刻苦。沉思一阵,她休息够了,重新起身拉开架势,练习武艺。 拳脚刚展开,就听后面一声怒吼,“你怎会在这?” 那声音,极为耳熟。正搬麻包的唐兴文瞬间僵住,手中物件闷闷地落在甲板上。, 海风拍打着容渺僵硬的脸,她缓缓转过头去,周潼头上罩着阴影,表情晦涩地向她走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东布洲分东沙西沙,现为崇明岛,因多次叠涨致成十余岛,东布洲东西两个沙洲在唐时方现,在此借用。菲菲是地理和历史双白痴,还望海涵,不吝赐教,特谢! 第26章 初战告捷 几艘载物船高低不同,周潼身后的亲随将两船铁索相连,小心地送周潼过去,靴子堪堪踏上铁索上架的长板,忽然船身一晃。 容渺眼见着周潼脚步不稳,身子一偏就要栽向海中,这会儿风浪不小,一旦坠入水里,再要攀上来,就十分困难了。 好在周潼身后的亲随还算机灵,虽得命令不许跟过来,仍时时注意着周潼的动向,那亲随猛地跃起,蹿出老远,一手抓住铁索,一手拉住周潼。 容渺心中石头落地,想到自己此刻身份暴露,顾不上理会周潼,连忙拉着唐兴文往麻包堆后的船尾躲避。 周潼吼道:“混账,还不给我站住!” “呜呜!” 两声急促的号声传来。 把周潼扶回原船的亲随脸色一变,“不好,大人,有急情!” 这时一个小兵气喘吁吁地攀过来,“大人!将军急命众部集合,前方发现水匪!” 周潼面色一沉,向已不见人影的货船望了一眼,咬牙道:“回白虎舰上去!”白虎舰是众部议事的楼船,守卫千余人,在船队前方。 士兵来传信,他再折回去,这一来一去只怕已误了不少军情。他这府上荫袭的军职,怕是更不牢靠了。想到自己还曾想立些军功再开口替岳丈求情,当时姨妹的表情多有轻忽,不由面上一红,他的确太没轻重了。 周潼一走,容渺跟唐兴文就钻了出来,这时候遭遇水匪,倒是稀奇。王四已投靠曲家,成了广陵王的走狗,周轩又是广陵王亲指的大将,利益息息相关,水匪与周轩对上,该避开才是,怎会打了起来?难道是东海另三派水匪跟着搅局?可海上生意做的好好的,胡乱插手朝廷中事,对上官兵,这岂非违背水匪一味求财的本意? 唐兴文亦陷入沉思,两人默不言语,只唐兴文将腰间长剑攥的更紧,旦有危急,就挺身护容渺周全。二人陷入龙阳的流言,令唐兴文近来颇为尴尬,常常避着容渺,不敢太过亲近。那些打趣二人、不堪入耳的下流话,唐兴文只怕污了容渺的耳朵。她一个千金小姐,沦落到军中,跟这些脏话连篇的粗汉混在一处,何等委屈,何等为难?唐兴文深悔不该任她胡来,该早将她送去余姚才是! “你看!那是什么?”容渺忽然一声惊呼,将唐兴文拉回现实,顺她手指方向看去,黑暗的海面上,隐有几点亮光。由远及近。 若在平时,水面反射月光,揉碎的月影幻化成各种形状。可此刻,乌云沉沉,不见月色,何以会有反光? “不好!”容渺陡然扯住他的袖子,“是火光!前方水匪是诱饵,后面这载有火箭的船只才是主脑!来人是冲着粮草而来!” 上万人的水师,没了粮草,不需对仗,两天便会锐力大减。烧粮草,向来是两军交战时最事半功倍的手段。虽那光亮甚远,根本什么都看不清,容渺却为自己这一猜想变了颜色。 唐兴文望向自己手臂上攀着的那双素手,干了半个来月粗活,又是练剑,又是拉弓,早已不复从前的白嫩光滑。 “唐领卫!快去通知我姐夫!”容渺见他呆住,怔怔望她的手,抬手推了推他,“唐兴文!” “不,通知我姐夫已来不及了!快通知传信兵,吹号角、放火弹,快啊!” 不管周轩是否广陵王的人,不管广陵王是否害了父亲,她终是南国人,北国此时侵占她的祖国,引水匪烧南国粮草毁南国兵力,她不能坐视不理! 唐兴华闻言,不是没有怀疑,那光亮,根本看不真切,距离那般远,如果示警出错,延误军情,两人唯有一死。可万一她猜测不错,又当如何? 略一沉吟,唐兴华跃上船舷,气沉丹田,令声音远远传开去,“后有埋伏!水匪为烧粮草而来!” “水匪来烧粮草?”前方刚集结成队的水兵听闻,一声接一声地将消息传开去。紧接着,三长一短的号声响起,是尾船方向有急情的指示。 周轩立在白虎舰上督战,前方先锋船舰已冲入敌营,与敌船当面对抗。剿灭些许水匪,对官兵并非难事,可半个多时辰过去,凶猛巨大的舰船行进得越来越没章法。 周潼此时才匆匆凑上前来,观望片刻,愕然道:“他们用的是琉球人的投石机关?” 周轩脸色阴沉,横目瞪他一眼。 还用他说?若非为夺得那些新巧武器,舰船会与敌方周旋这许久?一旁从人小声说了,周潼方尴尬地一笑,拱手道,“将军英明。琉球人的投石器射程远,威力大,若能得到几台加以研究,对我方……” 话未说完,听得周轩低声问道:“适才你擅自离船,去了何处?”在行走的战舰间来回穿梭,本是极为危险的事,船与船之间传讯,多靠长短声不一的号声,周潼作为周家嫡子,这般轻忽自身安危,令周轩极为不悦。 这时,三长一短的号声传来。周潼怔道:“糟了,中计了!粮草!” 周轩沉吟道:“莫慌,郭蕴,传令下去,调五牙船往队尾应战。” 五牙船是舰船中攻击力最强的战舰,防御周全,有各种投石、放箭机关,寻常几十艘小船来袭,一艘五牙船应对足矣。 “将军,来不及了!”后方奔来一传令小兵,气喘吁吁道,“敌军后面埋伏的小船极快,货船上守备不足,又刚下过雨,所有粮食棉花等物全在舱外晾着……已中了百来支火箭……” 周轩闻言,眯眼朝后方望去,只见楼船的高帆缝隙间,红光一片,显是火势正迅速蔓延。 周潼慌了,“伯父,这如何是好?深海行船,一时麻痹,起步急切,准备不足,以致今日之险!” 慌乱间,顾不上伯父脸色如何,已将己方种种弱点直指出来,是就事论事实话实说,却也是明晃晃地当着众将士面前打了伯父周轩的脸面!指责周轩练兵不严,队伍军规不肃,且缺乏谋略。 不待周轩暴怒,后面又传来四声长长的号声。 众将均是一怔。 瞬息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 四声长号,寓意是危急解除、取得胜利! 周轩顾不上应答周潼,挥手道:“五牙船继续往队□□进,护持众货船。郭蕴,你随五牙船去,亲自督战!” 郭蕴知道周轩这是不信后方不经将领指挥便击退了敌船,毕竟那些守卫粮草的都是些杂工跟残兵。万一是鼓号士兵慌乱间弄错了信号,耽误的可不是小事。再说,即便敌船退去,粮草却已尽毁,又有何胜利可言? 郭蕴随船来到队尾。只见昏暗的海面上,散落着几片抢眼的火光。而队尾一阵欢呼之声,铺天盖地地传来,一个人影被众人抛起抛落。 五牙船近前,货船上喧哗声低落下去。一个小头目远远瞧见船首立着威风凛凛的郭蕴,兴冲冲地大声道:“禀告郭副将,我等誓死守卫军粮,幸不辱命!” 旁边另一个小头目将他一推,“关你什么事?全是郑南郑什长的功劳!” 郭蕴黑脸沉沉,见队尾几十艘船均与平日不同。零星的几只火箭,正在被扑灭。 他下令射出铁索,攀上货船,举目四望,“怎么回事?敌军何在?难道那示警号声是误传?” “非也!”有言语伶俐之人上前,施礼禀道,“不敢有瞒军情,副将大人容禀,适才后头遣来二十来条快船,隐在暗处,只数点小小火光,这位……” 他说着,朝那郑南一指,“这位郑什长眼光毒辣,一眼就瞧出对方是载火箭的战船,朝我们粮草而来。示警之后,便当机立断,令我们扯下船帆,浸入海水中泡的透湿,然后铺盖在粮草之上,火箭射来,竟一时不能引燃,迅速被我们扑灭。” 他越说越兴奋,也难怪,一众老弱病残,靠一己之力,在没有强力武器跟兵力的支援下,保住了粮草击退了敌船,他能不兴奋么? “众什长与郑什长通力配合,才免去这一场横祸!” 郭蕴听了,虎目四顾,“谁是郑南?” 人从中,一个圆滚滚的人被推出来,郑南一头冷汗,话都说不清楚,连连磕头,“副、副将大人,小、小人就是郑、郑……” 郭蕴狐疑地打量他一遍,这副经不起风浪的模样,会是那眼光毒辣、当机立断的谋划之人? 郭蕴长于战场,如何瞧不出猫腻,不由面色一沉,喝道:“直起腰,从实说来!” 郑南被吓得一哆嗦,腰背又软了几分,几乎站立不住,他不住看向身后某处,面色大为惊惧。 众人不解地看向这位适才带领他们取得胜利的英雄,目中均有困惑。刚才郑南的表现不可谓不阳刚,大声呼喝,说一不二,瞬间镇住了全场,竟迫使其他同僚不得不听命于他,与他一同走向这场胜战。 此刻郑南是有苦说不出,那个被他经常欺负打骂的罗胜,刚才悄悄捏住他的后颈,另一手一用力,徒手折断了一截铁戟,吓得他脸都绿了。性命被掌握在人手里,唯有从命。 命人鸣号、示警、下帆入水,反攻敌船,均是那罗胜主张。如今众人以为他是英雄,却不知这真正的英雄另有其人,若是他夺了这天大的功劳,那罗胜心生不忿,悄悄弄死了他,或是像折断铁戟一般折断他某根骨头…… 郑南脸上冷汗涔涔,一张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要争功劳,也要有命享才行啊! 他本是个不思进取的什长,手下却只有六七个人,直到罗胜齐跃仇清这三个被贬斥下来做粗工的人编进他的队里,这才成为货真价实的什长。现在罗胜这尊大佛显然不好惹,前期已结下那么多梁子,还未知今后要怎么跟他清算。这么一想,他还哪里敢独自居功? 他一哭,众人皆垮了脸。好好地英雄怎么这会突变狗熊? 郭蕴提脚就踢,“混账,问你话呢,哭什么!” “大、大人,小人不敢居功!适才那些计策,都是……都是……那罗胜想的……”郑南滚在地上,抱住郭蕴大腿。 唐兴文本不愿暴露自己于人前,所以拿住郑南,把现成的军功送给他,熟料这人如此没种,到手的功劳都不敢要。 此刻他只有走上前来,深深一躬,“小人罗胜,不敢与什长争功,发现险情之人确是小人,但应对、谋划、组织护船、下令反攻的,均是郑什长!小人不过应命行事,恪尽职守罢了,全赖什长领导有方,决策果断!” 场面为之一静。 唐兴文身穿粗甲,腰横长剑,虽是最低级的兵士打扮,却掩不住通身正气与英武。放眼这货船之上,尽皆形容猥琐、老气横秋、身有不足之辈,他犹如鹤立鸡群,浅水之蛟,一出现,便知不凡! 郭蕴何等精明人物,见过郑南惊惧的模样,又见此人风采卓然,还有什么不明白? 他捏着颌下胡须,疑惑道:“我在何处见过你?” 郭副将曾嫌弃过容渺一介女流踏上战船,与唐兴文等均打过照面。 此时不待唐兴文答话,已有嘴快之人道:“罗胜原在周参将营下效命,刚编入郑什长之下不久。”有佩服郑南立功者,自然也有看不得他得进好处之人,几句话就将“罗胜”的底细卖了。 聪明一些的人自然想得明白,周参将颇有智计,手下人自然也是不俗,那郑南平时奸猾懒散,何时用过脑子?只怕适才这功劳,全是罗胜让给他的! 郭蕴听闻此语,沉吟片刻。 罗胜之名,的确十分熟悉。原来是周潼的人,安插在此处,难道是周潼早已预知敌情,特派心腹来解此困?反复念了几遍罗胜的名字,突然又想起近来那龙阳的传闻,难道是为了掩饰罗胜的身份,刻意将这位正经的高阶亲随打到尘埃里去,以求达到某种掩人耳目的目的? 郭蕴笑了笑,态度亲切不少,怕拍罗胜的肩膀,“干的不错!” “尔等听令,即日起,升什长郑南为屯长,总领粮船全部人等,择日载入军册!罗胜谏策有功,免除粗使之劳,辅屯长郑南操练军士,不得有误!”论功行赏,在郭蕴的职权范围内,能做的也只有这些,朝罗胜意味深长的一笑,抛去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大步踏回战舰。 郑南一屁股瘫坐在地,哭得更厉害了。 罗胜不言不语,走向容渺,眸光直视在她面上。谁会相信,今晚解除这险情,全赖面前这少女之智! 他庆幸他只犹豫片刻,就依从她所言,替她出手控制了局面。是为救粮草,更是为救她!大火来袭,她在船上,安得无恙? 容渺垂头无言,似乎一切跟她毫无关系。心中不是不喜,这大概是镇北侯出事后,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有用,并不是一无是处。 片刻,海面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郑闹慢吞吞地走过来,向他求教,“后头的敌船已被咱们派下去的小舟包围了,罗老弟你看?” “悄悄还有没有活口,那些中箭受伤一时没死透的也捉回来。” 唐兴文见他实在慌张,一脸谄媚笑容,不得不出言替他做主。 后方舰船已搜寻完毕周围海域,一人在船下小舟上大声禀报,“抓获俘虏十余人,如何处置?” 众人向下方望去,只见一艘小船上,绑缚着数名俘虏。 众人推郑南答话,郑南痴痴无语,只得将眼光纷纷投向罗胜。 唐兴文已大出风头,不愿再多露脸,预备不理。 这是,忽闻下首一人道,“咦,这位,恁地面熟!” 这声音一起,引得唐兴文朝他看去。 只见众俘虏中,一魁梧光头,不见半点被俘之后的颓败,正仰头大笑,似乎不是被俘,而是乘游船寻访挚友。 这是曾出手帮他们赶走刺客的大和尚? 唐兴文脸色大变,急切地朝容渺望去。然后快速道,“将这干人等带入尾船舱内!待前方水匪尽除,再献与将军!” 众人面面相觑,皆知不合规矩。唐兴文冷声喝道:“郑屯长!” “是!”郑南即刻应命,满头冷汗,“是,是!你、你们!还不听罗爷的话?快把这些俘虏带到舱里去!” 俘虏被一一送上尾船,其中一人郎风霁月,举步从容,笑对铁索,甚至还对将他拉上大船的士兵低声道了声谢,浑不似战俘。 容渺避去的脚步一顿。 这人,不是绸缎铺前遇过的那位公子? 而那和尚……容渺朝他一望,登时怔住。 释风炯炯双目,电般注视着她。 此二人曾见过她的真容,若被当众叫破身份……容渺一颗心,猛地沉了下去。 而唐兴文却疑虑重重,大和尚是敌是友,怎会混在水匪当中? 作者有话要说: 容渺是怎么想到这方法的,很简单,因为遇到过类似情况,下章说明。女主除了重生外,并没什么特别的金手指,会失误,会做错事,也不见得看清了所有人和事,重生后突然性情大变什么都会那种我也写不出来。总体偏慢热,女主慢慢成长,谢谢你们没有嫌弃我的慢节奏,每天的更新必不会少,五千字肥章奉上。 第27章 被认出来了 容渺不敢冒险,连忙隐入舱旁柱后。好在杨进释风被绑缚在诸水匪当中,在一片鬼哭狼嚎和嚷骂之中一言不发,显得格外沉静。 深夜的船舱里,受伤的水匪浑身散发着血腥气,混在船舱潮湿腐败的气味当中,格外呛鼻。忽然舱帘一掀,走进一个高大的身影,摸黑走到释风身前,手刚伸到对方肩膀处,不待拍上去,已被释风被缚住的双手按住。 唐兴文想得很清楚,释风毕竟帮助过他们,就算他是水匪,这个人情总是要还。不拖不欠之后,战场上再遇到,也不至被拿住短处而不得已让步。 他轻轻割断释风手上绳索,将他带离船舱。大船之下,一叶小舟栓在船尾。“大和尚,请!” 月色下,释风眯眼打量他半晌,“果然是你!适才远远瞧见,就觉得形似!怎样,你屋内那小娘如何?没被人索了命去吧?” 唐兴文抱拳一笑:“多谢大和尚惦记,还请自便,勿要久留,以免惊动旁人。” 释风却不肯走。 “多谢你好意,大和尚心领了!”说罢,朝舱中而去。唐兴文连忙拦住他,“你这是做什么?” “我兄弟杨进不走,我便不走。” 唐兴文明白了,这人是以退为进。一份恩情,要用这两人的自由相报。 唐兴文咬了咬牙,“好,你带那人同去便是!” “果然仗义!”释风哈哈一笑,唐兴文脸黑不已,大和尚,我偷偷放你,你是生怕别人不知是么?笑那么大声作甚? 释风走入舱中,不一会儿,带了一个书生打扮的人出来,月色下,只见来人浓眉明目,长身玉立,仪态闲适,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水匪。 杨进略一抱拳:“多谢壮士。杨某记在心里了。” 说完,与大和尚携手而去。释风一跃而下,双手抓握杨进手腕,杨进眉头都不曾皱一下,随释风跳船后稳稳落进小舟。片刻后,水声轻响,一叶扁舟,远远漂泊开去。 唐兴文回到宿处,在容渺脚下铺的干草上睡下。为防身份暴露,他们与淮山三人以守卫粮草为名,就睡在堆放辎重的舱里。黑暗中传来容渺的低叹,“从前听爹爹说起,你这人从不肯欠人分毫,果真如此……” 唐兴文一时不知如何答话,两人默了许久。淮山好眠的呼吸声听得格外真切。 容渺翻了个身,“也好,那和尚看起来不坏,无奈投靠水匪,多半有什么难言之隐。只望下回你行事前,与我商量,免得你有事时我不知情,白白为你担忧。” 黑暗中,唐兴文只觉心头被什么物件击中。不是从前被她揭穿错处时的那种窘迫、羞耻,身体里滋生出什么东西,正紧紧攥住他的呼吸。那“担忧”二字一出,喉中迸出的竟是些许甜蜜。 她无从知道唐兴文想些什么,适才一梦,已耗去许多体力。前生许多记忆都已记不真切,某些时候这些记忆又会以梦的形式蹁跹而至。她甚少忆起自己在北国的那段冷宫岁月。从北国逃回南国路上,那险被野兽和游人填做食物、手脚冻伤、露宿冰窟的苦楚,都不及北国冷宫带给她的痛苦分毫。 受辱于宦人,侍奉其他冷宫妃嫔洗脚,被当成动物般骑在身上,宫女肆意打骂,北人都恨她!南国女子多妩媚妖娆,南妃甚受宠爱,冷宫中那些失败者拿旁人无法,却将所有的恨意投射在她身上。谁让她是南国女子!谁让她是杀了无数北人的镇北侯之女呢?代嫁和亲,被当众戳穿身份,北帝知她出自镇北侯府,痛恨之余,将她打入冷宫。从此那非人生活,万般折磨,令她无时不刻不在自省。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要忍受这种对待。 凭着对心上人的思念,对家人的牵挂,她咬着牙,着意奉承所有人,弯下脊背在屈辱中求生。最终她得到一个机会,北国宫乱,四门大开,烽火连天,将士冲入皇城。 她亲手烧却北国冷宫那间给过她无尽屈辱跟痛苦回忆的屋子。她身披浸透水的破棉被,从火海中冲出,将不堪回首的三年岁月遗忘在那扇被火舌狂卷的门内。 衣衫褴褛,北国的冬夜很快令身上的湿棉被结冰,跟在一众拼命携财逃跑的奴婢身后,在逼宫叛军的马蹄下留得一条性命成功逃出皇城…… “我不该瞒你。” 黑暗中传来唐兴文的说话声,令容渺的回忆为之断开。 “以后有事,我都会先行问过你的意见。”唐兴文觉得自己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了,第一次私下里他在她面前没有自称属下,也没有唤她小姐。他在独处之时直言“你我”,觉得忐忑又新奇。 可容渺并没什么反应。她又翻了个身,迫自己睡去。经此一役,可预见到来日练兵会加紧进度跟难度,即使跟这群看守辎重的老弱残兵比,她也太弱。 浩瀚的海上,小舟飘飘摇摇,似乎随时可能被海浪卷得倒翻过去,可偏它始终稳稳的,划着水浪,缓速前行。 释风撑着长篙,没好气地瞥身后人一眼,“叫人抓住了还好意思装没事人,万一船上没有那镇北侯家的小娘跟她随从,你以为自己讨得好去?回回叫我替你挡刀剑,净出些馊主意。” 杨进端坐舟内,微笑抬眼看他。 “现如何?你我不是安然无恙么?不亲眼一观,怎知两国差距?凭慕容将军手里那些过气的船,只怕还没对上,就先被那五牙船排除的弹石投沉了。” “哼!”释风自知说他不过,只得冷嘲热讽道,“知道的,说你是为正事。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为那小娘呢!你以身犯险也还罢了,待你上岸,那广陵王知道你拿他刚拢到羽翼下的水匪被你拿来当与美人邂逅的牺牲品,说不定一气之下就砍了你的脑袋,哼,到时可别怪大和尚冷眼旁观,不出手救你!” 杨进只是笑。 今晚偶遇容渺,纯属偶然,原本还想当几天俘虏,摸清舰船上的情况,不料唐兴文竟私自将他们放了。这样也好,千金之子,不坐垂堂,毕竟保重自身更为重要。而那容渺见到他时一脸惊恐的模样,也令他印象深刻极了,是极怕被他认出揭穿了身份吧? 前方传来低低的号角声,释风大声呼喝,挥手。杨进这才收了笑,肃容起身,见一艘青龙舫威武驶来,几艘快船从舫上吊下,上面几十名善水的兵将,抱拳致礼,迎他回去。 浅笑低语的杨进又成为那寡言清冷的谋士一名,踏上船去,对上焦急暴躁的慕容羽,只是颔首一礼。 “乏了。”简明的两字,入铁锁般扼住慕容羽的喉咙,将满腹牢骚与担忧吞入腹中,一张脸苦涩扭曲不已。 从人献上披风,杨进随手系上玉扣,面无表情地越过众人走上二楼舱内。 慕容羽跺脚叹息。周围鸦雀无声。人人皆习惯了杨进这般冷漠态度,他不想听的话,别人便没机会说。他想做的事,也向来无人能够阻止。 唯有释风不屑地撇撇嘴,“哼,装腔作势!混小子!” * 容渺忽然成为众星捧月的对象。 人人皆知郑南这个屯长是个傀儡,真正有本事的是那新指的团练教头罗胜。而罗胜这人不太好说话,他们不过上前奉承两句,就被他横眉冷眼地喝退。于是刚打了胜仗,热情空前高涨的众人便将目光对准化名齐跃的容渺,谁都知道,这齐跃可是罗胜的相好,当成什么似的宠,一点也不肯让“他”累着。在军中四溢的流言里,那齐跃的力气可是全要留着侍奉罗胜呢! 于是有了第一个给容渺送熏肉的人。随船行军,吃得多是腌过的海味,各人私带上来的熏肉可是宝贝,寻常不肯拿出来分享不说,就是自己多吃了一口也要心疼不已。谁想到容渺一得就是手掌大的一块。 接着又有无数的东西堆进她住的舱里,什么上回军中庆功赏下来没喝完的酒,什么句章最美的姑娘柳梦梦身上顺下来的香帕,什么软枕头,——这个最让她无语,那送枕头的人说,她睡的板子太硬,怕是会受伤,还是用这软枕头垫着较好……容渺听得云里雾里。 头上一声冷哼,唐兴华不知何时立在她身后。那送枕头的人挠头一笑,一溜烟跑了。 容渺捏着旁人用过的破旧絮枕,疑惑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为什么睡在板子上会受伤? 唐兴华脸黑如锅底,夺过那枕头,“嗖”地抛进海里。“别问,那群人满嘴胡言,说不出什么好话!” 容渺还待再问,忽跑来一个小兵,气喘吁吁道,“罗教头,齐老弟!周参军传你们去呢!” 这回轮到容渺黑了脸,上回周潼来找他们,被打岔过去,这回想必是听说了“罗胜”立功的事,专门找两人去问话呢! 周潼坐在椅中,手里捏着一卷帛,张开又折上,反复数回。 外头通报罗胜、齐跃到了,他坐正身子,肃容望向门外,“进来!” 两人垂头入内,躬低身子,无声地行礼。 周潼道:“抬起头来!这成什么样子!不是叫你们护送姨妹去余姚么?为何……” 话未说完,他像是咬了舌头般,顿住话头。 他瞠目结舌地望向二人,“你们……你……唐领卫?你……你又是……” 唐兴文一副“大不了你杀了我”的豪迈,将脖子高高扬起。而他身侧那人,脸上缠着好大一团药布。 周潼在“齐跃”面上打量一番,长大了嘴,半晌发不出声来。 此时舱门响动,刷拉一声,周轩低头迈了进来。周潼觉得自己心脏瞬间跳到了嗓子眼,事情没弄清楚之前,瞒住周轩为妙,他连忙挥了挥手,“你俩先出去!伯父,有事?” 两人如逢大赦,连忙往外逃。蓦地周轩一声粗吼,“站住!” 作者有话要说: 已经重新写了,之前发的都删掉了,继续写下一章。节日快乐! 第28章 梅时雨 周潼忙笑道:“这两人出了小错,我已训斥过了,伯父有话不妨直言,侄儿听着。” “哼!”周轩冷哼一声,不屑望向将头低到尘埃中去的两人,生怕污了自己双眼般,斥道,“别以为本将不知你二人的丑事!本将的队伍中,不许有这等丧德败行之人!若非前日你立了些许微末功绩,本将非乱棍打你二人出去不可!即日起,你二人不得同船!来人!” 一名亲随进入听命,周轩道:“着罗胜依旧掌辎重货船守备千人的团练,这……齐跃?遣去火箭营做粗工!”周轩向来爱惜人才,对罗胜愿放一马,对齐跃就不那么友善了。说罢,还阴测测地道,“再让本将听到不干不净的传言,你二人自去领罚返乡去!” 唐兴文急忙抬起头来,“将军!”对面周潼拼命朝他挤眉弄眼,唐兴文,我伯父没瞧清你算你走运!想是听说我找你俩来,才随口叫出你俩的名字,叫他认出你来,混入水师那是杀头之罪,我可保不住你! 亲随上前,将二人拉拽而起,拖出舱去。 唐兴文急得不行,容渺一介女流,在他护卫之下尚受了许多苦,双手变得粗糙,海风把吹弹可破的肌肤都磋磨黑了,原就瘦弱的身子越发单薄,力气虽大了不少,可要去火箭营做粗工,她怎么可能受得住呢? “你不能去!一会儿我们就与周参军说清一切,决不能让你离开我身边!” 那亲随尚在二人之后,闻言,酸的牙齿几乎倒了半边。光天化日之下,这俩人要不要这样肉麻? 看来军中传闻不假,这俩人果然是对龙阳。 那亲随恨不能隐身而去,免得耳中被强行灌入这等恐怖的打情骂俏。 容渺见唐兴文方寸大乱,连忙向他使眼色,回身对那亲随道,“你且等我一等,必不令你无法交差,我有几句话说与罗教头。” 亲随如逢大赦,走开十步远。 容渺满面疑惑,认真地问:“你跟我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丑事?丧德败行?刚才周将军明显都没正眼瞧我,而我又绑了满头绷带,难道他早知道我是谁?因此想惩罚我冒名顶替之罪?” 两人又急又慌,音量压得极地,容渺一问,冷情冷面的唐兴文以肉眼瞧得见的速度红了脸,“这件事……你还是别问了!周将军就算还不知你身份,可多半是瞒不住周参军了。你不如就实话说,再认个错,让他重新派人送你去余姚吧!” “你又来了!”容渺跺脚,“你现如今越发做起主来!我心意已决,除非周将军处死我,否则,我绝不退缩!” 说完,她扭头就去那亲随身边,“请带我去火箭营!”难题并不是她身在何处,只要与唐兴文、淮山同在营中,总有接头的办法。如今能躲过周潼跟周轩,顺利留在军中才是她的首要任务。 容渺只在火箭营船上待了一天,就被周潼派人请了回来。 “你胡闹!” 面对摘下药布,重新洗过脸、露出真容的容渺,周潼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可知你姐姐多担心你?”周潼负手绕她而行,口中责备不住,“若非我收到了你姐姐朝我要人的飞鸽传书,还以为你早已到了余姚!你怎么胆子这么大?顶替齐跃混入军中,你就不怕被人瞧出李代桃僵,直接报给几位将军、副将知道?万一我来不及认出你,被旁人将你当成细作用刑逼供,甚至直接砍了脑袋,你……唉!” 这是姨妹,不是亲妹,训斥两句犹可,却不好骂得太重,周潼双手握拳,愤然砸在桌案上,震得茶盏一跳,蹦到地上碎裂成片。 容渺已红了眼圈,现出往日里的小女儿姿态,“姐夫,我想跟着你留在军中,想找广陵王替我爹爹求情。你就允了吧,我实在没别的办法了,行不行?” “不行!叫你姐姐知道,非杀了我!”周潼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丝毫不留余地。 “可是,我去了余姚,难道这辈子就躲在姐夫家里不出来?那我爹爹怎么办?姐夫,你替我救爹爹出来?你替我保护阿娘?保护二姐?还是说你会帮我带兵入京,逼他们把我爹爹放出来?” 一席话问完,周潼怒气全消,声音中透出几许愧疚和无奈。 “姨妹,我实在无法……伯父也只能等消息,何况我只是个功曹参军?”他没有拨弄风云、左右圣意的本事,情已求过,折子也上了数十道,还写信求了京中不少官员帮助,可镇北侯的事,似乎已受命缄口,无人回复消息,无人应允相助,圣上除了那道命他们拔营出兵的上谕外,再没有下过任何旨意。 “那姐夫还阻止我替爹爹做些事吗?就算徒劳无功,就算胜算极微,我也想试试!广陵王是如今最炙手可热的皇子,他的话,圣上一定肯听!姐夫,我求你了!”容渺深知周潼软肋,作势就要下跪,“姐夫,我给你磕头了,你答应了吧!” 周潼大惊,顾不得男女之别,连忙将她扯住,“不可!” “姐夫,那你是不是答应我了?”容渺露出得逞般的笑容,虚伪兮兮地赞道,“我就知道,姐夫你最好了!” 周潼面上一红,叹道:“你容我想想!你一个姑娘家,万一被人戳穿身份,万没有好果子吃!唉!你姐姐怕是要怪我一辈子,我以后怎敢见她?” 容渺撇嘴,颇不赞同,“这你便怕起姐姐来了?这段日子在船上,我可听说了不少姐夫的韵事。什么云青青啊,吴媛媛啊,我虽不知那些是什么人,多半姐姐是知道的……” “你这丫头!”周潼见她拿自己的荒唐事打趣,不由大窘,继而想到她名节一事,板起面孔,问道,“你跟唐兴文是怎么回事?” 那流言传的有鼻子有眼的,不少人赌咒发誓说自己亲眼见过,不容周潼不紧张。镇北侯虽下了大狱,可褫夺爵位名号的旨意还未下来,镇北侯府不是没可能复起,唐兴文再年轻有为,也只是个家门贫寒的侍卫,容渺作为侯门小姐,不可能与这样的人成婚。两人近来朝夕相处耳鬓厮磨,容渺单纯年幼,万一那唐兴文有心引导,岂不坏了容渺一生幸福? “什么怎么回事?”容渺至今对自己跟唐兴文之间的“丑事”还有些糊涂,难道因为唐兴文护着她些,就被人误以为二人有特殊关系?她扮的可是男人!男人跟男人之间,能有什么好特殊的! 容渺不解,周潼自然也不好意思说破,“罢了!今天起,你就到我身边来,对外称是我的亲随!” “那不行!周将军常与你在一起,万一被他瞧出来……” 周潼冷哼:“现在知道怕了?哼!你平时跟着我,没事不要出这个门,原来的齐跃也经常替我整饬床铺置备物品,这倒不会令人起疑。我再对外传扬,只说你面上生疮,上回你包药布的法子不错,继续包着药布,过后便说留了疤戴个面具遮住脸。记住一点,不要四处乱窜!避着我伯父,记住了?” 容渺岂敢不从,连连点头,自此周潼身旁多了个亲随,戴白银面具,据说是守粮草时被火箭射伤了脸,丑陋至极。 而罗胜被副将郭蕴看重,着他做团练教头,考查了几日,大感满意,向周将军举荐,升罗胜做了屯长,辖兵千人。而郑南,自是寻了由头撸去屯长官衔,依旧做他的什长去。 眼看船舰到达江都郡丹徒县水域。周轩吩咐停船,寻周围荒僻地引船入滩,以芦草掩盖。停营扎寨,就地修整练兵。 而周轩周潼郭蕴等人,星夜进入县内,拜见如今的抗北元帅广陵郡王,和上将军图林。 图林原在镇北侯手下,镇北侯倒台,此人是始作俑者之一,所谓通敌罪证,就是此人拿出来的。 周轩等下车入城,广陵王在原江都郡郡守府暂住,丝竹之声远远溢出门外,周轩眉头微冷,肃容拜入。 周潼望着身后方向,一颗心七上八下,忐忑不已。 那容渺死活要跟他同来,一张银色面具遮住大半张脸,只露个嘴巴跟下巴出来,有些扎眼。此刻亲随守备等,均被留在外面,引向一个小厅,侍婢奉上水酒肉菜,鸦雀无声地静静享用。容渺耳中听得的,只是一片朵颐之声,忽地耳侧一痛,一颗黄豆从后面掷过来。她回头看去,唐兴文身穿守备服色,面部表情地看她。 容渺朝他一笑,未能看清楚他眼中那复杂的情绪,就听外头有人高声笑道:“梅公子来了?快请进去!早听闻梅公子是王爷手下第一谋士,才高八斗,风骨不凡,今日有幸一见,真是三生修来之福!快请入内,快请入内!” “郡守大人客气了。王爷礼贤下士,有周公之德,时雨能够辅佐王爷,共谋国事,是晚生之幸。当不得郡守大人如此夸奖!” 这声音温润如水,不尖不厚,颇为悦耳。唐兴文觉得有些熟悉,看向容渺,却见她如僵住般久久不动。 门被从外打开,郡守领着数名随从侍婢,浩浩荡荡地拥着一人走进来。 那人身穿白色儒袍,面容俊秀,目光温和,而身姿如松如柏,挺直不曲,是君子仪态。 “诸位大人,在下梅时雨,奉王爷之命,特来招待诸位。失礼之处,还望海涵。”说罢,取过侍婢奉上来的酒樽,“诸位征战杀敌,保疆护土,在下十分敬佩,在下先干为敬!” 说罢,大袖微动,玉颌微仰,将樽中酒水一饮而尽。 明亮的眼眸向在座诸人一一望去,接触到那银色面具之时,他眸光一顿。 第29章 是敌是友 梅时雨摇头一笑,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对着那干瘦畏缩,一身重甲的面具男子,竟生出某种熟识之感。虽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此人,心中却十分确定,面前这人定不简单。 目光在容渺面具之上停留许久,直待角落里有人高声道:“梅军师如此瞧得起我等,自当奉陪,军师,我也干了!” 梅时雨含笑客气了几句,又一一与众人对饮。行至容渺身前,温和笑道:“这位可是周参军帐下的齐君?齐君英勇护主,稍损面容,英雄风采却难被面具掩住,梅某佩服得紧,请齐君饮尽此杯,若蒙不弃,你我结交为友,常来常往,何如?” 亲手替她斟满水酒,热络地将酒樽递向容渺,眉梢轻挑,对这面具下的容颜显出十分兴趣。 容渺深蹙眉头,纵使梅时雨与在场每一个人都说了许多客气话,称兄道弟勾肩搭背混得极熟络,可他面对自己时那语音语调连带玩味的表情都似乎别有深意,大与旁人不同。二人自小一起长大,更亲密得差点做了夫妻,这世上只怕除了刘氏,最了解她的便是梅时雨。在他面前,她没信心能将身份隐瞒到底。只要他嚷叫开来,自有广陵王的部下争抢着替他收拾这位镇北侯府的“余孽”。 容渺硬着头皮抱了抱拳,仰头将酒水饮尽。梅时雨跟着饮了一樽,敬过半场酒,他却半点醉意都没有,清明的眉眼勾画着细腻心思,眼眸一再在容渺下巴、颈上、身前打转。 干净光洁的下巴,随船行军二十多天,半点胡茬都没见。高高的护领内,是十分纤细的颈。重甲在身,掩住身形,在场多数将士皆已敞胸赤膊,醉意熏熏,这齐跃却冷静自持至此。领口被汗珠浸透,却固执地未敞开半颗衣扣。 他下意识地伸手,握住容渺持酒杯的右手,眼眸定在她面上,笑道,“齐兄不言语,是不愿与梅某结交?”提着酒壶,复向樽中添酒。容渺纤细的手被他握住,不只容渺吃惊,一旁的唐兴文亦是心头大跳。 梅时雨这作态,分明是瞧出了端倪! 唐兴文竟不合时宜地尝到舌尖蹿起一抹苦涩。梅时雨是何人?那是小姐的心上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如意郎君!若非突逢变故,两人怕是已然成婚……他自然认得出自己娇妻。 樽中酒已满,在其他酒客心中,这时光不过流转一瞬,对容渺来说,却似数年煎熬。梅时雨没有立即松开手,而是握住那持樽的细指,用力地攥了攥,面上笑道,“齐兄再饮一樽?” 那只灼热的手终于一点点退去,她手背之上犹有一丝滚烫之感遗留不去。仰头饮尽樽中酒,容渺将三足青铜瑞兽酒樽重重拍在案上,冷笑道:“我敬梅军师一杯!” 翻手上前,将梅时雨提酒壶的手拉过来,重重捏住,强按着他向桌上酒樽又满倒了一樽。 梅时雨几乎被她扯了个趄趔,膝盖撞在案角,痛得暗暗抽气。诸人在旁,又要做出不惊不遑的平和模样,容渺出声之时,他本还在细细辨认那声音,粗放了的声线,有些沙哑,却较细,很熟悉……下一秒剧痛传来,膝盖怕是已撞得淤青,拿惯诗书和笔杆的嫩手被对方满手硬茧刮得生疼。 几乎是逃也似的,梅时雨引着郡守来到下一台桌案前,眉目依旧温和,笑容依旧亲切,腿却在暗中颤了几颤,恨不能立即弯下腰来揉揉。 唐兴文将一切瞧得分明,几乎笑出声来。小姐近来力气大了不少,竟拿自己表哥来练手。这一手擒拿功夫,还是他亲自教的呢。 梅时雨走到那个满面胡茬子的“罗屯长”面前时,见对方一脸怪笑,他心不在焉地应付过去,待一一敬完酒,匆匆告辞出去,拒绝郡守大人的“亲自护送”,独自行到转角处廊下,掀开裤腿一瞧,果然青紫一片。容渺那独特的声线,还有唐兴文那张满面胡茬的笑脸,此时越发清晰地印上脑海,不断重现。 蓦地,梅时雨直起身来,某种不可思议的直觉冲上脑海。那两人……分明都是他熟识之人,没有错!他快步往回跑,在厅前停下脚步。侍婢先发现他,立刻知会郡守大人梅公子去而复返。郡守大人慌忙迎出来,又是一阵乱糟糟的寒暄。 梅时雨扬头向内探看,左边席上那两人竟皆不见踪影。 唐兴文几乎是提着容渺的衣领,一路将她拖拽到厕庐中的。 “你疯了!”一开口,唐兴文就抢去了容渺就要冲口而出的三个字,“这是什么场合,你跟来做什么?你要我有事与你相商,你擅自行动,为何不先知会于我?” “我……”这处所在,气味呛鼻,实在不是好的说话之地。容渺强忍腹内的恶心之感,一把推开唐兴文,“我怎么知会你?现如今你天天跟在郭蕴身边,我以为你早忘了你自己的本来身份!” 说着,鼻尖蹿上酸酸涩涩的委屈。镇北侯失势,他身边的人要么跟了上将军图林,要么被遣散各地做各县镇守备,唐兴文是镇北侯一手提拔起来的,甚至闲暇时亲自指点他剑法和枪法,还把爱女的安危托付给他。可他倒好,现如今顶着“罗胜”之名,反在副将郭蕴帐下混的风生水起,人人都要巴结他,唤他一声“罗大哥”。而她呢?被禁闭在周潼帐内,躲避着所有人的眼光,走到哪里都有周潼的人跟着。若她没猜错,只怕此时厕庐外就蹲着听墙角的人呢! 这般想着,容渺的酒劲就冲上了头。原本就不胜酒力,却被梅时雨强灌了两樽,又回敬了一樽,那犒赏军士的酒要多烈就有多烈,此时她连唐兴文的脸都有些看不清楚。 “砰”地一声,容渺踢开厕庐木门,一个身影快速地一闪,见躲避不及,笑嘻嘻地拱手,“齐兄弟,瞧你有些醉态,不放心,来瞧瞧你。” 唐兴文黑了脸。 好在适才没说出什么惊人的秘密来,否则岂不全让人听了去? 容渺咬牙切齿:“滚!” 那人陪着笑,却不肯走。 容渺负气冲出来,拔步便走。那人要跟,被唐兴文扯住衣袖。转眼,容渺已沿着游廊走到月洞门前,唐兴文远远瞧着,知她心里装着镇北侯府,不会冲动闯祸,便由得她独处片刻。 月下,她卧在栏杆之上,委屈得想哭。二十多天行船岁月,她不曾沐浴过,不曾解过重甲。娇弱的女孩子一夜成为汉子群里的一员,她得忍受耳边无休止的粗话和那些动辄要跟她勾肩搭背的“熊掌”。到了周潼帐下,终于没人敢随意动她,却又成了困兽,每走一步都被紧紧盯着,被束缚着,这里不能去,那人不能见,与坐牢没什么分别。 她堵住嘴,对父母的担忧,对未来的迷茫,对现状的无措,都令她倍感煎熬,眼泪就这么无声地流了下来。重生后,她以为自己已经坚强到不会再流泪了。原来她仍旧脆弱,仍旧懦弱,一点都没有变强。 “你可安排好了,确定今晚服侍广陵王的是凤飞烟?” 陡然传来一个几乎低不可闻的男音。混在叶尾枝头的沙沙声响中,若非“广陵王”三字对她来说太过敏感,只怕就要将这句说话声错过。 “是,请您放心,属下亲眼瞧见凤飞烟被送进寒烟阁的。” “这倒有趣……” 声音就这样沉寂下去,再听不见什么声响。容渺下意识地起身,轻手轻脚地朝月洞门移进。月洞门外,一丛茂密的细竹遮住光线。容渺左脚刚迈进月洞门,就听有人突然喝道:“谁?” 下一秒,容渺就被一人扼住喉咙,抵在墙上。 这回她看清楚了,扼住她咽喉的是个面容冷峻的侍卫,而侍卫身侧立着的高大身影,令她一怔。 杨进轻摇折扇,月下一袭艳色锦袍,长身玉立,笑容浅淡,一双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打量她片刻,道,“你是谁?” 容渺没有错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机。 “放开她!”唐兴文察觉不妥,已飞速追上前来。 跟随而来的,自然还有周潼吩咐看紧容渺的那名亲卫。 杨进见来了旁人,己方侍卫手中扼着的那人服色与两位来人相同,知道是今夜前来赴会的水师将士,总不能将三人都疑作刺客杀了,只得命那侍卫放手。 “齐跃,这是怎么回事?”亲卫以为容渺闯祸,语气中大有责备之意。 齐跃二字令杨进眉眼一凝,眸光重又射向容渺,那面具泛着银光,将一张玉颜遮挡得严严实实,唯见一双隐在暗影中辨认不明的眸子,跟线条柔和的嘴唇。 唐兴文大步上前,挡住容渺,“我等乃是句章水师、周轩将军的部下,奉命来此宴饮,不知何处得罪了两位?” 杨进收回目光,笑道:“一场误会。王爷驾临郡守府,巡守自然严密些,这位兄台贸然走出此间,便是遇着旁的侍卫,多半也要训诫两句。” 杨进负手而去,经过容渺身侧,意味深长地投去一瞥。 容渺听见他用那低醇如春风般的语调吐出四个字,“好自为之。” 可她已无暇去猜想杨进究竟是看穿了她的身份,还是警告她不要再乱闯。 与她有过三面之缘的杨进,一次出现在皇都,那时广陵王刚刚上位,他是书生打扮,在皇都闲逛。 第二回她见到他,他被绑缚在敌船上,身份是水匪。 第三回,他出现在郡守府,与人说起广陵王的起居之事,又能在府中自由穿梭,指挥侍卫。这回,他身份是广陵王的从人? 那释风又是怎么回事?难道前世释风刺杀北国太子,也是广陵王的授意? 这样想来,释风究竟是不是好人?在镇北侯被冤入狱的案件中,释风和杨进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上回放任唐兴文放过他,是对是错? “齐跃,你吓傻了么?罗大哥跟你说话呢!” 抬起头,望向面色阴沉的唐兴文,她无力地抬了抬手,“我……我没事……” 心头万般烦絮,不知能与谁说。 作者有话要说: 反复思量,要不要将女主行军过程拉短,直接装13打脸迅速上位,跳跃式的进入宫斗环节。可是情节不展开,强行去写男女主一见钟情或是迅速互生情愫,菲菲的确笔力不及。菲菲喜欢的感情是那种相互欣赏,彼此契合,相知深刻的,菲菲将用大量笔墨来写女主的成长跟男主对女主从好奇到欣赏、从欣赏到非卿不可的过程。这是一个尝试的过程,明知很大可能会败,菲菲仍想一试。对码字这件事,菲菲并不是随意玩玩,绝不会想断就断,任意为之,菲菲知道自己有很多不足,能在这本书完结的时候总结出这些不足,并在今后的日子里不断学习提高,是菲菲坚持下去的目的。而菲菲的全部动力,来自每一个小天使的点击收藏奖励,来自每一个评论的嬉笑怒骂或是暖心建议。感谢所有小天使。也很抱歉这个作品不尽如人意。鞠躬。 第30章 和尚逛青楼 周轩与广陵王一同动身去往江乘督战,水师将士半数随行,半数驻扎丹徒,以为援军。在周潼的刻意为之下,容渺被留在了丹徒,远远避开广陵王。 皇都传来几回消息。有周潼那边的,主要说了镇北侯的情况,一直羁押当中,不肯吐口。也有容渺派去的人,跟随她一同前往余姚的人中,除唐兴文外,多数愿意听她号令,毕竟她是镇北侯府女少主。刘氏没有如前世般自戕,令容渺对自己的重生稍感安慰。梅时雨跟广陵王都在前线,一时没人顾得到镇北侯,也算间接给镇北侯府的所有人留下些许喘息时间。 刘氏写的那封信,并不是给容渺的,侍卫潜进府中找到信笺,上面的几个小字令他十分疑惑。在这个时候,刘氏竟然提笔,给远在益州的娘家写了封信。容渺无从知道信笺的内容,却知道这一回母亲必然不会再懦弱下去。其实论起心机人脉,容渺就算重活两世,比之刘氏也是远远不及。 容渺心头微松,渐渐开始着意笼络军中诸人。唐兴文不理解她这么做的缘由,毕竟以她的身份,该当做个安静透明的隐形人才是,与军中将士常来常往,对她有害无利。 劝过几次,容渺却像一头拉不回的牛,执拗到底。她身上带有不少钱财,藏得好好地,在郡中兑了现银,不是请客喝酒,就是散财送礼。 被留在丹徒的多是与那班守卫辎重的士兵般,阶位较低的将士,唐兴文这个屯长在其中俨然成为被众星拱月的人物。 周潼身边的人早知这个“齐跃”不是那个“齐跃”,而这“罗胜”也多半只是同名,没了身份顾忌,两人渐渐崭露头角,身边各跟着一派死忠人士。 淮山仍在郑南掌握之下,但因这两个自己人的崛起,身份也跟着水涨船高,别说是做粗工重活,就是打碗饭吃也有人抢着帮忙,给送到手里。 容渺经过七八天的旁敲侧击,倾了近多半数银钱,跟郡中驻扎的守军也混了个脸熟,并由淮山出面问出了那凤飞烟的来历。所有跟广陵王有关的人物,她都想探探底。 明月楼,楚馆,花魁娘子。容渺初时听在耳中还有些懵,广陵王这人向来高傲,绝不是那种会捧戏子逐女伎的浪荡子。 及至她命淮山吆喝了几个人,浩浩荡荡一行人走进那明月楼,她才知道也许是她想错了。平时军中看起来老实巴交总将妻儿挂在嘴边的将士们,竟然汇聚此地。怪道这群人总是蹭她的银钱买酒喝,敢情他们自己身上的钱都花在了这明月楼里。 容渺一走入,就有好些人跟她打招呼。她富有钱财,又舍得与众人分享,话不多,待人随和,愿意吃亏,多数人待她还不错。又是周潼帐下亲卫,不看僧面看佛面,对她多多抬举总是没错的。 鸨母笑着将众人迎入,对上容渺那张扎眼的面具,只怔了一瞬,便满脸笑容地奉承开来:“哎哟,这位是哪位世家公子来军营历练的吧?瞧瞧这肤色,比我们女人家敷了粉还白几分。公子这边请,第一回来吧?您瞧瞧,您弟兄们一有空就来咱们明月楼消遣,不是我吴娘自吹,我们这儿的姑娘,随意挑出一个来,那在邻近十八县里,也都是出头拔尖的!公子喜欢喝什么?冰醇玉露可好?来!给这位公子上两壶冰醇玉露!另加六个小菜,凑个吉数!兰儿、小玉,快来侍奉!” 不待容渺一行人说半个字,鸨母已打点好一切,冰醇玉露,那是明月楼最好的自酿酒,比寻常黄酒贵了岂止三成,旁边熟识容渺的人,不由暗自替她肉痛。分明是同样的水师服色,也不知这鸨母那双毒眼为何就瞧得出“齐跃”是个有钱的冤大头,上来就大宰一通,难道这就是“欺生”?是瞧出容渺是个没见过世面的雏儿? 不过众人想到齐跃跟罗胜的传言,不由憋住了笑,——怕是这鸨母也有走了眼的时候,这齐小公子虽然身板瘦弱看起来颇纯白无辜,却是个惯见风月的主儿。 容渺随意坐了,招呼众人饮酒吃菜活跃气氛的自有淮山。酒过三巡,诸人渐不拘束,淮山一拍桌案,站了起来,“吴娘子,过来!” “哟,军爷,可是水酒用完了?再上两壶?”鸨母拧着水蛇腰,摇着手帕走了过来。 “听说你这里有两个花魁娘子,平分秋色、皆可倾城,何不请出来与我等一叙?” 鸨母一听,笑容不变,却在心里暗暗骂了句“癞□□想吃天鹅肉”,那两个是什么颜色,岂可随意接些散客?就是从前的郡守大人想见一见这两位,也得大笔钱财疏通。 “哎哟我的好军爷,小玉跟兰儿便是咱们楼里顶拔尖儿的姑娘,军爷若嫌干巴巴地喝酒没意思,让小玉唱个曲儿听听?”边说边朝小玉跟兰儿打眼色,示意她们使出本事好生应对。 小玉便偎向淮山,撒娇道:“军爷好坏,有人家陪着还嫌不够,竟还惦记着旁的姑娘!” 淮山一副混不吝的模样,重重拍向桌案,发出“砰”地一声巨响。 “吴娘子,你是瞧我们不起?以为我们是没见过世面的鼠辈,请不动你楼里的花魁?”说着,从腰里掏出一把银子,往桌上一摔,“废话少说,爷儿们要见凤飞烟、柳如意!” 他身旁的人本对吴娘的安排没什么不满,请客出钱的是齐跃,他们跟着有酒肉吃有姑娘陪已感到十分满足。但这群人中,有几个是周潼身旁的高阶侍卫,奉命“看护”齐跃,不让他到处乱跑,但进来齐跃银子使得到位,除了喝喝酒偷偷懒也没干别的坏事,他们自然任由他,更因周潼对他格外看重而隐有以他为首的趋势。 正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短,齐跃兄弟被吴娘子轻慢,他们自然要帮忙找回场子。因此这几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嚷道:“不过是个陪酒卖笑的,装什么精贵?齐公子愿意买她们一笑是她们的运道!赶紧的,吴娘子,叫人下来!” “军爷屈煞奴了!”吴娘子笑脸迎人,闻言只是叫屈,“真真不巧,柳儿、凤儿均被客官包了去,尚未回来,军爷们行行好,别难为奴这个小女子了!要不奴再叫几个会跳舞的姑娘,跳个舞让军爷们乐呵乐呵?晴芳呐,你们几个过来!” 这几个人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当下其中一人便冷笑道:“当真不在?若叫我找了出来,吴娘子怎么说?” 旁人立即附和:“不错!吴娘子若是敢叫真,我们就不妨找找看。万一是吴娘子您年纪大记错了,不是耽搁了姑娘的生意?” 吴娘子的笑脸瞬间挂不住了。 这伙人刚进来时,瞧着领头的那面具男子含蓄低调,不像难缠的,谁想到此时他身旁的几人闹将起来,他竟不出声阻止?那么说来,他也是为着两个花魁来的?果然不论什么样的男人,都有花魁情节。吴娘子为难地瞥了眼楼上角落里的那间房门。 “怎么?吴娘子想清楚了没有,我们这就开始搜了?” 几人摩拳擦掌,在满堂人的起哄声中,作势要上楼去搜人。 “慢着!” 随着一声清冷的呼喝,楼上角落里的房门被从内打开,一个慵慵懒懒的女子鬓发松散、带着残妆,从里间盈盈走出。 众人的吆喝声就此一落。 来人最多不过二十,细眉弯眼,唇齿未露,笑意已现,令人望之便生好感。宽松闲适的软烟罗寝衣穿在身上,玲珑身段若隐若现,细白的肌肤如透着雪光,滑腻得让人忍不住想抓上一把。容渺从前见过的美人也不少,容嘉、曲玲珑都算得上十足的美女,可跟这风情万种的女子一比,就立时分出了高下。 容渺时年十五,正是青竹篙一般的年纪,个头贪长,十分高挑,对这种韵味十足的美女颇有几分艳羡。 “莫不是因我病着,不便见客,便有人借此为难妈妈?”美人丰唇一嘟,满面委屈,真真我见犹怜。 吴娘子连忙笑道:“飞烟你这孩子,军爷们不过跟妈妈开个玩笑,你病着,妈妈也是心疼你,不得已委屈了几位军爷。” “出来就好!出来就好!”众人已从惊艳中回过神来,眼珠子黏在凤飞烟身上,“原来凤姑娘病了,难怪不见出来。非是吴娘子的错,倒是我们不够体贴了!” 美人在前,人人争当“君子”,希望自己个“高尚温和”引起美人青睐。自古佳人爱文士,这些粗武夫,也不得已装一把斯文公子。 凤飞烟揉了揉额角,“只可惜飞烟残妆懒髻,衣衫不整,不便侍奉,哪位军爷若是有心,不若许下缠头,待会儿到楼上小坐。妈妈,别惹军爷们扫兴,按着平日里的规矩,莫慢待了军爷。” 说着,水蛇腰一扭,朝几乎在场所有人均抛了一遍媚眼,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只余满堂余香挥之不散,引得多少人痴醉。 不过凤飞烟可说了,要按着往日规矩许了缠头才能上楼一亲芳泽,在座都是一文不名的军佬,平时能约上一名寻常伎者已是捉襟见肘,堂中不少人都跟容渺借过银钱,有几个是真正能付得起凤飞烟的价钱的? 一时众人摇头叹气,沉寂下来,唯有几个爱瞧热闹的盯着容渺,想看看这位跟罗胜有龙阳之好的少年是不是也对美人感兴趣。 吴娘子再次活泛起来:“哎哟,军爷这可听明白了?不是奴不肯叫飞烟下来,可人家姑娘爱惜身价,得瞧瞧军爷们的真心,要真有情意,也不过五十两银子。” 五十两银子,足够包一个普通女伎一整年。用来见病中的凤飞烟一面,这买卖可不大划算。 座中声息更弱,就在此时,一直未曾出声的容渺缓缓站起身来。 “哎哟!齐兄弟开窍啦!” 也不知是谁带头嚷了一声,接着就传来此起彼伏的怪叫声,人人拍着巴掌叫好,乐于见到这等风月美事。 容渺向众人连连拱手,面具下的脸其实早已红透。 手摸到一锭银子,正要递给吴娘子,就听外头有人喝道,“且慢!” 这声音粗豪高亢,如雷霆般震耳。众人看去,只见一个粗大魁梧的光头和尚,气势汹汹地大踏步走进来。 和尚逛青楼? 饶是吴娘子见惯风浪,也为之瞠目结舌,忘了如何反应。 第31章 比试 大和尚叉着腰,威风凛凛地道:“什么凤飞烟、柳如意,通通叫出来陪客!我这位俗家兄弟惯会疼人,有你们的好儿!” 众人小声的议论当中,杨进身穿浓紫锦袍,系着金边桂枝腰带,摇着扇子从大和尚身后走来。 周潼手下中有人见过这位谋士,连忙起身行礼,“原来是杨君驾临!” 杨进笑容可掬地朝众人颔首致意,从袖中抛出一枚金叶子,丢向吴娘子。也不寒暄,径直往楼上走,走到一半停了停,吩咐,“给我这浮屠兄弟上些好酒好菜。” 眼看杨进就要步上二楼。 “慢着!”容渺出声了,杨君,我已与吴娘子说好,包下凤姑娘了,还请杨君雅让,不胜感激。” 瞧不出这人人模狗样的,也是这种贪花好色之徒。容渺在心中默默鄙夷,暗道果然广陵王这种主子带不出什么正人君子来。 杨进似是听到了一个极好笑的笑话,他摇了摇扇子,靠阶旁栏杆立着,“这位是?哦,想起来了,齐君是吧?你确定你包了凤姑娘?” 一个姑娘家包女伎?这倒是新奇玩法。 淮山朝容渺挤挤眼睛,其他人也不希望容渺与广陵王的手下人冲突,纷纷打圆场道,“齐兄弟别急,今儿杨君许是寻凤姑娘有事,咱们下回再说,下回再说,这事不急……杨君请,我这齐兄弟一时糊涂,您别在意……” 杨进微微一笑:“不妨事。”转身又上了两节台阶。 “你们别拉我,杨君请留步!”容渺有心接近凤飞烟,趁着周潼不在,唐兴文被她支去做了别的事,机会难得,她实在等不得下回再说。“吴娘子,刚才说好的,这是五十两银子,您收好,请您把杨君的金叶子还他,或者请柳如意姑娘陪他,至于凤姑娘,抱歉得很,我不能让。” 说罢,不理会吴娘子的张口结舌,也往楼上冲去。 向来寡言少语的齐跃,为争花魁跟广陵王帐下谋士硬碰硬,这是何等惊人的色胆? 当下众人脸上表情如开了染坊般精彩,五颜六色什么样都有。 “可笑!”杨进挑眉,手中扇子啪地一声合拢,握在掌中轻敲,“这位齐君,所谓价高者得,我多付数倍缠头,你何故争先?” “不,杨君错了。”容渺寸步不让,身高上比之不得,但气势上绝不肯输,“先到先得,我先杨君一步,杨君非让不可。” “哦?那我们让吴娘子评评理,看看是先到先得,还是价高者得!” 杨进一锤定音,众人的目光纷纷转向吴娘子。 “这个……这个……”吴娘子有些为难地咬了咬牙,虽说散客常来,但一百个散客的花费比不上一个贵人的赏钱,自然是杨进这方在她心目中的分量更重。 “罢了,男人家,何必为难女人!”容渺霸气地一挥手,一张银票递向吴娘子,“这是一百两,加上刚才的五十两,杨君的金叶子与我打平了,没有价高一说,自然先到先得。” 淮山睁大了眼,觉得这回自家小姐未免胡闹太过。不知自己是个西贝货假金经不起火炼么?还非要跟人家争女人,这是不是找死? 座下之人却多数在心里大叫了一声好。不畏权贵,出手阔绰,这个齐跃有意思!是条汉子! 容渺登楼而上,被一截扇子拦住。 “且慢,比银子,杨某还没输过!”说着,衣袖一甩,几片金叶子夹在指缝当中,潇洒地往楼下挥洒,吴娘子喜不自禁,连连道谢,开口嚷道,“凤儿、柳儿,快出来迎贵客!” 话音刚落,就听齐刷刷两扇门同时开启,楼上走出两个妖娆佳人。柳如意与凤飞烟齐名,姿色毫不逊色。堂中人皆看直了眼睛,连声赞叹杨进有福。 容渺低叹一声,“罢了,看来今日注定要散财。”言罢,手摸向袖子,是又要掏银子了! 吴娘子看直了眼,心中暗叹,“哎哟,差点得罪了大金主!这面具人倒是真有钱!” 不过依着两个姑娘看来,怕是那杨进胜算多些。毕竟财资相当的两个人中,谁长得俊谁占便宜。这杨进模样真是不赖,凤眼长眉,俊逸潇洒,瞧打扮,也应是惯懂风月的良人,比那怪模怪样的面具人不知好多少倍。 凤飞烟掩嘴一笑,“两位爷别伤了和气。都是为了寻开心才来咱们明月楼,万勿着恼。不若飞烟跟如意一人陪着一个,或是同时侍奉两位,两位若不弃,不若同上楼来,心平气和坐下喝杯和解酒?以后常来常往,两位这般有缘,说不定还能成为知交好友。” 杨进跟容渺几乎同时开口,“不必!” 剑拔弩张的气氛之下,凤飞烟尴尬地笑了笑。 “这……” 场面僵到极点,吴娘子往常的左右逢源在这两位身上毫无作用。 “唉!喝个酒都不安生!”楼下一声巨响,久不出声的大和尚摔了酒杯,“不就是个花娘,有啥好争?若真要争,两个爷们别扭扭捏捏的像个娘儿们似的!都是来打仗的,不如刀下见真章!” “这怎么行呢?”吴娘子黑了脸,打坏了东西谁赔?伤了人命惹了官司谁负责?黑锅她可不背。 众人也劝:“不好不好,齐兄弟,快回来!”齐兄弟再弱,也是个军佬,万一伤了手无缚鸡之力的杨君,只怕整个水师的日子都不好过。 “也好!”见容渺犹疑,杨进率先应了声好,“男人之间的较量,自然该用男人的法子。齐君,你意下如何?” 杨进算好了容渺不敢答应,容渺进军中才几天,女人家力气又小,跟男人打在一起又不好看,万一抓破了衣裳,吃亏的可还是她。 容渺为难地抿紧嘴唇,心中默默思量今天是不是先认怂退让,下回再想办法接近凤飞烟,但是万一凤飞烟觉得她懦弱瞧不起她,以后端着架子不肯见面怎么办? “打打杀杀总是不好。”凤飞烟适时出声,“再说这楼里姐妹们都是胆小的,最怕见人争执。不如,两位爷比个雅的,既能分得出高下,又不伤体面。” “哦?凤姑娘的意思是?”杨进如何听不出这凤飞烟是偏帮自己,看他文士打扮,猜他武艺不佳,因此要出个雅题给他机会取胜。 容渺却不乐意了,“比读书写字么?那就不必了,凤姑娘直说不待见齐某便是!”容渺也不傻,怎听不出凤飞烟的本意? 坐下诸人:“只怕这齐兄弟真有点傻,人给了台阶不肯退,非要闹僵了,得罪透了这位杨君。” 凤飞烟脸上一红,连忙改口:“爷误会奴了,奴只是不希望两位爷为些许小事伤了和气,否则不就是飞烟的罪过么?” 一旁柳如意道:“既要兼顾文武,又不伤和气,不若就用上古传下来的老把戏,两位爷比试投壶。男人之间较量准头,力量算计兼顾,不算偏帮了谁吧?” 投壶? “这个好这个好!”吴娘子连忙打圆场,愿赌服输,不管谁今天输了,总赖不到明月楼头上。一面缓和气氛,一面吩咐人摆设场子,众将士皆罢了饮食玩乐,凑成一个圆圈,观看杨进与容渺比试投壶。 淮山担忧不已。小姐有几把刷子没人比他更清楚。他当小姐的人肉沙包已有半年多了,若非着意退让,小姐十回里能输上十一回。搬抬粮草虽练了些膂力,可射箭的姿势都没摆对过,投壶…… 淮山两眼望天,长叹一声,侯爷,小姐要给您丢脸了!可不赖小的招数喂的不好,实在是小姐资质有限。 大厅中央摆着一只窄口圆瓶,红黄尾羽箭二十支,两人一人执红,一人执黄,各投十枚。 淮山借着递箭的机会挤上前去,“认输吧,还显得有风度,着实比试输了脸往哪搁?” 容渺默然不理。淮山摇了摇头,走进人群当中。众人背对大门,谁都没注意到唐兴文何时立在门口,双手紧握成拳,攥的咯咯有声。 一声锣响,二人同时在十步外投出羽箭。众人的心随着羽箭抛出的弧线,被高高吊起。 有人希望齐跃赢,给水师争口气。有人希望齐跃输,担忧她得罪死了杨进。 叮叮两声,两箭几乎同时落进瓶中。 淮山本闭着眼不敢看,听见叫好声,勉强睁开一只眼,却见两支箭均落在瓶内,心中一喜,暗暗朝容渺竖起大拇指,小姐还不赖,看来这些日子在周参军帐中没闲着! 唐兴文闭了闭眼,倚在门上,似乎瞧不见在场诸人,大咧咧地打起盹来。 第二局,锣声刚落,两箭飞起,快速下坠,几乎又是同时落入瓶中。 此时众人已忘了关照谁的心情,巴结谁人高兴,羽箭一落,齐声大喊“漂亮”。 凤飞烟暗暗瞪了柳如意一眼,怪她出了个馊主意。水师平日操练拉弓射箭,那齐跃分明占了便宜!可怜杨公子,一时取胜不得…… 转瞬间,瓶中已□□七红七绿十四支羽箭。眼见窄口瓶瓶口已被尾羽覆住,密密地插满了,瞧不见半点空隙。再想同时落箭进去,怕是不成了,多半要有一人被挤出瓶口,落在瓶外。输赢就在这局。 第32章 与美人独处 杨进取一支羽箭拿在手中,转过头来,凤眸微微眯起,嘴角泛起淡笑:“齐君,不若明日再来寻凤姑娘吧?” 言下之意,我不想你输的太难看。不如你自觉点认输。 容渺摇了摇头:“或者,杨君明日再来如何?”此时认怂,她这辈子还能在军中抬起头来? 能不能跟凤飞烟说上话套到消息还在其次,不能被人小瞧了去才是此刻容渺关注的重点。 “杨君不必多言,请!”她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之前七箭几乎都是同时投入的,这局是关键,她不准备谦让,话音刚落,就投箭而出,黄色羽尾划下一道优美的弧度,微湿的手心透露出她此刻的紧张。 那箭投往已落入瓶中的一丛羽箭之上,快速下落,就在众人即将爆起的一声赞叹声发出之前,那箭扎在另一支箭的羽尾上,随着一声轻响,落在了地上。 “唉!”众人大为惋惜,纷纷摇头叹气。 唐兴文靠在门上,仍旧没有睁开眼。 “齐君如此客气!”杨进十分意外似的挑眉一笑,“这般,不好辜负齐君承让之美啊……” 说着,手中红色羽箭轻轻一抛,甚至眼睛都没瞄准那瓶口,众人张大了嘴巴,只见那箭以迅猛之势,粗暴地挤入众箭当中,箭尾抖动不停,嗡嗡有声。 这打扮招摇的白面公子,竟有如此准头和力道! 若说之前七箭是惯会玩乐的少年公子的游戏之举,这箭却是实打实的拼准拼稳。众人不由暗暗替容渺捏了把汗,已输了一局,仅剩的两箭若是全中,也得先求上天保佑那杨进落靶一箭才成啊。 容渺额上见汗,手心攥紧了箭身。她朝自己为之所战的佳人一瞥,凤飞烟一双水眸,正紧紧黏在杨进好看的脸上。若她没有看错,凤飞烟眸中隐约透射出的,不是痴迷或欣赏,而是困惑? 杨进有什么值得佳人如此费神的呢?一副好皮囊,又会玩乐,富有帛资,这样的男子,应该是很得女子青睐的吧?莫说是他,就是梅时雨那种穷困潦倒的书生,因样貌出众,也有不少千金小姐甘愿抛却门第之见向他投怀送抱。 凤飞烟的表现,会否太怪异了些呢? 一瞬间的走神,被一声轻笑唤回。 杨进狭长的凤眸沾染着几许自得,“看不出齐君倒颇急色……”偷窥美人被抓了个正着,容渺面上一红。 杨进拾取一箭,容渺沉吟片刻,同时抽出两支羽箭,同时投射而出,红尾稍快,眼看就要落入箭丛之中。 黄尾合二而一,来势凶猛。众人已然低叹,齐跃太过急进,两箭齐发,哪里那么容易进了?只怕这回又是输了。 凤飞烟嘴角勾起,笑容灿烂,提起裙角就朝杨进走来。 尚未踏下第一节台阶,就听众人倒抽气之声,容渺两箭合一,不但击偏了杨进的红箭,更是两箭同时撞开瓶中箭羽,落入其中。瓶口尾羽七零八落,被击散了不少。 双箭同入,将瓶中撞得满满当当。 不待众人抚掌叫好,就听一声脆响,那窄口小瓶,竟而碎裂开来,被投箭之力击溃。 容渺此时的表情,比旁观人众还懵。 她的确是使了很大的力气不错,但那是巧力,箭入瓶口,也便卸去了力道,怎可能击碎了陶瓶呢? 淮山首先欢呼出声:“齐兄弟好准头,好力道!” 众人如梦初醒,“齐跃,训练时没见你箭法如何过人,原来是深藏不露!”“怕是齐兄弟为了佳人,超常发挥。”“别胡说,雕虫小技,赢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有何难处?齐兄弟总算没丢我们水师营的脸。”“看不出齐老弟这心眼不少啊。兵不厌诈,此计用得极好……” 杨进笑而不语,漫不经心地抚着手中的最后一支羽箭。 凤飞烟颇有怨言,心想:“姓齐的怪模怪样,军阶不高,谁稀罕陪他?那杨公子忒也老实,被人耍滑弄破了陶瓶而败,竟不生气。” 门口处,唐兴文睁开眼睛,缓步走入堂中,容渺辞了众人,将银票递与吴娘子,在众人的笑闹起哄声中,步上阶梯,朝满面娇羞的凤飞烟走去。 经过杨进身边之时,她抬头,撞上杨进幽深的双眼,杨进勾唇一笑,“齐君慢慢享受,但愿……” 后面的话,容渺没有听清楚,直觉知道不会是什么好话。 杨进步下阶梯,在大和尚对面坐了,吴娘子唤来柳如意走到他桌前,杨进扬手丢给她一枚金叶子,道:“今天没兴致了!” 柳如意面容一僵,释风撇嘴道:“杨进,你真差劲,竟然输给一个小……哼!输给那么个小兵!真丢人,休要坐在我对面,别说你认识我!” 杨进手上还拿着那支箭,另一手取出腰间折扇,轻轻摇了数下。楼上已经闭合的门内,不知此刻是怎样的精彩。 唐兴文走到杨进身边,不经请入便坐了下来。 “罗某有一事不明,想请杨君指教。” 释风抬起头,愕然道:“你不是那个……” 杨进摇了摇扇子,“请讲。” “杨君那箭是如何用的劲法?” “杨某不大明白阁下的意思。” “杨君不愿直言,罗某也不强求,不过杨君击破陶瓶这一手,倒像是有些功夫,不知何时能讨教一二,也叫罗某开开眼界。” 杨进闻言,眸光在唐兴文脸上转了几转,“难道那一手,不是阁下助力齐君么?杨某哪有那等本事?抑或,齐君有什么过人之处,是连阁下也不清楚的?阁下与其问我,不如回去问问齐君。不过……” 扇子啪地一合,自斟水酒,饮啜一口,“最难消受美人恩,怕是今晚齐君出不得那间房门了……”唇边溢出一串低沉的笑声,令唐兴文不自觉地蹙紧了眉头。 杨进自是认得他的,难道连戴面具的小姐也认得出?若是容渺身份被揭破…… 唐兴文暗暗攥住双拳,尴尬地笑道:“说的是。” 小姐胡闹到这种程度,竟然连青楼这种地方也敢涉足,还充好汉跟人抢花魁,待会儿被美人识破身份,那才好笑! 唐兴文拱手示意,离开圆桌,上前几步拎起正在跟人吹牛的淮山后领,从旁边抓过一个陪酒姑娘,拥着二人朝楼上走去。 众人只以为是谁醉酒忘形,并没人注意到是罗屯长“捉奸”来了。 唐兴文将女子跟淮山推进一间厢房,自己走到窗前,摸索片刻,然后纵身一跃,跳了出去。那女子刚要惊呼,被淮山掩住嘴巴,“嘘,我兄弟醉了,没事,他死不了。” 花魁富丽堂皇的屋子,让容渺有一瞬间恍惚。她已穿了这身男装月余了,吃的是最硬的馒头跟熏鱼,穿的是重甲麻衣,每天许多人与她称兄道弟,她几乎都忘了自己也是一个屋子里曾插花熏香的少女。 凤飞烟取过一只酒壶,里面装有上好的冰醇玉露,斟了两杯,眼波流转,含情脉脉地递向容渺。 容渺不觉得自己有本事在第一回见面就探得对方跟广陵王的关系。她笑着接过,道了声谢,并不急于说些什么。 “天气炎热,戴着面具齐公子不嫌气闷么?”凤飞烟一双嫩葱似的小手轻抚上银色冷硬的面具,好奇下面覆住的面容,究竟是何模样。这齐跃声音单薄细弱,身子骨十分瘦削,下巴上一点青色印迹都没有,绝不超过十七岁。这样一个小小少年,竟与人家争风吃醋,宁肯重金买笑,凤飞烟戏弄之心乍起,起身坐到她怀中,手臂一伸勾住她的脖子,“齐公子?齐爷?怎么不理人家?” 容渺微微一笑,这些手段,她倒也见人用过。前世,曲玲珑是如何在她面前向梅时雨邀宠,深深刻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梅时雨当时是怎么做的?浅浅淡淡的笑意始终挂在脸上,不拒绝,却也不回应,任由曲玲珑辗转反侧去猜测他的心意,状若癫狂地向他证明自己的真心。只要他肯给丁点热情,她就如得到了世间珍宝一般欢喜。 不可否认,梅时雨也是以这副恪守礼教坚守规矩的清冷模样让她前世爱得抓心挠肝,得不到又舍不下,不甘心却又忘不了。梅时雨一直是拿捏感情的高手。当他想从中抽离时,你甚至找不到他任何错处,毕竟投怀送抱主动付出的那个都不是他。 凤飞烟的手抚在她面具之上,跃跃欲试想将之摘下,容渺手掌一翻,将她的手按住,并重重捏了捏,“凤姑娘想瞧我的容貌?不怕我丑陋可怖,吓坏了你?” 另一手扶在她腰上,用力收紧,将她箍在手臂当中,身上甲胄硌得她腰骨生疼。 接着,容渺拿起自己刚饮过的那杯酒,凑到凤飞烟唇边,不给她拒绝的机会,直接将半盏残酒灌入她微启的嘴唇。 凤飞烟被强灌了半盏酒,连连喘息,秀眉紧蹙,想骂又不敢骂,容渺抬手拂去她唇边水迹,在她以为“他”会端起她的下巴印上一吻之时,“他”却蓦地松开手,放开了她。 “你不是病了?喝这半杯酒,够你难受的了。”容渺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站起来。 凤飞烟已忘了适才是自己主动坐到人家腿上去的,逃也似的起身躲到一旁,跺脚道,“齐爷欺负人家!” 容渺抿嘴一笑,下意识地活动着腿脚,被一个丰满的美人坐在腿上许久,这滋味怎一个酸爽了得? “这便算欺负了?”容渺见她避自己如洪水猛兽,适才被自己抓握过的手腕上一圈明显的红痕,暗道自己是不是下手太重吓到美人儿了,怜香惜玉这种事她是初次做,可见分寸还没掌握好。心中暗暗好笑,面上却做出一副纨绔姿态,“那待会儿凤儿姑娘岂不是更要哭诉我欺负你了?” 凤飞烟腮染桃花,红晕如霞,她以为面前少年是纯白净透之人,故意嘲弄撩拨,不想自己才是那被撩拨的一个。容渺朝她伸出手,道,“凤儿,行船日久,我身上脏污极了,唯恐污了你的香闺,赏我一桶温水沐浴可好?” 凤飞烟愕然立住,红霞已沁上耳尖。这少年公子玩的未免太大了些吧?两人言语不足十句,就命她服侍入浴,真当她是寻常粉头,可恣意取乐的么?便是郡守、将军,重金请她上门鼓乐,也会百般怜惜尊重,生怕惹她不快,唐突佳人。凤飞烟暗暗生气,刚在心底升起的半分缱绻之情瞬间消散无踪。 容渺也不急,取酒盏浅酌慢饮,浑似身旁没这么个人。半晌,她腿都站的酸了,委委屈屈的想申斥,“他”才惊觉她在身侧一般,“凤儿这是在做什么?” 蹙起的眉间,是浓浓的不赞同,似乎在埋怨她,“你听不见老子的话么?让你去吩咐抬温水进来,这点小事也做不到?” 凤飞烟心里气得几欲呕血。步出房门去吩咐人打水进来,转头回来容渺已不在酒桌前了。屏风之后,清晰传来“他”解去重甲铁扣的声响。“他”似乎觉得一切理所应当。她在他面前,不是什么花魁娘子,不是什么倾城绝色,就只是个丫头姬妾,呼来唤去随意驱使。 热水抬上来时,凤飞烟几经挣扎,才迈开腿,朝屏风之后走去。容渺身上仅穿着细白中衣,见她过来,笑道:“怎么,想一起洗?” 凤飞烟抿唇,心里一百个不情愿。 “去躺着吧。不是病了?”容渺露齿一笑,觉得自己玩得够了。言语上占占便宜还可,真要让美人近身服侍,倒霉的可就是“他”了。 隔着一只热气蒸腾的大桶,凤飞烟疑惑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容渺朝她走来,微微低下头,盯住她好看的双眸,“让你走了,不走么?那……” 牵起她手,带向浴桶侧,“他”的手移向她细腰,慢条斯理地解她的带子。 凤飞烟刷地红了脸,身子一扭,避了开去,转出屏风,气恼地顿足,“齐爷,您坏死了!” 容渺低笑不已,此刻屋中只有她跟她两个,都是女人。月余未曾洗浴,她早就恶心得想死了。这么好的机会她岂会轻易错过,自是好好的泡一泡解解乏才是。那凤飞烟再开放,也终究是个女人,总不会好奇地来偷窥“男人”洗澡吧? 窗外伏着的唐兴文,觉得自己难受得有点喘不过气。 第33章 战事又起 容渺此举未免太过大胆了些,她是真不明白花魁娘子是干什么的吧?万一凤飞烟就是大方地主动要求服侍她沐浴她怎么办?此刻,凤飞烟来回踱步,几次都走到了屏风边缘。唐兴文觉得那一步一步,都像踩在他的心尖之上,又急又惧,双手微微发颤,快攀不住窗沿了。 保险起见,他还是帮容渺一把吧! 瞬息间,唐兴文就蹿入屋中,一掌劈在凤飞烟颈后。凤飞烟悄无声息地倒下去,被他接住轻轻放到床帐中,提步跃出窗外,一气呵成,没惊动任何人。 凤飞烟醒来时,屋里一片昏暗,颈后的酸痛令她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朝自己看去,却是毫发无伤,屋中摆设还保持先前模样,只是屏风后面那只桶跟沐浴之人皆不在了。 容渺一路走,一路听着唐兴文不绝于耳的唠叨。什么太过冒险啊,太轻易信人啊,在军中声名太盛不是好事啊……偏偏她一句话都反驳不出,这件事的确是她欠考虑。为争一口气,当时的确太冲动了。 月色中,头顶传来一声轻笑。唐兴文戒备地抬眼,见杨进手摇折扇,闲闲地倚在树上。 “齐君这么快便出来了?”他笑得眉眼弯弯,“也是,毕竟凤飞烟是个惯家,齐君尚年幼呢……” 容渺一直被唐兴文唠叨,正愁有火没处发呢,抬眼轻嗤道:“不劳杨君费心,杨君有空,不若好好练练功夫,大男人家,投壶这种小把戏都输,太难看了。遑论保家卫国,征战沙场呢?齐某倒是突然明白了为何广陵王殿下去前线打仗不带你了。” 杨进浑不在意地一笑:“齐君不如当心自己以后怎么应付那凤飞烟吧!” “多谢杨君关心,不过……杨君还是关心一下自己比较好。杨君上回跟水匪一路,袭击水师一事,不知有没有忘记如实禀告给广陵王殿下?要不要齐某相助,帮杨君说说” 唐兴文听他二人唇舌交战词锋往来,自己插不上嘴,索性闭口不言。 杨进摇着扇子:“齐君觉得杨某会做些无用之功?若非去替广陵王解决麻烦,你觉得杨某会无故出现在水匪船上?齐君,莫以为你能看穿杨某一切。” “哦?依杨君所言,这事广陵王早就知晓?而你前去东海,是去替广陵王扫清障碍?”这一刻,容渺突然想到另外一事,“所以 ,是你救了王四?” 唐兴文一时没懂,说着扫清障碍,怎么却扯到王四身上去? 杨进却颇动容。这女人,好生聪慧! 容渺则一脸震惊:“杨进,你先派人救他,再用他的名义去劫水师粮草,给他安个洗不脱的罪名,害他自取灭亡?”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唐兴文越听越懵。 面前的两人正彼此对视,他们似乎不需言语,仅凭眼神就可交流,不需说清前因后果,对方就能猜出彼此心意。唐兴文第一次觉得,自己头脑跟不上旁人的节奏。 容渺从没想过面前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男子竟有如此心机。曲家搭上王四,做了不少见不得光的生意,甚至从琉球偷运武器;王四被捕,广陵王担心曲家受牵连,命杨进去把王四灭口。而杨进大概觉得让他这么死了太过蹊跷,为防周轩查出什么蛛丝马迹,索性先救他,再蛊惑他对上水师,光明正大的让他死于那场人数悬殊的海战。 “为搏前程,杨君着实拼命啊!”容渺唇边挂着一抹冷笑,笑里皆是嘲讽。 杨进不为所动,“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为了赢,不惜手段,世上男儿皆如此,齐君不是么?” 杨进转头,渐渐消失在密闭的林中。树林阴翳,月色淡去最后一丝光晕,将天地笼罩在一片混沌之中。容渺知道自己面前的路还有很长,对手还有很多,刚刚从她视线中消失的那个,也许会是她接近广陵王、胁迫广陵王计划中,最大的阻碍。可事已至此,她还能回头么? 梅时雨,杨进,周轩,广陵王身侧的这些人,全是那么不好对付。 只要她走错一步,等待她的,就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在丹徒的日子,比在海上清闲了许多,每天清晨操练,午时过后轮流值岗,余下时间说是要时刻戒备等待支援前线,其实还是有大把时间四处闲逛玩乐的。唐兴文作为屯长,又负责团练事宜,自然忙过别人,常常一个转身,就不见了容渺的踪影。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她定是又去明月楼了。 近来,明月楼的凤飞烟很忙。 容渺身上的银两,几乎都用来梳拢这位花魁娘子了。 吴娘子一见她来,就笑着迎上,“哎哟齐爷来了?飞烟在楼上梳妆,许是这会儿未起呢!” 广陵王前线督战,郡守不敢染指广陵王的心头好,因战况吃紧守备正严,千金之子不坐垂堂,那些大户人家的子侄自是被家里紧紧拘着不许出门,却恰恰便宜了容渺这散客。她三步并两步地奔上楼去,经过吴娘子身旁,白光一闪,银票轻飘飘地抛进吴娘子手里,喜得吴娘子连声致谢。 敲门三声,道一声“我进来了”,容渺径直推门而入。正在梳发的凤飞烟柳眉一蹙,挥退婢女,回转身来,面上带着几许无奈,“齐爷,这么早?” 近来为着容渺,她心烦不已。说这人不解风情吧,也还挺会疼人的,不时的送几朵新采的野花,几颗偶然觅得的野果,除了偶尔占些嘴上便宜,从不动手动脚。说“他”是个良人呢,又不见得,不请自来,一来就不肯走,耽误她做别人生意。还喜欢对她的生活指手画脚,最好笑的是问她“这么让别人占便宜你自己不觉得委屈么”…… 她哭笑不得,已然投身此行多年,难道还有得选?若是有得选,又怎会拒绝不得“他”的频频约见?她感兴趣的是那杨进,被“他”时时霸占着时间,连私下里“偶遇”杨进的机会都没有。 容渺打量面前女子片刻,摇头道:“飞烟,你这衣裳颜色不好。” 凤飞烟:“……” “你瞧,妃色配柳绿,太艳了些,咱们江南繁花胜锦,你这身衣裳在花丛中一站,浑然混入景中,衬不出你的卓然独特。上回见你穿那一身霜白胧月纱甚好……” 凤飞烟双颊飞红,轻啐一声,“你这人……”那霜白胧月纱好在何处,还不是纱质轻薄,如玉肌肤跟妖娆曲线若隐若现?齐跃这厮再怎么规矩,也逃不开臭男人的一个“色”字…… 眼前女子突然娇羞起来,令容渺一怔。她说错什么了么? “我是说……真的,你身上的配色,要在北国,还算恰当,那里天寒地冻,人们喜爱穿色彩格外夺目的……”话未说完,在舌尖打了个转。她真是魔障了,竟然说起北国?前生此时,她还未曾去过北国呢。一个从没去过北国的人,说什么北国打扮? 凤飞烟却是脸色大变,染了桃花颜色的脸颊瞬时惨白一片。 容渺见她站起身,快步走去柜前翻衣裳,不由微感歉意,“别,就这么穿着也好看……我不过多嘴一说……” 凤飞烟勉强笑道:“奴穿衣裳还是给客人瞧的?齐爷说不好,奴换便是。”说着,取出一套湖水蓝色衣裙,“这件如何?” 她换衣裳,齐公子半点要避出去的意思都没有,大咧咧的坐在桌旁,灼灼视线盯着她解裙带。凤飞烟不悦地努了努嘴巴,转到屏风后头去,犹听见那人可恶的声音,“飞烟,要不要我帮你?” “登徒子!”凤飞烟小声埋怨,换过衣裙,向容渺走来,“齐爷今天想听什么曲子?还是下棋、射覆?”这是容渺常跟她一同打发时间的老三样,比起军中那些大老粗,容渺更喜欢跟这个娇滴滴的美人在一处。不时逗弄美人羞红了脸,自己占些嘴上便宜,总比在军中被人说“龙阳”要好的多。——她终于弄明白了众人那异样眼光来自何处,还要感谢凤飞烟的“指教”,于风月之事,她如今也算是个理论知识丰富的明白人了。 “下棋,输了的答应对方一件事,怎样?” 凤飞烟怎么看都觉得说这话的人眉开眼笑没安好心,扭头哼道,“不答应,奴棋艺不精,许了这条件,还不是任人作践?” “这样……那不要你做事,答我几句话如何?这可不难吧?”时间耗得差不多了,也该做点正事,在容渺的刻意引导下,两人许下了输赢条件,开始用心厮杀。 不一会儿,凤飞烟城门失守,被容渺大杀四方,怏怏地将棋盘一推,“你只管问吧,就这一局,再不玩了。” 容渺笑着捡拾棋子,漫不经心地问出自己在心内藏了许久的话,“广陵王他……” “齐跃!不好了!赶快走!” “咣”地一声,门被人踢开,与她同来的水兵一面系扣子一面朝她招手,“听说在水面上发现了几艘来历不明的船只,参将大人着人命全军戒备!” 容渺好生可惜这大好的探底机会,唯有起身告辞。 凤飞烟被吓了一跳,要打仗了么?可是北国人不是在滁县么?谁会在这个时候偷袭丹徒? 容渺等人回到营寨时,战事已毕。唐兴文带一百人,两艘快船,就平了近水之患。原是虚惊一场,眼见战事要危及广陵,广陵的几家富户就相约一同迁居,赶往外海投亲,被当作敌船给截下,那几个富户吓得话都说不出来,审问许久才审出缘由。 匆匆赶回来的众军士扫兴不已,深恨这些贪生怕死的富户耽搁他们玩乐。 入夜,江面上出现了星星点点的光影,初时还不明显,二更时分,岸上忽然火光大作。 “不、不好了!” 营寨中,传信兵的马蹄声踏破了夜的宁静。数声水师专用的示警号角如闷雷般扣着人心。 “参将大人!咱们的青龙舰、五牙船、白虎舰……十来艘战船被人从岸边解了锚,已上了深水区域。” “混账!”被偷袭还算小事,战舰被悄无声息地从眼皮底下盗走,他们水师还有脸面存活于世? “全军听令,追回战船,不容有失!今晚职守的是哪个队?全给我抓了来,等候审讯!” 参将徐茂脸色沉沉,气得不轻。周将军将战船跟人马交给他,却在他手中丢了,若是抢不回来,只有提头来见,还有何话好说? 全员很快在营前集合完毕,徐茂登上高台,喝令全军,“誓死保住所有战船,船在人在,船亡人亡,水师尊严不容有失,此战不容有失,尔等可都听明白了?” “参、参将大人……”有人小声提出异议,“对方盗走了我们最好的战船,我们拿什么去跟他们拼?” “混账!”徐茂瞪视那说话之人,“再有乱军之语,军法处置!盗船小寇,埋伏水底,星夜行窃,能有几多人手?而我水师数千,难道围困不住这一小撮乌合之众?” 言下之意,不管要牺牲多少性命,都必须保住所有战船。一时军中噤若寒蝉。谁能想到,白日还歌舞升平饮酒享乐,晚上就要填命入海,与敌死战。 “参将大人!愚以为,此战不宜硬拼,当求智取。” 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在鸦雀无声的营寨中响起。 作者有话要说: 先放上来,回头慢慢捉虫。感谢阅读。么么。 第34章 容渺再施计 众将朝声音起源处看去,唐兴文握着腰中剑柄,越众而出。 徐茂对这个“罗胜”极为熟悉。一个屯长,却掌半数水师的团练,凭着微末之功挤入副将郭蕴眼前,成为军中升迁最快的红人。 “你有何良策?” 唐兴文垂下头去,却不言语。 徐茂轻蔑一笑:“军情紧急,你若无必胜把握,休要聒噪!全军准备……” “参将大人,我有一计。” 唐兴文身后,一张银色面具之上倒映着火光,容渺瘦瘦的身影,缓步走到人前。 这个怪模怪样的寻常水兵,身穿最低阶的铁甲,“他”身上发生过的最广为人知的一事,不过是跟那罗胜的“龙阳之情”。这样一个小人,也敢在点兵出战的关键时刻打断堂堂参将大人的号令? “你算什么东西?出发!”徐茂看都懒得看她,大手一挥,号令全军出战。 “且慢!”容渺没有迟疑,上前一步,拦住徐茂。 徐茂抽出腰刀,“滚开!给我绑下去,待得胜归来,再行处置!” 徐茂边说变向外走。容渺快步追上,“参将听我一言!死战无用,小船就算追上去,五牙船一出,也再难行进,与其多伤无辜,不如直攻领头的青龙舰,青龙舰一毁,必会挡住后面诸船,来人即便是北国水师,行船打仗的经验也不及我们南国,待他们自乱阵脚,再上快船,则取胜不难,参将大人……参……” 刀刃抵住了容渺的脖子,容渺声音戛然而止。 “你是说,要损毁青龙舰?毁去圣上亲自书写匾额的青龙舰?你可知,那是我水师的最强战舰?十年之功,唯此一艘,你想陷我于不义?来人,听不到么?把这人立即拉下去,斩首于辕门之前!” 容渺被人拖住,犹大声劝谏不止:“参将大人,要保船固然重要,将士性命却更为宝贵!折损千百将士,换回几十楼船又有何用?” “住手!”唐兴文大步上前,见拖走容渺的士兵不听劝阻,反手一掌推去,将那士兵推了个趄趔。 徐茂不悦地蹙眉,“罗胜,你干什么?一个两个的都要造反?” “参将大人!”罗胜拱手上前,“小人以为齐跃所言有理,参将大人何不考虑……” “考虑什么?一个小兵对本参将的命令指手画脚,军中还有军纪可言?你要本参将今后如何服众?” 数句话语间,前方已冲杀之声震天,一艘艘快船攻上前去,被五牙船截住,箭矢伤不了五牙船身,不少将士弃了快船扑入水中从五牙船身攀上,被中层突然开启的门内突出的铁钩刺穿了胸膛。 “参将大人!将士们都是血肉之躯,如何攀得上处处机关的楼船?参将大人不愿损失船只被上峰责罚,难道损失半数将士就有功无过?” 唐兴文身材颇为高大,此时站在徐茂面前,居高临下,言语凌厉,令徐茂愈发心中不快,“绑了此人!众将随我一同上船!” 唐兴文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如有夜风海浪在其中涌动。他目送徐茂离去,盯着那背影良久,在被人拿住绑缚之前,突然蹿出数步,一记手刀,朝徐茂后颈劈去。 徐茂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重甲撞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奉命前来拿他的守卫惊呆了。 营寨前所有人都停住了脚步,张口结舌地望着唐兴文。 与他交好的另一名屯长指着他道:“罗、罗胜,你这是……不要命了?” 阵前打晕最高长官,无异于叛军。面临的可是死刑! 唐兴文立在辕门之下,横剑跨步,大声道:“尔等欲以性命换取死物乎?战船已失,大错已铸,将损失减到最低方是正道!” 说着,朝容渺一指:“此子齐君跃,有取胜之法,罗胜愿以性命保之,此战不胜,罗胜自刎于此,战败之过,全在罗胜一人,绝不连累诸位!”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拿不定主意。 容渺想不到唐兴文如此大胆,他所作所为,全因信任自己有方法取胜,因此不再犹豫,走上前来,与唐兴文并立阵前,“诸位兄长,此战若败,小弟亦愿自刎阵前,请诸兄信小弟一次!” 众人犹疑之际,唐兴文指着地上的徐茂道:“诸位平日对罗某多有助益,当知罗某不是那等擅作主张,不分轻重之人,危急在前,请快速抉择,以免前方兄弟多受损伤。众兄弟信不过我,我愿立誓,若将军归来,拿人问罪,全是罗某一人之过,有违此言,便如此指!” 剑光一闪,容渺来不及阻止,唐兴文已将自己左手尾指斩断! 一截染血的断指,掉落在沙土之中,唐兴文面不改色,逡视众人。 容渺被那血光刺目,痛得睁不开眼。唐兴文因着信她,甘愿断指为誓! 辕门下静默一片。 角落里不知谁喊了一声,“罗胜,我相信你!齐兄弟,你有什么办法,只管说来!” 不需朝那方向看去,容渺也知这带头之人便是淮山。 接着又有几个声音此起彼伏,“我也相信你们!上回海盗烧粮草,就是你二人带我们取胜。”“我也相信!请只管吩咐,万死不辞!”“对!万死不辞!” 辕门前呼声一片。 唐兴文剑指几位带队的屯长,“尔等如何说?” 言下之意,若不答应,便只好来硬的,总之这场战事非听此二人指挥不可。此人断自己手指犹如摘朵花般果断,拿人性命,又岂在话下?从末等水兵一跃为千人首领,水师团练教头,谁敢跟他拼硬? 几个屯长互视一眼,无奈叹道,“罢了,事已至此,唯有冒险一试,齐兄弟,你吩咐吧!” “好!请几位即刻传令下去,不要接近敌军队尾的五牙船,前方围困敌军的快船全部撤回,上岸登高,即刻堆垒,二百台投石器齐向为首的青龙舰投射火油罐!” “真……真要毁了青龙舰么?”一名屯长额上见汗,颇为不忍。 回答他的,唯有耳边呼啸的海风。 丹徒城楼之上,杨进跟释风二人立在高处,遥望前方的水岸。巍峨的楼船在视野内,只是一片隐约的剪影。 释风视力较常人好上许多,只见他黑堂堂的圆脸露出笑容,“杨进,那些人现在不近身扑船了,全退了回去。”、 杨进轻摇折扇,不语。 过了一会,释风脸色又是一变,他戳了戳杨进,“哎,他们疯了,用石头投掷头船呢!这群人这会子怎么不心疼他们的战舰了?” 杨进:“无妨……”那青龙舰根本不怕投石器跟火箭攻击。 “哎,不对,那好像不是石头,是什么……罐子?” 杨进手里折扇啪地合上,“不好!” 火油罐一个个地击打在青龙舰上,破碎开来,火油飞溅得满船皆是,有些没打中的,落在水面上,铺开一汪暗色的油污。间或也有不少火油罐落在后面的船上。 容渺见青龙舰越来越远,再耽搁下去,计策便难成了。 她向唐兴文使个眼色,唐兴文会意,走上前来,取一张弓,将三枚火箭搭在上面,距离过远,要射中青龙舰谈何容易,众人掩目不忍观睹,只怕这一糟要跟着这疯狂的二人一并受过。 唐兴文几个起跃间,身影消失在众人眼前,远远只瞧得见一簇火光,迅速地在岸边移动。 陡然,那火光射离水岸,划出一道璀璨的光芒,黑暗的夜幕被那光芒豁出一道口子,接着,水面上忽然崩开一团巨大的火球。 众人屏气敛声,目光齐齐盯紧那团刺目的光。 容渺又取了数枚火箭,亲手点燃了递给另一位屯长,那人吞了吞口水,迟疑片刻方一咬牙,拿起了弓,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人,一个个地飞跃而去。 一道道火光,以迅猛之势,破空而出。一声声火油遇火的爆裂声纷纷爆起,远远传来。 那领头的青龙舰,已被团团火光罩住,旌旗长帆,不见行迹。 敌军把持下的楼船瞬间失去了方向,恐被火势波及,又无从退避,一艘艘巨大的楼船,在水面上接连相撞。快速驶离的船队,瞬间停滞不前,乱做一团。 唐兴文此时已杀了回来,长剑当空,嘶声呐喊:“众兄弟随我冲上前去!” 厮杀声震天,士气大振。 释风戳了戳杨进:“你就这么由着他们毁去你的心血?好不容易训练出来的水师跟到手的战船……” “那算什么水师?”杨进唰地甩开折扇,唇边噙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不过是群水匪和用来载货的工具,毁便毁了,又如何?” “杨进!”释风不可思议地望着杨进,犹如望着一个疯子,“你大费周折把广陵王弄去战场,让他调来周轩这支水师,难道不是为了用这些船去运那些琉球投石器?甚至为了这些劳什子东西,还差点被当成俘虏砍了脑袋,你别告诉我你一点都不在意。” 杨进只是笑。夜风吹过,扬起几片衣角,衬得他高立城楼的身姿缥缈如仙。只是面上的淡笑似乎沁满无边的孤寂,令人无法近前。 释风望着这样云淡风轻的杨进,猛地摇头,小声咒道,“杨进你这疯子,是不是上辈子死后喝多了孟婆汤喝坏了脑子?” “你错了……其实没有什么黄泉路,也没有什么孟婆汤……”杨进低沉的嗓音,混在呼啸的海风中,听得不大真切。释风疑惑地望他,见他已折起扇子,负手步下城楼。 这夜沉静如旧。恍若一切都不曾发生。 第35章 论罪 “齐兄弟,你说说,你当时咋想到的?” 水师营内,一群人围着容渺笑嘻嘻地说起昨夜的惊险一战。 “这……”容渺为难地看向帐外,唐兴文倚在帐柱上,闭眼歇息,似乎睡着了。左手绑着药布,有力的双掌十指从此就只余九根。 为了这么一次小小战役,唐兴文付出的代价有点大。 “对嘛,齐兄弟,你说说!昨晚可真是大快人心,咱们兄弟在你接管指挥后可是没损伤一个,现在提起你来,人人都竖大拇指,快说说,你咋看出来的击毁头船就行?” 容渺被人围着,推脱不过,只得硬着头皮道:“我看他们船距颇近,就猜想必是为着联船搭板方便……一般这样的行船方式,就说明对方并不十分熟悉水师战法,许是有行船经验,却没有对战经验,因此……头船一毁,行进不得,那头船就反倒成了船队前行的最大阻碍,后面的转向不及,全力避免撞上前面突然停下来的战船,也就顾不到防御和攻击,我们也就有了可乘之机,偷袭必成……” “可是青龙舰毁了,真的没问题么?”有人说出了众人目前最担忧的一事,“还有白虎舰,也有些损毁……” 虽然保住了大部分战船,但最大的头船却被完全毁掉,之前奉命抢船时,伤亡也不算少。一想到这些,兴奋的众人都沉默下来。 “罗胜!你给老子滚出来!” 一个暴怒的声音,自帐外响起。从昏迷中醒来的徐茂来寻唐兴文晦气了! 唐兴文睁开眼,朝容渺微微颔首,然后在众人同情的目送当中,大步走了出去。 “罗胜在此,请参将大人……” 话音未落,就听“啪”地一声脆响,唐兴文的左脸,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掌。 嘴角瞬间挂了血丝。唐兴文苦笑擦去血迹,“参将大人……” “啪!”又是一掌! 徐茂暴跳而起,接连几个巴掌,毫不留情地甩在唐兴文脸上。 “你他妈敢打晕老子!私自抢夺指挥之权,你这是叛乱!罗胜,你给老子等着!老子已命人给将军送信,你他妈等着被斩首示众吧!还有你那个娘们气十足的奸夫,给老子一并候斩!” “来人!”他大声叫嚷,唤来亲随,“把这两个混蛋给我绑了!还愣着做什么?还想像昨晚一样,任由这叛徒袭击本参将?你们也想触犯军法?” 唐兴文这回并不反抗,他朝向他走来的几个士兵点点头,主动将腰间佩剑解下,任其中两人将自己擒住,“参将大人,此事罗某一力承担,与旁人无关……” “啪!” 徐茂一掌打偏他的脸,恨声道,“本参将做事,用不着你教!” 此时容渺已闻声走了出来,被两名士兵拿住,唐兴文眯了眯眼,将口中血水吐出,“参将大人,罗某已经说过,这件事是罗某一人之过,打伤大人的是罗某,强迫众将士听令的也是罗某,如果大人要罚,罚罗某一人便是,勿要波及无辜。” “参将大人!”周潼留下的几名亲卫上前,将容渺拦下,其中一人凑近徐茂,耳语数句,徐茂瞪着眼,气鼓鼓地听着,明显不服。 少顷,似乎想通了,挥手道:“放了姓齐的。”周潼是周轩的侄子,齐跃是他吩咐要护住的人,他的脸面总是要给。罗胜的后台却是郭蕴,徐茂与郭蕴不和也不是一天两天,当下黑着一张脸,喝道,“将罗胜绑在营寨正中柱上,不许给饮食,一切留待将军回来定夺!” “唐……罗胜!”容渺急切地唤了一声。 “齐跃,”唐兴文回过头来,扯出一抹明朗的笑,“你好生操练,下回亲手去抓一回敌寇,那才真正过瘾呢!” 说着,他朗声大笑,被人带了下去。 徐茂撇嘴笑道:“你们二人倒有闲情逸致,死期将近,还有心思眉来眼去。哼!齐跃,你记住,这事不算完!” 掷下这话,徐茂负手而去,几名亲卫不由替容渺和唐兴文二人担忧,“齐跃,这怎么办,若真定了叛乱之罪,只怕你们两个人都难逃一死,周将军从不护短,就算周参军出面求情,他也未必买账。” “走一步看一步吧!”容渺低叹。事已至此,她何尝不知?可若真要让她眼睁睁看着同起同卧的战士们白白送命,她又于心何忍? 这晚斜风微雨,密林中,杨进白衣缓带,玉冠束发,撑伞而来。 一个看不清面容的黑影跪在他膝下,雨丝拂过茂叶,发出沙沙声响。 杨进一手持伞,一手捏着折扇,淡淡道:“这件事算了。提前动手吧,再等下去,不知还会出什么乱子。” “可是……”黑影似乎十分犹豫,伏拜道,“如今太子亲征,人已到了前线,就算主子拿住那人,功劳也是太子的,岂不替他人做嫁衣?” “……”杨进斜睨面前的死士,面上一丝笑容也无,久久不语。 那人头垂得更低,抽出腰间匕首,在自己臂上重重刺入,血水混在雨中,快速流去,“是属下多言,属下遵命!” 杨进轻轻挥手,不再言语,迈开脚步,白色身影渐渐消失在雨雾当中。 直至他的身影再也看不见,那黑银才挣扎着站起身来,扶住伤臂,一跃登上树梢,没了踪迹。 雨水冲刷过石子小路,淹没了一切痕迹。 与周轩一同回到丹徒的,还有上将军图林。作为广陵王的副手,真正的督军大将,他觉得有必要在水师这条自己插不上手的线路上扬一扬上将军的威仪。他们气势汹汹地冲入营寨,号令全军整队参见。 瞥见周轩身后的梅时雨,容渺的眼眸一黯,将自己掩藏在众人之后,尽量减低自己的存在感。 周轩已接到数封信报,将当时的情况已了解得差不多了。在他看来,虽说罗胜违反军规在先,但他跟齐跃配合保住了大多数战船,并将伤亡减到最低,也算是颇具才干的体现。 如今战事吃紧,正是用人之际,若能小惩大诫,避免今后此类事情重复发生,保下这两人性命自是最好。 郭蕴一见被绑在柱上,受风水日晒挨饿受冻足足两日的唐兴文全没了往日的英武模样,气得浑身乱颤,大刀一挥,亲自斩断了他的捆绳,“妈的,谁把你绑这儿的?混账!” 唐兴文猛然没了绳索束缚,剧烈咳嗽不止,左膝跪地,也不答话,垂头向周轩、图林致礼。 违抗军令,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是他有错在先。当时劈晕徐茂之时,他就已下定决心,用这条性命去承担冒险的后果。 徐茂与周轩等见礼后,阴阳怪气地与郭蕴争执起来,“哦?怎么?在郭副将看来,违抗军令、行刺上峰之人不该受罚?那今后人人效仿之,这兵还怎么带?” “徐茂!你这龟儿子!你技不如人,又昏庸少智,若他听了你的,岂不令水师上下五千余人全都白白折损于你手?你不仅不感恩戴德,谢他免你酿成大祸,反倒小人之心,公报私仇,你有什么资格领兵?”郭蕴反唇相讥,毫不留情。 “住口!”周轩一声爆喝,阻断了两人的唇枪舌剑,“上将军在此,你们成何体统!本将从前就是这么教你们的?水师的脸都叫你们给丢光了!” “罗胜何在?”周轩脸色阴沉,看也不看跪立在地,虚弱至极的唐兴文。 唐兴文只得硬着头皮膝行上前:“小人在!” “不尊军令,阵前犯上,你可知罪?”这罗胜之名,他早有耳闻,身边副将郭蕴对此人极为推崇,他也曾在远处看过此人练兵,身法严整,熟知军律,治下张弛有度,在军中声名极佳,此时此人就跪在眼前,周轩一双厉目,向其射去,打量数回,心头疑惑不已,——这人好生面熟,似乎在何处见过? “罗胜知罪,甘受责罚!” “周将军!”此时,被晾在一旁的图林开口,踏步而上,居高临下地下令,“既已认罪,便勿再多费唇舌,斩了吧!至于那些巡夜值守之人,令人盗走舰船而不查,当同罪论处,施以极刑……” 不远处,众将士默然一片,望着罗胜伏地认罪,心中不忍,有人悄悄戳了戳容渺,“齐跃,罗大哥要被斩了,你鬼主意最多,怎么不说话?你快想想办法,救救他啊!” “……”容渺抿唇沉吟,又有几人急切不已地开口催道,“是啊,齐跃,你快想个办法,船是我们一起丢的,也是我们一起抢回来的,烧了青龙舰的,也有我们射出的火箭,万不能让罗大哥一个人扛。你快想个办法!” “你们真愿意救罗胜?” “你不是废话吗?当然了!我剑法还是罗大哥指点的呢!你是不是有办法,快点说!” “万一连累你们受罚,罗大哥岂不气我……” “呸!齐跃,别像个娘儿们似的!赶紧说!”众人不住催促,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容渺再迟疑,快速道:“如今战事吃紧,镇北侯及其部下皆下了大狱,前线可用人才不多,广陵王没有对战经验,故求贤若渴,往往对有才能之人破格提拔。周将军不会不知此事,若我们一同向周将军请愿,将罗大哥近来所立功劳一一详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也许,罗大哥还有一线生机。” “齐跃,你他妈说人话!”一浓须粗汉急得跺脚,急道,“到底怎么干,你直接说行不行?” “一同请愿……”容渺见众人瞪着自己,舌尖一转,换了个说法,“一起替他求情,哭得越厉害越好……” “哭能有用?” “这……也许……” “啊!罗大哥啊!周将军,罗大哥冤枉啊!”容渺话音未落,就听身侧传来一个刺耳至极的哭嚎之声,那浓须大汉为首,哭得恍若死了亲人,扭着庞大的身躯,就朝周轩方向扑跪下去。 他起了个头,旁人也就不再犹豫,纷纷扑跪在地,撕心裂肺的替罗胜喊冤求情。 容渺正要加入求情之众,忽地手臂一紧,被人扯到侧旁帐后。 梅时雨一双含笑的眼眸,对上她面具下惊慌的脸。 “表妹……” 他手指轻抚那银质面具,触手冰凉,一如容渺绝情如冰刃的眸光。 “你瞒得我好苦,随王爷在前线,我满脑子想得都是面具下你那张脸。表妹……你真大胆,一个女孩家,竟敢混到军营里来。” “你……”容渺知骗他不过,也不打算再骗下去,“你想怎样?” “表妹,你这样说,岂不伤我的心?”他语调温柔如旧,似乎仍将她当成至宝,只是眸中嘲弄和唇边讥讽的冷笑毫不掩饰,“你千里迢迢到这里来,就为了陪在他身侧么?在侯府之时,你就与他相好了,因此弃我如鄙履,是不是?我究竟哪里不如他?” 容渺拂开他的手,冷声道,“我不知你在胡说什么!” “表妹,别傻了!他就要死了,你以为怂恿几个傻瓜替他求情,就能挽回他的性命么?表妹,我哪里不及他?” 他上前,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将她扯到身前,紧紧抵在帐柱上,“表妹……” 他的气息,喷在她的面上,温温热热,有一丝痒,“只要你回头,我仍愿意迎你回来。你仍会是我的女人,我会护你一世……” 第36章 识破 有把柄在自己手中,梅时雨有恃无恐,从前本分知礼的面貌不再,眼前这女子只是一个他感兴趣、并不能对他造成任何影响的人罢了。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镇北侯府千金,无法左右他的前程,更没资格做他的妻子。 他念着旧情,愿意将她这样一个声明尽毁、也不知是否干净的女人捡回去,她该感恩戴德不是么?现在这一刻,她该好好的跪在他脚下,摘去那劳什子面具,苦苦哀求她回心转意才是。她的心上人——那唐兴文已经自身难保,她除了他,还能再依靠谁呢? 梅时雨眼中透着得意、兴奋、怜悯,种种情绪,在容渺面前,他从未如此肆意妄为、扬眉吐气过。 容渺,你终于也有把柄在我手上,你不是移情别恋推拒婚事么?很好,这回换我来解除婚约,并赏你一个妾位如何? “虽说,如今我的婚事已由广陵王殿下做主定下了,不过你跟我这么多年的感情,相信殿下定会理解,你且安心等一等,待梅家宅院落成,定有你安身之所。表妹……别闹了,我们走,嗯?” 容渺岂听不懂他是何意,冷冷一笑:“表哥,殿下为你做主迎娶的,是曲玲珑么?你一介白身,突然翻身迎娶贵族嫡女,还有广陵王殿下为你保媒,我突然很好奇,你究竟许了殿下、许了曲家多大的好处?让我猜一猜,是不是帮他们扳倒什么人?比如,我父亲镇北侯?” “表妹!”梅时雨有些恼羞成怒地揭下了往日柔情的假面,“如今你心上人就要被斩首示众,你不求我救他,反而在此对我酸言醋语的胡闹,你信不信我不仅要了他的命,还要他屈辱的死?你知不知道,要人死有一万种办法,其中一种,就是让他受尽折磨,却求死不能?” 他的俊脸,因愤怒,而变得无比扭曲狰狞。这种表情,前生她只见过一次,就是在他一剑刺入她身体的那一刻。 “所以,只要我求你,你就会救他?”她眼中水光闪烁,面具之后的脸似乎下一秒就能哭出泪来。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呢?表妹,我喜欢你对我说话时,娇柔羞涩的模样,你现在这个样子,让我觉得好陌生……”见她软下语调,他不由得意起来。 “我即使要求,去求周轩,图林,甚至去求郭蕴、徐茂,也比求你好的多啊!”泪光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唇边一抹讥讽的冷笑,“你真以为自己是谁,一个会为荣华富贵出卖亲人的人,真在殿下心目中那么有分量么?梅时雨,若非你用这张脸迷惑了曲玲珑那无知少女,引她铸下大错,你以为广陵王和曲家真能容你活着么?” 闻言,他脸色猛地一白。她知道,她竟全都知道! 他何其不知,自己这富贵来得见不得光,以广陵王的手段,卸磨杀驴的事本就天经地义。为保住这条命,为保住到手的富贵,他刻意在广陵王面前走漏消息,被外人发现曲玲珑赠与他的私物。 这件事于他,不亚于从前屈从于镇北侯府,一般的满腔耻辱,一般的气恼不甘。 可他能选择么? 若是容渺肯乖乖的嫁了他,又岂会有后来的种种?说到底,都是容渺一人不对! 梅时雨替自己寻找能让自己对得起君子之道的借口。容渺却似看戏一般觉得好笑。前生她痴心错付,把他看得比天还大,又如何?他终究还是走了这步,曲玲珑于他,是一个不能忽视的存在,只要有机会,他就一定会拼尽所有将那朵娇花摘到手。 容渺嘲讽地笑道:“看来,你也不是不明白啊。所以,还有必要再继续假惺惺的在我面前摆那副深情款款的虚伪模样么?” 她转身就走。 “站住!”梅时雨闭了闭眼,气恼地道,“表妹,你不领情便算了。可是一个女人混在军营中,还是通敌罪臣的女儿,你觉得你有本事隐瞒这事一辈子?” 容渺笑了。 “表哥,这是你最真诚的一次。竟然连威胁这种下三滥招数都用上了,很好!” 她甚至想给他的“进步”鼓掌,“这样多好,你说你天天端着温和守礼的架子,多累!不过,这事不劳表哥操心,表哥先管好自己吧,我有本事混到今天,自然有本事保命。表哥不如担心一下自己?”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表哥跟王四私下说过什么,表哥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想必表哥也知道,王四是我抓的,你猜猜他有没有透露什么?” 梅时雨脸色剧变。 他帮曲家出面与王四联络,暗中扣下不少琉球武器,更跟王四商量好,待藏一段时间,再高价转卖给广陵王,趁机大捞一笔好处。 本以为王四死了,这事就不会再有人知晓,而那些好处,也成了他一个人的!可他万万想不到,容渺竟知晓此事!万一她将此事捅给广陵王,那他…… 营寨中乱做一团。 求情的,哭诉的,军纪严明的营寨中从没发生过这种闹剧。 图林几次出言喝止,都被层出不穷的哭声给压了下去。 图林气得不行,怒道:“周将军,这就是你带的好兵!再有多言者,通通给我斩了!” 就在此时,一匹白马直冲入营。守门军想拦,一瞧上面那人亮出的令牌,便恭恭敬敬地退了下去。 因此杨进毫无阻滞地走到图林身侧,“图将军,周将军!杨某应殿下之命,欲抽调罗胜、齐跃另做他用,请两位将军行个方便。” 周轩愕然不解:“是王爷之命?” “哼!杨君莫不是弄错了?这两人犯了死罪,我等正为惩处此二人方匆匆赶回,不知杨君何时收到的指示?”图林明显不信杨进言辞,他在广陵王身旁没少见这杨进,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不时说两句能气死人的话,偏偏广陵王欲摆出“礼贤下士”的姿态,拿此人无法,图林早有心教训一下这人。 “图将军莫弄错了才是!”杨进皮笑肉不笑地扬扬马鞭,“杨某是殿下随身之人,难道与殿下通传密函还要给你过目不成?周将军怎么说?” 明显不愿再与他多费唇舌,将目光投向了周轩。 周轩皱了皱眉,“这……”他虽借调到前线支应广陵王,但齐跃跟罗胜毕竟是他的人,广陵王擅自插手他治下之事,他亦难免心中不忿。 “哼!”图林冷哼一声,扬声道,“还愣着做什么?把那罗胜斩了!” “咣”地一声,一块金色令牌砸在图林脚下,“图将军有胆便斩来试试!先说好了,如误了前线军情,图将军是否一力承担?”杨进说起话来毫不客气,跨上白马,一副“你作死我也不拦你,你自己等着受罚”的嚣张模样,调转马头就要走。 图林一张脸登时涨成了紫红色。 周轩道:“杨君请留步!图将军,您看这事……”周轩自己不情愿,却将一切责任推给图林,似乎刚才不把杨进之言放在眼里的只有图林一个。 杨进淡淡一笑,也不说破,打开折扇闲闲地轻摇,扇子遮住半边脸,目光向周轩身后的空地上瞧去。一丛跪立的将士之中,某个戴面具的身影隐匿其中。杨进微不可见地朝她笑笑,回转头来,图林与周轩已言语交锋数句,图林竟被周轩几句话挤兑得骑虎难下。 此时图林进退两难,本是想在水师面前挣面子,借口整顿军纪将这根啃不下的骨头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因此才撇下广陵王一人引着几个寻常将领在前线督战,而自己执意随周轩一同回到丹徒。谁知此刻周轩几句话一捧他,似乎全天下的兵马都应听他号令,即使是朝廷传来上谕,也有一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顶着,广陵王虽势力日益壮大,隐有夺嫡之势,但毕竟还没有立下储君名分,如今广陵王身边一个没功名的谋士随便说句话就能领走犯了死罪的人,以后他在军中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再想到刚到丹徒时,本是他先瞧上了那凤飞烟,广陵王明明知道,却还频频在他面前传召凤飞烟服侍,简直是当面给他上眼药,他如何不气? 当下图林无法,只得维持自己的威严形象,“哼,杨君口说无凭,请恕本将军不能随意叫你把人带去。待本将军问过广陵王殿下,若真有急情非此二人不可,再行定夺!来呀,把那罗胜压下去看守起来,齐跃何在?叫他至本将帐中回话!” 齐跃的罪还不曾问,他还记得分明。去信给广陵王晓以利弊,再用自己征战多年的经验稍加威吓,广陵王总得给他几分薄面,将这两人的命交给他。至于他,也未曾得罪透了广陵王,到时他可直言“不敢随意听从小人乱语,误整饬军纪大事,又忧殿下实有吩咐,因此亲自向殿下求实,才敢将那两人交与旁人”,不仅暗中拍了广陵王马屁,给自己脸上贴金,也不会在众将士之间丢了面子。 这样一箭三雕的机会,可是千载难逢。 至于一个小小杨进算什么?根本不在他考虑的范围内。 杨进闻言却丝毫不见恼意,他淡淡一笑,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模样,“既如此,杨某等上将军回的好消息。” 马鞭一扬,杨进在地上卷起一层沙尘,呛得两位将军灰头土脸,暗中将他骂了个千万遍。 梅时雨转过脸来,望着容渺的方向,心中忽然有了一个很大胆的想法,——难道那杨进是她搬来的救兵,专门替她解围的?难怪她一点也不担心那唐兴文丢了性命! 可是杨进是个油盐不进的家伙,有时候就连广陵王的面子也不给,好好的宴会,他说甩脸子就甩脸子,动不动就不打招呼地失踪,若非为着那五千匹战马,只怕广陵王早就容不下他。这样的一个人,会帮容渺?容渺又有什么本事,让他出手相救? 阳光下,容渺脸上的面具格外刺目。梅时雨按捺住想要上前去将她面具揭下痛骂的冲动,双手成拳,在身后柱上狠狠捶了两下。 总有一天,她要她跪下来求他!她会后悔自己今天的所作所为! 周轩与图林大步走进大帐,唐兴文与容渺被提上来的刹那,周轩忽然忆起了什么。屯长军阶太低,从前未曾引起过他的注意,而那“齐跃”也被周潼藏得太好,竟未曾有过怀疑。可面前“罗胜”这张脸,虽然蓄了浓须,但这五官、身形,分明是他见过的镇北侯府领卫的模样。而旁边那怪模怪样的面具人……周轩被自己的想法吓坏了。 究竟要有多大的胆子,才敢冒名顶替他人混入军营?一旦被揪出来,那就是毫无疑问的死罪!更何况,那面具之下还是个…… 周轩向来十分严厉,对自己的侄儿尚不肯留与情面,何况旁人?当下他脸色阴沉如夜幕,眼光在两人身上打转,虎爪般的大手握得腰间剑柄吱吱有声。是该一剑劈了这两人,还是揭开两人真面拷问其缘故呢? 第37章 陷害 图林开口令道:“你就是齐跃?面见本将军,戴这劳什子面具作甚?摘了下来,好生答话!” “不可!” 容渺确认自己还未曾发出声音,她愕然望向周轩,只见这人情绪不佳,冷嗖嗖地道:“此人面容为火所灼,可怖至极,望之欲呕,图将军莫难为自己,难为末将。”所言字字为她解围,那表情,却恍似要将她吃了一般咬牙切齿。 周轩倒不是突然想通了替她说话,不过是想到她的身份,再想到周潼对她在军中的百般维护,若牵扯出周潼,以致给了图林对付周家的机会,岂不因这小小女子害了自己全家?对周潼严厉是一回事,推他去死却又是另一方面。 图林顶替镇北侯接管军务,急欲立威,若是一举拿下自己这个前水师校尉、现一品大将,岂不就有了足够的震慑之威?周轩能混到一方将领,自然也不是白混的。容渺假冒男子从军之事,他可以罚,甚至可以杀,却不能假于人手。悄悄料理了,神不知鬼不觉才好。 审问至二更天,其实多数时间是图林和周轩斗法,以他二人为轴心兜圈子,虚虚实实,令容渺大开眼界,深叹姜还是老的辣,自己那点微末伎俩在他们这些人面前根本不够看。 两人被带出来时,快速地交换了一个眼色。唐兴文在容渺眸中看到了一抹自信和笃定。今日杨进突然到来之时,他就知道他不会死。而容渺没能解读出他目光的含义。那情绪太汹涌,也太复杂,她似乎极为熟悉,又极为陌生,甚至令她恐惧。 如果她理解的没有错,那种情绪,她曾在某人眼中看过?——是前生在梅时雨面前柔声细语的她自己…… 夜静寂无声,黑暗中一点火光亮起,唐兴文被缚在一旁,想睁开眼去瞧,被一只手猛地击在颈侧,眼皮沉落下去,不甘地任由容渺被从他身旁带走。 半山的密林中,不见月色,容渺的呼吸声被呼啸的风声掩盖,没惊动任何人。 她被掷下马背,狼狈地爬起,一双皂靴映入眼帘,接着是玄色锦衣,质地光滑,即使是暗夜当中,也自有一种不同凡响的色泽。再向上看去,挺直的鼻子在面上投下浓浓的影,深邃的眼眶看不清狭长凤目,那亮如碎星般的瞳仁却炯炯有光。 容渺还是第一回细细的打量杨进。在漆黑的密林中,在不见月色的夜空下。 她起身,昂头,对于一般文人来说,这杨进高大得过分,只是整个人的气质太过养尊处优,细皮嫩肉瞧得出未曾受过生活磋磨,加上打扮精细,任何时候瞧见他都是鬓发一丝不乱、甚至衣饰都不曾重样过。这样游戏人生、清高桀骜,又高调从容的做派,俨然当下人追捧那竹林雅士之风。 “齐君看够了么?”他骤然出声,斜睨着身前的容渺,折扇轻摇。 容渺脸上一红,好在面具遮掩,又身在暗处,未曾叫人知觉她的窘相。 “唔……”容渺清了清嗓子,拱手道,“杨君肯出手相帮,不胜感激。” “所以?”杨进扇子折起,冷笑道,“齐君一句谢,此事便了了?报酬呢?” 容渺:“……” 一旁释风轻嗤一声,一句“小气鬼”随着风向,清楚地飘了过来。 容渺忍不住笑道:“杨君想要的报酬,不知在下给不给得起,但给杨君去信之时,在下既应了要还杨君人情,自然千难万难也不敢推脱。还请杨君明示。” 扇子又展开来,大风吹过的半山上,那扇子多余得令容渺忍不住想夺过来撕掉。她耐着性子听杨进说出要求,等了半晌,却只见他摇扇轻笑,默立树下,眼望山下风光。 容渺顺着他目光看去,山下一片漆黑,视线被树丛挡得严严实实。 容渺:“……” “这样吧!”待容渺忍不住想出手揍人之时,他终于出声,“这人情,你先欠着,来日杨某再向你讨还。毕竟你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小水兵,又能替杨某做什么?” 容渺:“……” 释风:“那你还叫人大半夜把她弄来!疯子!” 杨进摇扇不语,朝容渺方向漫不经心地扬了扬下巴,释风冷哼一声,带起容渺,纵马而去。 回到营寨,容渺不由冷汗直冒,这释风如此身手,前生怎会被寻常官兵所擒?是水师防守的确太弱,还是北国军人更强悍些? 释风与杨进漫步回城,释风见不得此人故作高深,戳了戳他的肋骨,“所以你为啥不趁机提要求让那小娘服侍?你一路上几回管她嫌事,别说你不是瞧上了她!” “……”杨进气得忘了摇扇,“所以在你心里杨某就是那等色|欲熏心之人?” “难道不是?”大和尚衣袖轻甩,不屑地冷哼,“可你别忘了,那图林可真写信去问了,待那广陵王说漏了嘴,你被人戳穿根本没什么密令,到时如何收场?杨进,我跟你来这鬼地方受罪,可不是来看你是怎么死在一个小娘手里的。” 杨进微笑摇头:“疯和尚未免太瞧我不起。难道你以为我会打没把握之仗?难道你以为现在广陵王还接的到什么信么?” 释风回头,见杨进一脸讳莫如深的笑,不由扭头轻哼,“我等着看你吃瘪好了。这回赌十坛冰醇玉露,你早晚被你自己坑死!” 当晚图林并未睡在营中,而是眠宿明月楼,二楼左侧最里间,凤飞烟宿处。 酒冷香暖,凤飞烟疲于应付。近来广陵王不在城内,众富户因宵禁夜里不得出门,郡守有心让位,竟白白便宜了面具公子齐跃。言语花花,絮絮叨叨,令她烦不胜烦,好在规规矩矩,还常常看她脸色。此时与这粗鄙不堪的上将军相较,竟生出一丝奇异的感觉,似乎那齐跃也不是那么讨人厌的。酒色生涯,原非本愿,她也曾是好人家的女儿,谁又是天生愿意服侍人的那个? 图林震耳欲聋的鼾声很快响起,凤飞烟起身披上衣裳,坐在床头望着窗外清冷的月光,一行珠泪自腮边划过。 “啊!救命啊!救命!” 深夜时分,万籁俱寂,喧哗鼎沸的明月楼亦沉静下来,陡然一个高昂的尖叫声,划破了这片刻沉静。自二楼最里间的房中传来,凤飞烟凄厉的救命声。 吴娘子趿着睡鞋出来,明月楼的护院已经蹿了上去。吴娘子走到门边,往屋内一瞧,登时愣在原地。 凤飞烟抱头蹲在地上,浑身乱颤,嘴里不住地念叨“救命,救命,别杀我……”,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汩汩流出血水,将身上丝质寝衣染得深红点点。 图林仰躺在床上,双目大张,胸前被捅了一个大洞,鲜血染红了整张床铺。一刀毙命,而且死不瞑目,惊恐的双目和未闭合的嘴巴昭示着他临死前的一刻见过凶手。 南朝最高将领图林死在明月楼凤飞烟房中。吴娘子倒退数步,惊得几乎晕厥。第一反应就是,完了,明月楼完了!她完了! “凤……凤姑娘……”胆子稍大些的护院回过神来,想起了该问问当时情形,“你没见过那凶徒的模样么?是谁杀了图将军?” 一言惊醒梦中人,吴娘子状若疯癫地回转思绪,朝凤飞烟扑去。 “飞烟!你说!凶手是谁?咱们去告发那凶徒,不能让明月楼担下这罪责。咱们担不起!” 凤飞烟只是胡言乱语,哀哀哭泣。一个弱质女流,遭遇这等凶险残暴之事,又岂会不怕? 吴娘子急了,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拖拽而起,“别哭,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你快说,凶手是谁?” “我……”凤飞烟捂着嘴,兀自哭泣不止。 吴娘子狠狠摇晃她道:“凤飞烟,你聋了吗?我说过,不准哭了!告诉我,这事是谁做的?你赶快把情况说清楚!你……” “啪”! 一个清脆的耳光,打在凤飞烟光滑细嫩的脸蛋上。凤飞烟抬起头,眸中终于有了焦距。 吴娘子恨声道:“去前后追寻看看,能不能抓到那凶徒!飞烟,你赶快说!” 护院们道:“适才有两人跳下窗去追了,窗口有脚印,明显那人是跳窗而逃!” 吴娘子点点头:“好,去把郡守大人请来。飞烟,你是不是看见那个人了?什么都不用怕,你现在安全了,郡守大人最是疼你,你且安下心来,说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不是小事,你非说不可。” 凤飞烟点头,表示清楚,脸颊上一大块红肿的巴掌印,哭得梨花带雨,半晌才咬唇道:“是个……是个蒙面人,看不清面貌……” “奴刚服侍将军歇下,独自在屏风后洗浴,此时突然有人破窗而入,奴听到声响,探头去看,就见那人一刀……一刀杀死了将军……奴惊慌之下,碰到了水盆,那人就朝奴扑来,奴这么横臂一挡,就……就……中了一刀,然后奴大呼救命,那人就跳窗逃去,奴去看将军时……将军他……他已咽气了……” 黄郡守来时,面色沉重。在他治内朝廷重臣被人谋害,一个不当,别说丢官去职,下狱治罪也未可知。 好巧不巧,此事不知如何惊动了梅时雨。梅时雨在旁监督,黄郡守不敢对凤飞烟有所包庇,按律将其捉拿回官衙,细细审问。 凤飞烟花容失色,残妆乱鬓,看得黄郡守好不心疼。梅时雨适时开口:“听闻近来有一人频频约见凤姑娘,并不惜为见凤姑娘与人大打出手,那人平日里,惯带一张假面,凤姑娘好生想想,会否此人看不得姑娘另从他人,因此因嫉生恨,痛下杀手?” 容渺闯荡明月楼一事,今晚他才知悉。得此天赐良机,焉能错过?虽不知为何容渺一介女子如何骗过了凤飞烟等人,但她接近凤飞烟,定有某种缘由,能让她吃一回瘪,她才会学乖,才会明白究竟谁掌握着谁的命! 梅时雨唇边勾起温和的笑容,一副“我是为你好”的神色,“凤姑娘好好想想,那人是不是凶手?” “若不是他,谁又是凶手呢?当时凤姑娘与图将军两人独处,再没旁的目击证人,若抓不到凶手,凤姑娘的嫌疑就是最大……” 俊俏的脸上,闪过一抹不合他君子气度的阴狠。凤飞烟眉头一跳,心慌不止。难道为了保命,必须要将那面具公子扯进来?让他代为受过? 第38章 广陵王被俘 “姑娘不说,是因对这人有情,还是有甚难言之隐?总不会是两人共谋此事,因此才一心包庇吧?” 黄郡守不解地望向梅时雨,那所谓嫌犯,究竟如何得罪了这梅军师?不及追查,竟直接祸水东引,将那人攀扯进来? 凤飞烟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大人,此事与飞烟无关,是他……是……是齐跃,是他因爱生恨,嫉妒将军,才……才痛下杀手!他还想杀飞烟,飞烟命大,才……才没被他……大人明鉴!飞烟有伤为证!的的确确是那齐跃一人所为!” “梅军师,这……”凤飞烟被带下去,黄郡守便一脸苦相,向梅时雨求教。 这事实在太过重大,远远超出了他一个郡守所能掌控的范围。 “黄大人……适才时雨无奈,为救黄大人性命,保大人周全,不得已行此举。大人可知?若今晚拿不住凶手,明日事情捅出天去,可就没了回旋余地!今夜审讯细节你知我知,再不可有第三人知晓,待此事过后,殿下回朝,大人将那凤飞烟收在府里,大人依旧是大人,时雨绝不会对任何人提及!” 梅时雨的表情如此真诚,如此纯善,一心为黄郡守考量,丝毫没想过自己。这是何等情操,何等仗义?黄郡守感动得都快哭了。不过见了数次面,因自己待他亲厚,果然他涌泉相报,救自己于危急。 人家既然帮他找了替死鬼,他又岂会辜负人一番好意?那齐跃是什么人,都无关紧要,只要凤飞烟咬死了他是凶手,他就是凶手,明天随着请罪折子将犯人一并送进京城治罪,这事就定了基调,——上将军图林玩忽职守,与人争风吃醋,被杀死在女伎房内,与丹徒城防、郡守管治毫无关系。 黄郡守感激地起身,伏地便拜,“梅公子救我性命,来生结草衔环,当牛做马报答公子!” 梅时雨心中冷笑不已,面上做出温和姿态:“使不得使不得,大人快快请起!此事其实梅某也不全是妄自揣测,那凶徒齐跃,今天刚被图将军教训过,又与凤飞烟有所关联,前后一思量,此事多半不是冤他!大人无需介怀,在公为民除害,在私为图将军血恨,万不可轻饶这凶徒!” 容渺刚躺回唐兴文身旁,被关押的帐内,就听见阵阵嘈杂声越来越近。 “齐跃何在?郡守大人有命,即刻缉拿杀人凶手齐跃,不得有误!” 容渺未曾入睡,登时坐起。她推了推唐兴文,唐兴文一动不动,犹在昏睡当中。 “将军,不好了,您看,看守这帐子的两个兄弟都晕了!” “不好!”周轩大感不妙,“快进去看看!” 齐跃的真实身份,分明是……,岂会与人争女伎而伤人?周轩满头雾水。 可听郡守府来人说,这命案人证物证俱在,又有营寨中守卫被打晕,就连同帐的唐兴文亦是人事不知,种种迹象,都说明此事极为蹊跷。不是“齐跃”干的,又会是谁呢?费尽周章只为冤枉她一个小小水兵,又有何意义?难道她身份被人知晓,为了扫除镇北侯府余孽,才特地下了此套? 周轩是一万个不信,容渺小小身板气力,如何能够伤及粗壮的图林?若被郡守府的人将她拿去,戳穿了身份,周潼、他自己,连同整个水师,都成了被她一个小女子所蒙蔽的笑话。 周轩望着被押出帐外的容渺,恨不得抢先扼死了她。都是她的出现,令他如此头痛,如此骑虎难下。 “你等确定,郡守大人所说的凶徒便是此人?”周轩阴测测的问道,肃杀之气令那衙役胆寒,恭敬道,“正是,请周将军行个方便,允我等带此人回去审讯……” “唔,回去转告你们大人,这是军中事务,自有军法处置,请黄大人午时之前,将人证物证一并呈来,本将自会给朝廷、给全军将士、给图将军一个交代!” “这……”衙役冷汗如雨,“我们大人……” “小小郡守,在我军中拿人,你且回去问问你们郡守,这是哪条律法给他的胆子!” 周轩冷哼一声,怒若雷霆万钧,那衙役两腮抖动,久久没能挤出半句言语。 周轩冷眼望住容渺,大手一挥,“将此人带入本将帐内,传郭蕴等人一并前来!” 容渺被推搡着向前,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她全没准备。为何她会与凶杀案扯上关系?为何事情发生得这么巧,刚好她出去见了杨进一面,就被人冤成了逃逸出去杀人? “你到底想干什么?”走入帐中,周轩忍不住大声咆哮。“周家自问没什么对不起你们镇北侯府,你父亲的事,我已递过求情的折子,难道这种家国危难之际,我分兵去救迎你父,你才甘心?这种种祸乱,全因你而起,眼看你要毁了我精心培育多年的水师,我焉能容你?” “伯父明鉴!容渺无可奈何,图将军遇难一事,确与容渺无关,请伯父……” “迟了……”周轩长长一叹,“勿怪我无情,我周轩、和我周家,都冒不起这险!” 郭蕴、徐茂等人拜帐而入,周轩摆摆手,“将此子带下去,天亮后辕门前处以极刑。休要他多说话,徐茂,你卸了他下巴!” 容渺眼中终于有了惊惧之色。这一刻,她方能肯定,周轩是真要杀她! 徐茂朝她走来,面上露出诡异的冷笑。她令他出丑,他终于有机会奉还。 此时,帐外突然传来一声嘶吼。 唐兴文双目赤红,浑身是血,手脚上兀自挂着被生生扯断的绳索。 他抬脚踢翻一个欲拦截他的守卫,踏进帐中,目龇欲裂地望住诸人,“要动她,先问过我!” “混账!”周轩脸色难看至极,提起身旁铁剑。 “罗胜,你他妈疯了!这是将军大帐,你这是干什么?要造反?”骂他的是郭蕴,一边骂,一边扯着他后退,罗胜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青年才俊,他有心相救。 “我二人分明数次为水师立了战功,可将军如何对待我等?不分青红皂白地关押,问罪,如今更莫名任人将戕害上将军之罪加之齐跃头上。图将军遇刺一事,审都未曾审过,若我适才未听错,将军直接赐了极刑?这就是我等为之卖命、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将领?既视我等性命如草芥,我又何必屈从?” “混账!”周轩骂道,“本将如何行事,用得着你教?你真当自己无错?抖落开来,你也死罪难逃。年轻人,本将爱惜良才,不愿见你误入歧途,从今起除去军籍,你自行回乡去吧!这人的闲事,你莫要管了!” 在情在理,周轩自觉都已仁至义尽。通敌罪臣的部下混入水师兵营,换作任何一个将领,难道不该论罪行刑?如果镇北侯当真不曾通敌,他本着同袍之心,世家之谊,自也会从中帮忙斡旋。不愧于天地良心,不愧于忠厚良才,更不愧于家族门楣,试问他自他何错之有? 至于容渺是否无辜,他已无暇顾及。这世道,战乱四起,女子本就命贱,若非她不安于室,惹下这许多祸端,又焉会得到这样的下场?他出手替镇北侯解决一切是她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今天谁要动她,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唐兴文劈手夺过郭蕴腰间佩刀,横刀立在帐门之前,通身杀气凛凛,身后诸士兵试探靠近,身前诸将领抽刀相对,他一人之躯,恍似千军万马之威。 周轩黑面深沉,郭蕴在旁焦急不已,担心周轩下死命,抢先扑了过去,边打边骂,“混蛋,老子提拔你当教头,做屯长,你就这么报答老子!老子跟你拼了!” 他的佩刀在唐兴文手上,就那么赤手空拳地扑了上去。唐兴文对任何人都下得了狠手,唯独对他不能。自己欺骗在先,隐瞒身份,却得他厚待,一路关怀提拔,悉心栽培,他与容渺能安然躲在军中无恙,也多赖有他作为倚靠。唐兴文木然让了三招,挺着身躯任由他扑打,双目望向被人架起的容渺,目光并无悲切。 今日若为她死,此生也算无憾了。就这么死在她眼前,她会为他哭吧?虽然这一路上,都不曾见过她流泪的模样…… 这么想着,他竟隐隐生出一股豪情,一丝欣喜。 就在这无比混乱的时刻,周轩几次下令众人动手抓捕“罗胜”,都因那郭蕴与他缠斗得难解难分而无法施行,周轩黑着脸数次喝退郭蕴,那人却似打急了眼,连军令都顾不上。 “哒哒”……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被淹没在喧闹和打斗声中。 直到一个鬓发凌乱、铠甲破损的身影冲入人群,直闯大帐。 “伯父!”声音凄厉,带着哭腔,一扑进来,就跪倒在地,全然没瞧打在一处的两人一眼。 帐前为之一静。 周轩侧目,震惊不已,“文和,怎么回事?” 来人正是周潼! 郭蕴将唐兴文拖到自认为较安全的角落,这才住了手。唐兴文鼻青脸肿,郭蕴那一拳一拳丝毫未曾留情。 “伯父为何迟迟不曾增援?伯父与图将军刚走,江乘城防就被北国铁骑踏破,殿下急发求救信号,因江乘大雾受阻,又派了数道紧急求援手书,可丹徒这边……”情急下,已顾不得身份,张口直唤“伯父”。 “怎可能?”周轩惊呆了!舰船被盗,他跟图林被引回来整饬军纪,然后是图林的死,江乘的突然遭袭,求援手书的失踪,串联在一起,像是一个巨大的阴谋,将所有人拢在一起。而这一切,会否因某人而起? 下意识地,他看向容渺,面具下,那容颜无人得见,可那份冷静自持,根本不像一个女人所有。 “伯父!”周潼哀声痛哭,“江乘完了!殿下……殿下他……” “殿下!”周轩回过神来,没错,不论如何,城池失守,可以再夺回来,殿下安危才是最要紧的!“我即刻整军,保护殿下!” “来不及了!殿下被北国大将慕容羽所俘,侄儿侥幸诈死逃脱,伯父,我们怎么办?殿下怎么办啊!” 一语未毕,已入闷雷轰顶,震得周轩倒退数步,身躯摇晃,一跤跌坐在椅上,“你说什么?” 他双眼赤红,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你说……殿下怎么了?这……这不能开玩笑的……” “伯父!殿下被北国所俘!千真万确!”周潼重重叩首在地,悲泣不止! 第39章 死牢 周轩气血上涌,额上青筋暴露,冷汗涔涔。站起身来,只觉眼前一黑,几乎栽倒。被徐茂等人连忙扶起,颤声令道:“即刻拔营……去、去江乘……营救殿下……” 徐茂道:“将军……这两人如何处置?” 在此危急情况之下,也只有徐茂还记得容渺和唐兴文二人,周轩茫然望向他,一时都转不过神智来。半晌才脸色稍缓,咬牙道,“关押起来……待我……待救下殿下再……” 周潼这才注意到被人押着的容渺,和被郭蕴紧紧揪住的唐兴文。他泪水稍止,“将、将军,此二人犯了何事?” 是身份被人发现了么?这个时候,他们跟着添什么乱?国难当前,他哪里有心情去管他们? 周轩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文和在营寨养伤!留下五百将士看守舰船,徐茂,你配合文和驻守,再出纰漏……你自己看着办!其余人等,随我杀去江乘!” “得令!”众将齐齐抱拳应命。郭蕴担忧地松开了揪住唐兴文的手,投给他一个担忧的眼神,随周轩出了大帐。 周潼伏在帐门前,见周轩强打起精神,嘶着嗓子向全军训话,不救回广陵王殿下誓不还家,其实这话说的漂亮,虽鼓舞了士气,群情激愤之下有着超乎寻常之效,可从周轩身后的各位副将、参军脸上,看得出这些人的底气不足。奉命辅佐广陵王殿下迎战北国,却因水师军纪不严给了敌人可乘之机,以致最有可能成为储君的皇子被敌军活擒,朝廷怪罪下来,在场人人都是死罪。 此时的容渺却是一脸震惊。她骤然被牵扯进一场命案当中,图林之死谜团未解,又有广陵王被俘,一桩桩一件件,似乎有人隐在暗中掌控全局,一步一步算计得分毫不差?那盗取战船便是调虎离山之计?原来不只镇北侯身侧有细作,这水师营中也不干净啊! 楼船数十,战船上百,竟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盗走,此事从前未仔细想过,现在看来,也许从一开始,就是敌人计策。这水师营中,究竟有多少北人细作? 江乘地下某密道当中,广陵王俊朗不再,形容狼狈至极,见到面前出现的人影,愤然大骂不止,“慕容羽,你这狗贼!是你欺骗本王!你假意与本王合作,根本不是真心助本王夺得太子之位!是你指使那杨进诱本王偷盗自己的战船,运送那些根本不存在的琉球武器用来充实军备!本王尚未得到军中实权,要武器何用?本王与皇弟自相征战,你们北人便在其中寻找可乘之机,本王真是悔不当初!你初次来广陵联络本王之时,就存了不良之心!你引诱本王对太子哥哥痛下杀手,根本就是想借本王之手,乱我南国朝纲!狗贼,你不得好死!” 慕容羽微笑捋捋短须,鬓边白发微扬,“广陵王殿下,您这不是见外了么?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本将是北国慕容羽,你难道会不知本将的立场?南朝太子死于你手,并非本将递的□□。东海王四早与你岳家有瓜葛,也并非本将从中联合。本将不过拿了一张琉球弩给你,是殿下自己决意收购琉球武器,并偷盗自己的战舰运送回广陵的,哪一样是本将迫你?殿下若无野心,本将焉能靠近殿下身侧?是殿下给本将机会,本将才能拿下此战最大的战利品啊!” 慕容羽低笑出声,广陵王脸色惨白,两行清泪坠落而下。是他太傻。 以为用几座城池许诺,就能满足北国人的狼子野心,甘愿做个屈辱的傀儡帝王,也想一偿那登临帝位的滋味。近来他嚣张太过,一雪从前被父皇忽视、祖母不喜的前耻,一跃成为南朝最炙手可热的人物。慕容羽替他出钱出力,帮他用至宝收买他那太后祖母,才让太后有了那一梦之说,才让他有了跃然父皇眼前的机会。 可现在,到手的一切,都是一场空梦。他如何不悔,如何不恨?他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真龙传人,原来原来,从头到尾,只是个被北国人掌握在手中的玩偶,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周潼重伤未愈,能坚持到营寨已是奇迹,此刻他摇摇欲坠,干裂的嘴唇渗出血珠又凝结在一处,他朝容渺挥了挥手,“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唐兴文扑上前去,将容渺拦在身后,“周参军,容后向您解释,请准我带她先行离开……” “不可!”周潼被两个士兵扶着坐入椅中,那边徐茂大步上前,“此二人罪大恶极,周将军本欲极刑处死,现改令押禁军中,周参军不知其中缘由,还请勿要插手!来人,带此二人下去,严加看管!” 唐兴文手中兀自握着郭蕴的佩刀,横眉一冷。容渺拍拍他的手臂,对他轻轻摇头。 这个时候,不能再给周潼添乱、再惹出什么事端了。更重要的是,唐兴文已然受了伤,若硬闯出去,却要害他一条性命,她于心何忍? 周潼张口想过问,一抬头却是眼前一黑,恍惚不能言语。唐兴文目视容渺,许久方长叹一声,手中弯刀掷在地上,任士兵将他手腕缚住,带出营去。适才生死关头,她顾不上自己,却一直呼喝被郭蕴缠住的他快快离去,她待他若此,他已心满意足。 黄昏,天色暗如子夜。狂风卷起,军中处处哀歌。前些日子轻松活跃的氛围荡然无存,似乎到了今天,众将士才有大敌当前的危机感。南国将士偏安一隅,养尊处优太久,危机意识薄弱,即使前几天刚被水匪盗过舰船,也以为只是小打小闹,最后不是没谁因此受处分么?那罗胜为了相好的齐跃,大闹军营,不也好生生活着么?可上将军图林遇刺,广陵王被俘,事情就变得不同凡响了,家国天下,匹夫之重,一国皇子成为俘虏,这是整个南国军人之耻! 唐兴文从沉沉的梦中醒来,张开眼,头痛欲裂,许久才适应昏暗的环境。 破旧帐中,仅闻他一人的呼吸之声。 “齐跃?” 唤了一声,没有应答。 “喂!齐跃!说话!” “喂!说话!姑娘?容渺,回答我!” 他心脏猛地缩成一团,一股凉气升起,喉间生痛。激动起身,碰倒了脚下一只破瓷碗。一点剩粥泼洒而出,他望着那粥,霎时明白过来。难怪头痛!难怪人事不知!难怪容渺不见了! 手上绳索,变成了铁链!这帐子,也根本不是从前那个! 容渺睁开眼时,双目被火光刺痛。身上的重甲不曾解下,手脚的锁链令她更觉沉重。 她刚有动作,就听身侧传来一阵怪声。 侧目望去,昏暗的火光中,一个满脸伤疤的人正张着大嘴,口中呵呵有声,朝她怒目而视。 好在,那人被木栏挡着,伸长了双手怎么也够不到她。 容渺下意识地退后,突被一双大手勒住喉咙。 野兽般的嘶鸣在耳旁响起,一股腥臭之气冲入鼻中,可她喉咙被扼住,连呕吐都做不到。 翻手去拉扯那双沾满黑泥的粗臂,生死就在瞬息间! 这是什么鬼地方! 梆梆梆!“滚去里面挺尸!看什么看?是不是想尝尝烙铁滋味?滚,别让老子看见你那鬼脸!” 陡然传来一阵棍棒敲击声,伴随着骂骂咧咧的呼喝。身后那手立时缩回,手臂的主人、蓬头乱发看不清容貌的脏污粗汉悄声避至墙角。容渺捡回一命,得以呼吸,喘息不止。 棍棒敲击声越来越近,有人站定在他面前,“呵,又来个死囚!别给老子找麻烦!听到没有!” “这是什么地方?我要见周参军,我要见罗胜!”容渺紧紧攀住囚笼,朝那人呼喊。她再坚强,也只是个小女人,前生冷宫生涯已令她夜夜梦魇,更遑论这充满压抑死气的阴森牢笼?她岂能不怕,岂能不慌? “周参军?”那人笑道,“周参军重伤不起,还顾得上你?少给老子废话!老实呆着!” “胡发,你说话这么大声做什么?” 不远处,一束火把越来越近,把昏暗的牢房照得十分明亮,一个侍卫手举火把,引着一个掩住口鼻的锦衣人缓步而入。 那侍卫笑道:“人家小伙子初来乍到,莫吓坏了人家。” 先前那骂骂咧咧的人嘿嘿一笑:“反正是要死的,没先在刑房里被扒层皮已是他走了狗屎运。这位是?” 侍卫做了个嘘声手势,“你先出去吧。” 胡发躬身而去,那侍卫持着火把也退了出去。锦衣人掩住鼻子,靠近容渺所在囚笼。 容渺一眼看去,气得脸色发白。 “梅时雨,我早该猜到是你!”肯处心积虑地陷害她,除了他,这战场上还有谁有这等闲情逸致?“你的靠山广陵王身涉险境,你不图相救,还有心思捉我来玩弄?梅时雨,你不怕你到手的富贵就此没了?你不怕你的宝贝心上人、曲家大小姐怪罪于你?” 梅时雨站了一会儿,渐渐适应了牢房里的光线和气味,这才放下掩鼻的手,温和一笑。 “表妹!”他温柔地抚慰,“你别怕,这只是暂时的栖息之所。我是为救你,才不得已将你带到此处!你可明白我的苦心?” 容渺咬唇不答,怒目而视。 “你还不明白?你跟那唐兴文在盗船当晚,表现太过扎眼,我早猜到你会被周将军识破身份,他为保自己水师清名,为保自身荣辱,定会将你秘密处死,做他上位的牺牲品!殿下被俘,我自然惶急,可家国天下虽重,繁华富贵虽好,却都比不上你!表妹!你别怕,等我说服那郡守,再疏通上下关节,届时寻个死囚替你……到时虽少不得委屈你隐姓埋名,可你我双宿双飞,长相厮守,是什么身份,什么名字,又有何关系?” 一番话,他说的情真意切,毫不作伪。 容渺眸光一直盯在侧旁,不肯瞧他。梅时雨轻叹道:“你不必担心旁边那些囚犯听了这天大的秘密去,他们都是久被关押在此的重犯,早吓破了胆,被刑罚折磨得话都说不得,听说,有些人被关得太久,已失了神智,与野兽无异,随手抓到活人,也会疯咬几口。” 其实不需他恐吓,她早已领教过这些死囚的疯狂。 “表妹,你别傻了,你好生想想,从小到大,我待你如何?虽说你曾因年少多情信错了旁人,可我知道你心里放不下我。表妹,别闹别扭了,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死的那个,可是举国最尊贵的权臣!再说殿下被俘,君辱臣死,我是豁出命去也要相救殿下的!留给你我的时光,所剩无几了啊!” 容渺终于回转过头,正眼看他。他深情款款,一派真诚。 “你说的是真的?你能救我出去?只要我回到你身边,以前的一切,你都不在乎?”她的声音不再冷硬,软软糯糯,像从前在他面前撒娇时一样。 梅时雨轻笑:“说到做到,表妹,表哥何曾骗过你?” “那……” “军师!”脚步声传来,那侍卫去而复返,“有八百里加急密件,郡守不敢自私定夺,请军师前去相商。” “表妹,你等等,我去去就来。”梅时雨投以她温和一笑。在他心里,是有自信的,到了这个时候,还容得她不低头么?要么死在这不见天日的可怕牢笼,被斩去首级送到京都复命。要么心甘情愿地跟了他,从此做个低眉顺目的姬妾,以取悦他为终身目标。她根本没得选! “等等!梅时雨,你先放我出来!你别走!”她焦急呼唤,引得他一面匆匆而去,一面勾起唇角,得意地笑了。 容渺这一等,就是三四天。 梅时雨却再未来过。 作者有话要说: 先贴上,回头捉虫虫。 第40章 启复镇北侯 她好奇那天八百里加急密件的内容,更担心唐兴文此时的处境。她被带来这鬼地方,周潼伤重顾不上她,徐茂嫉恨她与唐兴文,一心希望他们去死,想来此时唐兴文的境况也不会好过。都是她害了他! 容渺揪住头发,蹲坐在墙角。 两旁怪模怪样的死囚不断侵扰,稍有不慎就会被抓伤咬伤,每间牢笼小得仅三四步宽度,她已闻得到自己身上的腐败气息。 梅时雨有心磋磨她,让她甘心为奴,任他驱使。此时此地,她除了等,竟什么都做不了! 前世今生,她竟什么苦都尝遍了,堂堂侯爵之女,落到如斯田地。 梆梆梆,又是那棍棒敲击牢笼的刺耳声响。 胡发一路骂骂咧咧,一路引来一个白衣女子。 那白色身影在容渺身前站定,摘下面上纱幕,“齐……齐公子,你可还好?” 容渺抬头,唇边溢出一抹苦笑。 图林死在她房里,她是唯一人证和嫌犯,若说自己这无妄之灾与她没关系,谁信? “奴听说你在此,实在放心不下,你……”光线昏暗,容渺缩在角落,她什么都看不清。那含笑与她说笑的少年,在此处该是无比绝望、无比恐惧的吧?可她又有什么办法,落到官府手中,不为自己开脱,难道真自投死路去? “凤姑娘……”多激怒一个人又有何用?被关押数天,容渺已想得很清楚,不管是谁来与她提什么条件,先答应下来,离开此处再想他法。凤飞烟虽是烟花女子,没权职在身,但枕头风不可小觑,跟那些权贵都说得上话。 “你没事吧?”她走上前来,靠近凤飞烟,“在你眼前发生那种事,定吓坏了吧?我知道我到这地步,是有人要我死罢了,他们定是嫉恨我与你亲厚!可我不后悔!” 容渺眼前,是梅时雨哄骗她时的情形。看得太多,印象太深刻,她总能学个七八成相似。 她伸出手,朝凤飞烟伸去。声音哽咽不已道:“只要你没事,就是要我死,又有什么关系?你再别来这鬼地方了,你那么娇弱,别吓着了你。你放心,我没事……” 凤飞烟不是不动容的。她本是受命来见她罢了,受命试探“他”的态度,受命安抚“他”的心绪,劝“他”认罪,劝“他”服软,劝“他”乖乖听梅军师安排。她没想到“他”竟深情至此,丝毫没有怪罪过她。 凤飞烟这些年倚门卖笑,早忘了真情为何物,喜欢她的男子很多,她也曾见过各种深情模样。可甘愿为她赴死,这是头一人。 心中某个角落里尘封的柔软被触动。凤飞烟泪如雨下。 她再不嫌弃这腌臜不堪的牢笼,顾不上眼前“他”多日未曾沐浴过的腐味。“他”伸向她的那只手瘦弱修长,这只是个还没长成的少年而已! 她握住容渺的手,抓握在唇边,伤感不已。 若今生有过什么遗憾,只怕这少年会占其一。她终是欠了他一条性命,欠了他一份恩情。 “别哭,别哭。”容渺此时心底未尝没有酸涩,眼前的凤飞烟也是跟她一样,被命运摆弄的女子,如果有的选,以她的骄傲,怎会愿做一个卖笑女子?如果有的选,以她的清高,又怎愿意沾染人命官司?容渺甚至为自己适才的狡猾欺骗而羞耻不已。 “凤姑娘,事已至此,我知你无可奈何。今后若有机会,别委屈自己,你那么聪明,肯定有别的路能走。寻个待你真心的男子,好好的过一辈子,我听说,你非官妓,不是不能赎身。其实我身上还有一点银票……”说着,去摸贴身放着的票子。 凤飞烟眼睛更是酸涩,别开脸去,把泪水强咽回去,笑道,“别傻了。你那点银子,留着吧……用来收买那守卫,让他给你弄些像样的吃食也好……” “今生今世,不知还会否有相见之机,齐公子,奴听人说,你面容被火箭所伤,可怖至极,可是……能不能让奴一见?相处日久,奴连公子的面貌都不曾见过,公子,你……” 容渺迟疑片刻,低叹一声,揭开了那随身数月的银色假面。凤飞烟又不识得她从前样貌,何必防她呢? 面目缓缓揭开,凤飞烟双瞳一缩一放。昏暗灯火之下,一张清隽秀美的脸庞,如深春月色,面若白玉,鼻根高耸,眉英目俊,稍嫌阴柔,却是极少见的绝美少年。乱发高束,破甲在身,都不能掩去“他”的风采。 她见过许多男子,温柔俊美如梅时雨,高贵不凡如广陵王,桀骜张扬如杨进,……却偏这少年,惊鸿之艳,令她一见之后,再不能忘。 凤飞烟呆呆注视着容渺,久久不语。 容渺朝她笑笑,重新戴上了面具。她手臂上已被两旁疯汉抓伤了多处,万一容颜被损,更不值得。 狭长昏暗的石板道,凤飞烟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上面。此刻内心有种苦涩滋味缓缓蔓延上舌尖心头。 那戴面具的少年,被她拒绝门外之时,那表情是何模样?谈笑之时,又是如何神采飞扬?她从不曾想过,那被她厌弃的少年有一张毫不逊色于任何人的俊颜。“他”为她与人争锋,为她赢了比赛,给她无微不至的关怀,在她身上花费不菲却从未曾得到她半个笑容,“他”最多也就是拉拉她的手,面对她的刻意冷落而从没用强…… 而此刻,“他”就要因她而死! 她为了解脱自己,将他推向这无底深渊。那个隔两天就要躲在她屏风后洗浴的干净少年,在潮湿昏暗的牢笼里慢慢腐败。“他”即将成为梅时雨和黄郡守用来交差的替死鬼。她这次来本是想来劝“他”乖乖听从梅时雨的话,不要否认罪行,因为根本也否不掉!唯一的人证是她,而那作为物证的匕首,说是“他”的,又如何能够分辨? “他”是必死无疑! 凤飞烟紧贴长满青苔的石壁,掩住嘴,无声低泣。 天边一团浓云急速走来,雷声隆隆,连天都为“他”悲鸣。 凤飞烟乘小轿来到郡守府后门处,这低微的身份,连走前门的资格都没有。即使再多的贵人倾慕她,愿意一掷千金地捧她,却从没一人将她当成一个值得尊重的女人来看。她永远记得她在窗外,听见广陵王对黄郡守笑着说她,“玩意而已”……唯有那少年频频劝她,别委屈自己,寻个真心人嫁了,有尊严地活着…… 尊严,那是何物?她从没资格奢求。 绣鞋才踏上台阶,被一个脏污的乞儿扑来扯住了裤脚。随行从人将乞儿赶走,她手里却莫名多了一个纸团。 没人发觉她额上的冷汗,回到房内,匆匆摊开纸团,脸白了又白。这回她该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大雨就在这时毫不留情的砸落而下。她分明想哭,却扯出一个无比苦涩的笑来。 先是守城门的守卫,然后是巡防营小吏,再是黄郡守、图林、广陵王,现在,到镇北侯了么?她拿什么去诱惑那传说中不近女色的疆场煞神? 就在容渺被囚禁在地牢中不见天日之际,朝中发生了数件大事,上将军图林被刺杀身亡,征北元帅广陵王被敌军俘虏,北军士气锐不可当,前线南兵节节败退,退守丹阳。向朝廷请求增援,援军却是迟迟不至。皆因西南边界竟受一直偏安一隅的南诏国侵扰。 南北疆域同时被侵犯,朝中却无将可用。北界周轩苦苦支撑,建议向北国求和。皇后嫡子齐王趁机上书,建议启复镇北侯,应对西南之乱。 接着局势开始一面倒,亡国阴影悬在每个南国人头上,对富贵生活的无限眷恋,对手中权势的无法放手,令每一个养尊处优惯了的权臣开始患得患失。于是大波人倒戈相向,揭发广陵王的罪行,对镇北侯的种种陷害,大白于天下。 刘氏听见久未开启的院门被从外面打开,封条撕去,锁链不再,一个高大的身影快步走入院中,停在檐下迟疑着,许久方声音嘶哑地唤出一声“夫人”。 刘氏一步一步走出屋子,掀开帘幕。丈夫消瘦的面容就在眼前,却怎么也看不清。泪水早已模糊她的双眼。 “侯爷?真、真是您么?” “夫人!”镇北侯走近数步,停在她身前,想伸手拥她,却又生怯。 许久,他抿了抿嘴唇,按住刘氏抖动的双肩,暖意漫上手掌,声音便有了力量,“我知,是夫人救我!南诏向来与我朝相安无事,突然侵扰,是夫人给滇南岳家去了信吧!夫人多智,受我一拜!” 与镇北侯一同出京的,还有曲家父子。曲玲珑之父作为议和钦差,带财宝数百车,前往丹阳赎回广陵王,换山河一时安定。 在这个时候去前线是件极为冒险的事,可曲玲珑发现自己等不及了,有件事迫在眉睫,她必须去找梅时雨商量。 离开建康数日后,新任司徒兼议和钦差大臣的曲演发现自家女儿被长子曲廷安排在后面的礼官队伍当中。曲玲珑哭泣不止,跪求父亲应允同行,曲演无法,只得再三约束后应了下来。 梅时雨在丹阳迎接议和使团之时,一眼就看见了某顶轿中石榴裙一角。到得午后,接风宴后,曲廷邀他去后园坐坐,他更确定了自己的猜测。想到地牢中那饱受折磨日夜盼着他去营救的少女,他不由捏了捏拳头,这个时候,曲玲珑来这里添什么乱呢? 第41章 美人情重 “梅郎!” 厢房门被从内打开,曲玲珑泪眼婆娑地扑了出来。一路颠簸,行路匆忙,虽锦衣玉食依旧,去哪里比得上在家中?此刻她梳洗一新,眼下泛着淡青,憔悴不已。尤其是满腹委屈和恐惧,数月来无法对人言说,一到了梅时雨面前,情绪终于溃不成军,霎时泪雨滂沱。 “曲小姐,你这是……”他见她扑来,下意识地顿住脚步,施了一礼。 如此客气的称呼,如此避嫌的行为,令曲玲珑的委屈瞬间化成愤怒。 “你……你叫我什么?”都什么时候了?还端着什么君子架子?她蹙眉立定,不悦地嘟起嘴。 梅时雨眼光四下探过,后院并无旁人,就连服侍的人也被她事先遣走,总算放下心来,温柔笑道:“玲妹!” “你再叫一声曲小姐试试!”她抹泪,“那天桃林里,你怎么不唤人家曲小姐?书院窗下你抱着人时,怎不唤人家曲小姐?现在人家千里迢迢地来寻你,你倒叫起曲小姐来了!你这胆小鬼,我看错了你!”越说越委屈,竟是大声地哭开来。 从前容渺待他,捻酸吃醋、耍小性子,也不是没有。可这样不管不顾的吵闹,容渺从来不会。不管心里怎么厌恶她此刻的胡搅蛮缠,他面上都没有显露半分。 只闻耳畔轻笑,曲玲珑身子一倒,撞进一个温热的怀抱当中。 “傻丫头,”语气宠溺得令人脸红心跳,“我一个男人家,有什么好在意的?我是怕人说你!” 揪住他袖子,她哭了个痛快,许久方停住眼泪,捂住脸从指缝中瞧他,“梅、梅郎……” “你怎会来此?这里很危险你知不知?北国铁骑就在城外,你不怕么?”梅时雨握住她手,牵着她往屋中去。 曲玲珑点头:“自然是怕的,可是……可是有一件事,我……梅郎,你向我父亲提亲吧!越快越好!我……” 梅时雨胸口猛地一窒,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按现在的情形看来,广陵王被俘,曲家跟着失去倚仗,他这个军师也难逃罪责。议和谈判不知要进行多久,万一朝廷为保疆土,而直接立下齐王为储,让广陵王的身份变得不那么尊贵,从而压低北国的谈判筹码,那他的前路必将止步于此。而镇北侯复起,待西南危情一解,朝中还有谁敢与镇北侯争锋?无论是之前是因被容渺背叛而不甘,还是此时为前途的重新考量,他都不能轻易对容渺放手。 可刘氏已不再如从前般信任于他,一切早已回不到从前。 为今之计,保命要紧,朝廷既然派来曲家父子议和,说明皇上还是看重广陵王这个儿子的,唯有与广陵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曲家才真正关心广陵王的安危。 想通了,他也释然了。曲玲珑话未说完,他百般心思已如电般闪过,头略略低下,嘴唇印在曲玲珑泪痕未干的腮边。 “别说。”他轻吻她的脸颊,“提亲什么的,都是男人家的事,不许你委屈自己。” 曲玲珑被那柔情击中,将头抵在他肩上,心里又甜蜜又委屈。如果不是情势所迫,她又岂会主动逼婚? “你只管安心等着,这些事,让我去处理,嗯?”他温热的手掌拂过她的鬓发,似乎在瞬间为她慌乱的内心注满了勇气。 长久以来压抑在心底、不能与任何人明言的酸楚,备受折磨、令她形销骨立的不适,都在这一瞬间被他言语抚慰。 她握住他的手掌,覆在自己腹上,眼泪不再是委屈不安,取而代之的甜蜜欣喜,“梅郎,你欢不欢喜?” 平坦的小腹,什么都感受不到。可在那里,正孕育着他第一个孩子,托生在世家千金腹内,一个姓梅的孩子! 他未曾盼过,突然闻知,忙于权衡利弊,却没想过自己是否欢喜。此刻见她笑得甜美,双颊红润,扬头盼着他的答复,不由眉眼温柔地笑道,“自然!玲妹,有你、有它,是时雨此生之幸!” 梅时雨在床畔斜卧,待曲玲珑沉沉睡去,方扯去她紧握他衣角的手,走出房间,廊下一人转过头来,他连忙上前,躬身道:“曲兄……” 前襟陡然被揪起,接着面上一痛,受了重重一拳。 霎时口鼻鲜血淋淋,梅时雨抹了一把脸,不敢怒视对方,垂眼看向地面,“曲兄觉得解气,再打几拳也可。” 曲廷揪住他衣襟,咬牙道:“你以为我不想?你这伪君子,下作小人!玲珑她瞎了眼,可我还没瞎!玲珑被你骗了!” “曲兄原来是这样看我?”梅时雨用袖子掩住受伤的鼻子,又将嘴角血水抹去,“不管事实如何,如果这样想令曲兄心里舒服些,时雨便不解释。” “你别说的好像我怪错了你!”曲廷愤然撒开手,将他推退几步,一步步进逼而上,怒道,“你百般花言巧语,不过眼热我曲家门第,曲家嫡女折于你手,不得不为你前途铺路,你敢说这一切不是你设计的?” “我设计?”梅时雨笑了。一抹讥讽挂在嘴角,背脊挺直,昂头正视愤怒的曲廷,“曲兄,时雨虽不才,总还知道礼义廉耻。令妹频频相邀,时雨已百般推脱,还当如何?口出恶言,揭她脸面?少艾多情,佳人恩重,时雨挣扎之下,决心以真情相酬,彼此心悦,两情相投,便是错了?曲兄恼我,骂我辱我,我为她甘受罢了!难道这世上再无时雨可辅佐之人,无慧眼识珠的伯乐?没有时雨这卑鄙小人相助,曲家如何扳倒镇北侯,如何在短短数月内成为皇都窜起最快的权贵?曲兄一句我眼热曲家门第,是想生生将时雨的功劳全都抹杀了么?” 梅时雨傲然冷笑:“曲兄,士可杀,不可辱。名声是君子的命。曲兄若不忿,大可赐我一剑,至于令妹今后如何,还请曲兄想想清楚!” * 大雨连绵下了九日,不见停歇。 议和地点定在江乘三十里外驿馆,北国设下一场夜宴。曲玲珑乘坐马车,远远跟在父兄之后。 丹阳城笼罩在一片悲哀的氛围当中,又遇大雨数日,曲演担心她憋闷坏了,默许了她的此次随行。 尚未到达驿馆,车马便停了下来。从人掀开车帘之时,曲玲珑眼前闪过一个似曾相识的影子。 杨进穿一身惹眼的锦袍,大袖飘飘,自道旁早已等候着的人群中走出,有人向曲演引荐,“这位是殿下幕僚,杨贤士。” 曲玲珑在皇都城南山上,曾目睹过杨进遇刺,之后又在街市上重遇此人,此回第三次相见,才仔仔细细地将他打量清楚。 他个子真高,梅时雨在他身前,生生矮了大半个头去。长腿宽肩,大袖衫穿在身上,飘逸中带着几许慵懒。 他低头与曲演说了几句,然后笑着用折扇敲敲梅时雨的肩膀,与梅时雨一同走到另一侧去。 这个角度,看不清两人的面容,阴雨蒙蒙的树丛旁,梅时雨的天青色儒衫全然被化在树丛的阴影里,看不真切。而杨进恍似天地间唯一一抹亮色。这男人与生俱来的孤高气质,令人不敢轻觑。 “镇北侯夫妇正四处打听幼女容三小姐的下落。”杨进缓缓道出来意,“殿下日后回到皇都,怕是免不得与镇北侯照面,为着今后着想……” 淡淡的眸光望向梅时雨愕然的面容,嘴角勾起一弯意味不明的笑,“替镇北侯找到这女孩儿,殿下跟他之间结下的梁子,才有可能解……” 短暂的讶然过后,梅时雨温润一笑:“杨君与我说及此事,难道是有什么眉目了?” “听闻时雨与容家有亲,做个中人不好?我手底下人多,你有情面作保,那女孩儿若是落到旁人手上,可就与殿下没什么关系了。”他拍拍梅时雨的肩膀,“言尽于此,你想想吧!” 梅时雨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紧紧蹙起了眉头。杨进这厮眼高于顶,从来不肯与他多言,今日却破天荒地来跟他商量找寻容渺之事,究竟是被战事吓破了胆,为保命无奈为之,还是当真是为广陵王今后的复起铺路?总不会是,知道了容渺在他手上,故意来劝他放手的吧? 驿馆的宴会酒菜丰富,就地邀请了不少歌舞姬表演助兴。可曲演的眉头一直不曾展开。 南国所提要求被北国全然驳回,被俘的广陵王未曾出现,北国太子跟慕容羽无一人出席宴会,只派了一个粗鲁副将,将一张长达数尺的帛卷丢在曲演面前。 北国要求的赎金竟比南国三年国库收入还多,休战的条件更是离谱,割让城池土地,更要向北国俯首称臣、年年纳贡,其中一项更令曲演气得差点当场晕厥过去。那帛卷上说,广陵王已认北国太子为舅父,依此辈分论序,南国皇帝应唤北帝为皇伯。 士可杀、不可辱。南国最重文人气节,虽战力不足,但焉能忍受这样的羞辱! 容渺在不见天日的牢笼中,已被困了十二天。两天前,在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下,她发起了高热。蜷缩在潮湿的地上,口中胡言乱语。 凤飞烟将手中的湿润手帕递向她干裂的嘴唇,侧耳倾听这少年似乎带着哭腔唤了一声“阿娘”。 凤飞烟忍住鼻中酸涩,将另一只手伸到木栏中轻抚“他”的肩膀,柔声道,“你总得进水进食才行啊……”声音却是哽咽无比。 从何时起,这少年令她情绪波动起伏至此。单是望着那瘦弱的、裹在破甲中的单薄身体,就令她心痛不已。是她害了“他”啊! 容渺握住肩头那只温柔的手,喃声道:“别走,别走,别扔下我一个人在这儿,我什么都答应你……我都答应……别走了,求求你……” 泪水再也忍不住,凤飞烟猛然抽出手,掩面奔逃出去。 第42章 获救 黄郡守已消失了数日,兵临城下,丹徒不过苟延残喘,城中多数富户都已奔逃躲命去了。梅时雨十几天前去而不返,到现在一点消息都不曾传来。现在已经没人在乎杀死图林的真凶是谁,该如何处置了。可守卫们依旧死死守住地牢。凤飞烟并不知道,那里如今不仅仅是死牢,也是梅时雨收藏琉球兵器的所在。 她救不出容渺,却为容渺在这丹徒城里耽搁了使命。 这晚丹徒大雨滂沱,凤飞烟走在路上,觉得自己随时有可能被风雨吹散。山路泥泞湿滑不堪,她攀上山头时,满身皆是污泥,而她眼前那人,一身洁净的长袍,闲适地撑伞立在树下。 “你的要求,我答应了。”凤飞烟抿唇,沉吟许久才吐出这么一句,“不过,我有条件。” “说来听听。”薄薄的双唇,吐出慵懒的语调,杨进好整以暇地抱着臂膀,任谁都瞧不出他此刻的烦乱。——这种阴雨天气,他最是厌恶。南国山清水秀,人物风流,就这一样不好,雨水太频了! “我要你帮我在死牢中救一个人出来。那里守卫森严,凭我一人之力,做不到。” “哦?”杨进怀疑的态度毫不遮掩,“这都做不到,又如何完成你的任务?”那件事可比从死牢里救人难多了。 “那些守卫不是他。他有个致命弱点,你这个当人兄弟的,不会不晓得吧?”凤飞烟将杨进的讶然看在眼里,笑容中透出一抹了然。 “你知道我的身份?”浓浓的杀机,令凤飞烟下意识地缩紧瞳孔。他迈前一步,她便退却一步,直到脚下一滑,差点跌倒。 杨进收回目光,掸了掸刚刚溅到身上的几串水珠。“还有谁知道?怎么知道的?” 此刻的他,卸去谋士的文秀,像一个威严的上位者,慑人的压迫感令人喘不过气来。凤飞烟十分熟悉这种感觉,那人也是如此,下命令时,半诱哄半威胁的语气,如出一辙。 “你说话时,刻意常把笑容挂在脸上,可是眼神冰冷,看人的时候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躲避。你的样貌,跟他虽不十分相似,但皱起眉头的时候,那神态跟他几乎一模一样。而你虽身为谋士,却从来不对任何人行礼,我见过你数次,你跟广陵王说话时,都隐隐透出几分不耐跟轻视。” 凤飞烟抬手,抹去额上的雨珠,“最重要的,现在所有人都在关心广陵王的安危,担忧自己的前程,回到皇都会不会受罚,可你没有。” 杨进闻言颔首:“难怪,你能在他身边这么久。很聪明,不错。你提的条件,我答应了。不过这本来也是我回丹徒的目的,这个不算,你另提个吧。” 凤飞烟摇头:“这世上,像我这样的人,又有什么可眷恋的?与其永远做个玩物,不如在临死前做一件我真心愿意做的事。你答应我,救他……” “万一‘他’跟你想的不同,嗯……万一她根本不是你心目中的深情男子,你还甘愿如此么?”杨进本不是多言之人,可此刻他对那死牢中的女人充满了好奇,她有什么魔力,让凤飞烟这样一个无情的女子为她送命? “是我欠他的。”凤飞烟苦涩一笑,绸伞早丢在一旁,雨珠顺着面容串串滑落而下,“行刺图林之时,你那兄长就准备牺牲我了。不过是梅时雨突然插手,才让他替我挡了这劫。苟活十多天,临死品尝一回真情滋味,这辈子我值了!” 她不再多言,长发在雨中湿尽,头顶的发髻垂下,一枚黄金镶珠的簪子遗落在泥泞的山路上。 释风冒雨而来:“杨进,梅时雨出现了!” 昏暗的地牢内,梅时雨下令打开牢门。 指尖抚上那不省人事之人的额头,触手滚烫。 梅时雨的怒火压抑不住,冲出牢门,反手甩给那守卫响亮的一掌,“人都这样了,为何不报?叫你们看好她,你们就是这样看的?” 守卫捂着脸,委屈地分辨:“一个死囚……,公子只说不许动他,没说要关照……”不是他说,要让这小子见识见识监牢的厉害,吓破“他”的胆吗? 梅时雨被堵住话头,更是恼怒,“滚!” 他弯身再次进入牢中,将脏污不堪、虚弱不堪的容渺抱起。 折磨得够了,这小人儿以后定然不敢再与他龃龉,如今她父亲复起,自己还要用她来牵制她父亲,怎能让她真死在这牢里?再说,他也不忍心,她生来就是注定要嫁他、服侍他的。若非曲玲珑突然到了丹阳,他不会将她丢在这鬼地方这么久的! 想到曲玲珑那即将掩饰不住的肚子,他更是心烦。这个时候,功不成名未就,匆匆嫁娶,今后会永远是个污点,被人说是他高攀了曲家! 走出地牢,火光照耀下,梅时雨分明瞧见杨进正立在门外对他微笑。 杨进的目光落在他怀中的人儿身上,眉头微不可见地蹙了蹙。 梅时雨心中警铃大作,顿住脚步。 杨进来到此处,竟无一人示警,那些侍卫是吃干饭的?视线四下里一扫,心惊不已,抱着容渺的双手发颤…… 那数十侍卫,悄无声息,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门头上蹲着一个魁梧的黑影,唯头顶一抹光亮,——是个和尚! 将容渺暂放在地,令她倚靠在湿冷的墙上,梅时雨握紧了腰间匕首,故作镇定地问道,“杨君,你在此何干?”他怎会找到这里? 丹徒眼看就要沦陷,谁会无缘无故地来此? 想到白日里杨进找他说的那番话,梅时雨幡然有所悟,“杨进,你……你知她是谁?” 不可思议地望望杨进,又望望容渺,这两人,怎可能相识呢? “上午那番话,你是故意……故意要引我来此?然后跟踪我,找到此处?” 说什么镇北侯在找女儿,他真是傻,又有谁比他更清楚容家的事?刘氏一直以为容渺躲在余姚周家! “杨进,你到底想怎样?”难道,是为了地牢深处藏着的那些兵器而来?可杨进又是怎么知道的?梅时雨遍体生寒,如芒刺在背。 杨进抿了抿唇,似是十分不耐,他打了个响指,“大和尚,做事!” 释风应声而下,落在梅时雨身前。 “事先声明,出家人不近女色,那小娘老子不管!” 杨进轻笑:“你哪条戒律没犯过?上回不是还曾带她出来?” “那不一样!”释风逼近梅时雨,不顾他的挣扎呼喝,将他手中匕首随手夺过丢掉,一掌敲在他头上,将他软倒的身子扛起,“那小娘太脏,老子不想碰!” 说完,释风一跃而起,双脚榻上墙头,没了踪迹。杨进盯着墙角下缩成一团的虚弱身影,低叹摇头。这怎么办?连沾了泥污的鞋子他都不肯穿,难道会亲自抱着这样一个泥人回去? 杨进陷入了激烈的天人交战当中。 容渺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一个香软的帐中。 “阿娘……”开口,声音嘶哑得将她自己吓了一跳。此刻,她以为自己回到了镇北侯府自己的寝房。淡淡的熏香沁入鼻尖,不再是牢房的刺鼻腥臭,她突然软弱得想哭。 前生北国冷宫所受的苦原来还不是最重的,人生中总有各种无法想象的磨难不断的刷新她的忍耐力。 在地牢中她日夜期盼着梅时雨将她放走,就算当牛做马,就算重蹈覆辙再被他一剑刺死,也比那无边黑暗中被恐惧和未知折磨要痛快得多。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她茫然望去,眸光倏然一亮,跟着,泪水就再也忍不住,瞬间滂沱。 “小姐!小姐醒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扑上前来,将她紧紧拥住的人,是数月未见的丹桂! 主仆抱着痛哭一番,容渺才想起问丹桂缘由。 “开战的消息一传过来,大小姐就坐立不安,担心姑爷,担心小姐您。齐跃和罗胜他们几人回到余姚复命,被小姐派了过来查探情况,奴婢百般苦求,就跟着来了。可是上岸时,丹徒水师已经所剩无几,齐跃送了姑爷回余姚养伤,姑爷放心不下你,命我跟罗生他们继续寻找小姐。” 丹桂边说边掉眼泪,“奴婢哪里想到,小姐受了这么多苦。都是奴婢不好,没能跟在小姐身边服侍。”小姐在家里连重物都没提过,竟然又是从军,又是坐牢,想到容渺被抱回来时的模样,她就忍不住想哭。 “梅时雨呢?”他将她放出来,又允丹桂前来服侍,接着就要提条件了吧? 此刻她虚弱得无力思考,无论他说什么,只管先应下便是。 “梅……梅公子?”丹桂疑惑道,“奴婢未曾见过梅公子啊!小姐还要见他么?听大小姐从京都探回消息说,那梅公子如今跟曲家走得极近,这回侯爷被冤枉的事,说不定梅公子也有参与!小姐别太痴了,如今侯爷好容易脱离险境,小姐也该为今后打算,别……” “你说什么?”陡然间,容渺一坐而起,捏住丹桂手腕,“你说我爹爹如何?脱离……脱离险境?” “小姐,是的,千真万确,我来时路过的镇子都贴了榜文,侯爷不仅脱离了险境,还出战西南,打了胜仗!” “……”容渺说不出话,泪珠子一串串地往下猛掉。太好了!太好了!父亲没死!母亲听了她的劝,她的计策成了! “小……齐、齐兄弟,那个……杨贤士来了!” 门外传来淮山的声音,容渺连忙擦去眼泪,疑惑杨进来找她干嘛,一面吩咐外头稍等,一面打手势让丹桂帮她找面具戴上。 “杨君找我有事?” 午后的阳光照进室内,她迎门坐在榻上,虚弱的身子坐得笔直,面具下的肤色惨白,嘴唇也未有半点血色。 可这份不肯在人面前表现出软弱模样的倔强显示,她是真的活过来了! “嗯。” 他颔首,在她身侧坐了下来。 容渺不语,等他说明来意。 那人黑曜石般的眸子在她身上打了个转,然后嘴唇勾起,轻笑道,“杨某是来讨要报酬的。齐君,你可记得你欠杨某许多人情?”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晚上挂了个急诊,更新得有点晚了,一般情况下是一定会在晚上十一点前更的,在看的小天使可以第二天来看前一天的章节,尽量少熬夜,要注意身体哦。祝大家健健康康,每天都能开开心心的哟~晚安。 第43章 出发 这一日早晚都会到来,她与杨进萍水相逢非亲非故,他施以援手,她付出相应的酬劳,这很公道。 “不知杨公子想要在下做什么?” 她没有问他想要什么,银子他自是不缺的,他找上门来,绝不是为了逼她还钱,那他所求的,也就是她的某种“用处”了。 “很简单,我要你带一个人回来。” “……”这倒是出乎意料,什么人这么重要,值得他大费周章屡次救她,来换取她答允这样一个要求? “帮手已经替你找好了,进入那人的势力范围不成问题,以你的才智,相信你是有办法创造你与他独处的机会的。唯一棘手的是,你需要攀过绝壁,将那人活着带回来。” 他灼灼目光望着她,带着一丝笑意,似乎说的是件极容易的事。 而她却困惑了。凭什么他认为她能攀过绝壁,还是在带着一个人的情况下?无论从哪个方面看,她都不像一个会飞天遁地、力大无穷的人吧? “你确定这件事我能做到?”他如此高估于她,这究竟是种讽刺还是赞美呢? “非君不可。”他斩钉截铁,自然,这事风险极大,她若答应下来,就相当于把命交到他手上了。 “我要地域详图,要知道附近地况。此外,我要带回的是什么人,你不准备告诉我么?” “北军营中的元帅,太子晟。”他提及这名字时,眼皮都没抬一下,似乎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可容渺已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北国太子……让她走入敌营,在铁骑无敌的北军营中带走他们的主帅,还要带着这么大一个活人,攀过绝壁回来…… 他是不是疯了,难道是跟她有仇,想送她去死么? 这种任务怎么可能完成? “杨君,你多次出手相助,齐某铭感五内,可齐某还有许多事要做,还请杨君莫要闲来消遣齐某。”容渺不由有些生气。还不如直接让她拿把刀自尽,那样更容易达到他要的效果,——总不是一死罢了?“杨君是想拿他来换回广陵王?未免太过忠心了吧?与其指望今后广陵王给你加官进爵,不如进京赴考来得更快也更稳妥。” “……”杨进无奈地摇摇头,折扇刷地一下甩开来,遮住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条,发出一声轻笑,“齐君怕了?” “这可不像齐君啊!杨某一直以为,齐君是个意志力坚定,并十分有胆色的人。”扇子一收,叹了口气,“罢了,看来罗胜兄弟注定命丧此地……” 慢着,罗胜? 这跟唐兴文有何关系? 自她被关入地牢起,就再也没见过唐兴文,他没有被军法处置?难道他也被杨进救了? 她没有开口询问,目光中却毫不掩饰地多了几分恳求之色。杨进满意地笑笑,“他人在隔壁……” 容渺立即起身,大病未愈的身子猛然一晃,竟没能站起。杨进下意识地拉她一把,嶙峋的手腕握在宽厚的大掌中,纤细得令人心疼。 可想而知她在大牢中受了多少苦。 容渺甩开他的搀扶,扬声道:“丹桂,丹桂!” 无人应答。 杨进笑着起身,“杨某与人说话,向来不喜人旁听。除非……”是个死人。听过他与人密谈的容渺,也曾差点死于此事。 “带我去看他!” “你确定?我猜这会儿,他未必想见你……”杨进闲闲地摇着折扇,率先拉开门板,做了个“请”的手势。 见到帐中那把骨头和那身数不清的伤痕,容渺眼热得想哭。她极力忍着痛,恨声道,“是谁将他弄成这样?” “你觉得呢?”杨进抱着臂膀,倚在门旁,“丹徒已经寻不到医者,广陵王帐下随行的御医在广陵王被俘一役中箭而死,我手下倒是有两个郎中……” 他刻意顿了顿,“又要欠我一次人情,却总不肯还……” “我答应你!” 容渺抿唇,答应得毫不犹豫。 前世她为了一个根本不爱她的人失去了一切,这一世她曾立誓要保住所有待她好的人。唐兴文待她如兄如父,为她甘冒奇险,没他护佑,她也不可能走到今天。 如今父亲复起,一家平安,她已活了两辈子,又有什么好留恋的? “我还有个请求。”她盯着床帐中的人,眼泪终是止不住,悄悄染湿双颊。“我要梅时雨受到应有的惩罚!” 她是被梅时雨弄走的,唐兴文自然也是梅时雨派人所伤的。她不是没力量对付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可眼前她定是没机会再与梅时雨相遇了。这趟任务很有可能就是她性命的终结之时,父亲与北军抗争了这么多年,她为偷袭北国太子而死,父亲也该是欣慰的吧,至少她死得其所,轰轰烈烈。可她死了,却不能容梅时雨好好活着。 前世之仇,这一生自然可以不报。可今生他再次伤及她身边的人,她岂能容他? 她咬牙道:“别叫他轻易死了,我要他煎熬、痛苦,又无可奈何的活着!我要让他尝尝众叛亲离、孤苦伶仃、一无所有的滋味!” 眸光如一把利刃,甩向杨进,“答应我这件事,这辈子,算我欠你。许多人情,一并用我这条命还了!” 杨进抬眼看她。她背光而立,银色面具下嘴角线条刚硬无比。这一瞬间她没有丝毫的女气,杀意凛凛,戾气浓重。 下意识地望望床帐中昏睡不醒的唐兴文,突然有种苦苦咸咸的滋味漫上舌尖心底。 杨进没时间去弄懂这是一种什么心情,他打了个响指,房门应声而开。 凤飞烟身穿浅粉色月胧纱衣,遮着半张花容,袅袅走了进来。 “你……凤姑娘?” “齐公子?” 两人照面,俱是一怔。 没给他们二人太多疑惑的时间,杨进简单介绍道:“凤姑娘有办法带你进入北军营寨。而齐君会带太子晟攀上绝壁,山下有人接应,具体如何行动,你二人商量。” 凤飞烟摇头:“这太荒谬了,我根本不可能带一个男子接近太子晟。” “这不成问题,对吧?齐君?”杨进淡笑瞥向容渺,“太子晟的致命弱点,酷好女色……齐君的颜色,接近他又有何难?” “你想让齐公子男扮女装?士可杀不可辱!杨君,你会不会太过分了!”凤飞烟失口拒绝。这一场必死的任务,她一人填命进去便罢了,她能毫不犹豫地答应杨进的要求,是为了保住齐跃,而不是让他跟她一同赴死! 容渺淡淡一笑:“杨君岂会做赔本买卖?一切都在他算计之内,凤姑娘,你只管听他吩咐吧。” 容渺养病数日,晨起坚持练剑拉弓,以求在最快的时间内恢复体力。傍晚总会到唐兴文房中坐坐。杨进带来的医者医术高明,唐兴文快速的恢复着,虽未清醒过来,但已经可以进些流食。 丹阳城内两国议和一度僵持不下,北国提出的条件南国没一样能够满足。太子晟似乎也不急,不时地侵扰四周县镇,惊一惊丹阳城内的曲氏父子。 近来曲玲珑十分焦虑。 自那日梅时雨与他们一同去了驿馆后,就失去了踪迹。她派了不少人去找,消息全无。 而她的肚子哪里还能再等下去? 曲玲珑每天以泪洗面,从一开始的焦急、担忧,变作埋怨、不满,直至完全认定梅时雨必是不愿负责刻意逃避,满腔柔情化作刻骨恨意。想到在余姚吃喝玩乐轻松悠闲的容渺,说不定这会正在游湖赏景,参与宴会,被余姚的众官家夫人、小姐们众星拱月般捧着。 而反观自己,——忍着孕吐与水土不服,耽在随时有性命之忧的前线,四处打听腹中孩子的父亲躲去了何处。 容渺与凤飞烟出发那天,是个极好的晴天。 北军驻扎在有天然屏障之称的飞瀑峰底,他们要做的是从辕门正中光明正大的走入,然后将太子晟带到飞瀑峰之下,趁守卫不备,攀越峰顶。 出门的时候,天色尚未大亮,丹桂听见外头窸窸窣窣的声响,翻了个身继续睡得极熟。 容渺一身劲装走出房门,凤飞烟证道:“这样恐怕不行。” 容渺略一点头:“行路方便,到江乘再换……” 想到曾相思入梦的男子要穿一身女装做尽女态去引诱太子晟,凤飞烟总觉得心里不舒服。 银色面具太过打眼,容渺这是从军后初次光明正大的以本来面目示人,她头顶束发,身穿玄衣,在唐兴文门前默默拜别过,与凤飞烟并行至所宿院落门外。 门口两匹良驹上备好了一行吃食用具,杨进微笑立在门前,回头向二人举杯道,“以此酒为二位壮行,日后南国朝廷必会记住你们的功绩,而北国将士也将无法忘却你们的姓名。改写历史,扭转乾坤,全在两位,杨某先干为敬!” 他仰头将杯中酒饮尽,晨光下他面容泛着皎若明月之光,两眼灿若星辰,那眸中的情绪不知是太浅淡还是太复杂,容渺只觉得那双眸深邃如古井,怎么也看不清、猜不透。 此刻她即将奔赴一场必死的盛宴,而心中却出奇的平静。 她不知是晨露微凉沁润了她浮躁的心绪,还是杨进俊美的面容抚慰了一切恐惧。 这一刻她脑海里冒出一个无比荒唐而不合时宜的念头。—— 杨进这张皮相,生得真好。 第44章 太子晟 两人翻身上马,杨进驱前,将一枚金簪递向容渺,“马背上褡裢中有衣装,也许用得着,此物……” 他瞥向凤飞烟,“是凤姑娘不需要的了,我做了些改动,你戴着吧!” 摊开掌心,一枚精致的镶珠蝶恋花金簪,蝶翅栩栩如生,簪尾处,锋利而坚固,是硬质铁器镀了一层金粉。 晨光中她回头朝他望了一眼,又望了一眼,然后勾起唇角,策马而去。 后来杨进方知道,原来那一天是她及笄。如果一切有机会重来,他定然会送她更美更珍贵的簪钗。但他并没有那样的机会,因此一直带着遗憾,换尽各种方式补偿,她始终淡淡的笑着接受下来,转眼却丢弃在角落里,没有多看过一眼。对她来说最珍贵的,只有那根别人遗落的、经他改造过赠她的金簪。 两人策马行有多半日,靠在树下歇息。凤飞烟小口地吞咽干粮,漫不经心般地问,“你都好了么?”眼尾一直在容渺面上流连。赴死的路程有“他”相伴,她不仅不觉得害怕,还有丝丝欣喜。 “好了。”得以自由,容渺不想再与她多言。陷她于牢笼的人除了梅时雨,也有这凤飞烟的参与。她永远忘不掉被囚禁那些时日的可怕经历。比死亡更令人痛苦、胆战心惊。 “你还怪我么?”“他”还不知她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答应此次的任务吧?至情至悔,凤飞烟不觉得心酸,反而十分自豪自己脱胎换骨,成为一个懂得爱懂得成全的女子。 “不怪。”冷漠疏离的语气,哪里是不怪? 容渺闭目养神。一副不愿再被打扰的模样。凤飞烟噙着一抹笑,偏要逗他说话,“你真要扮成女子么?你这张脸,是不是因为生的太好,所以才遮了去,生怕军中那些大老粗对你动什么念头?” 容渺没有睁眼,也没有应答,凤飞烟稍许尴尬,吐了吐舌头,换了个话题,“你不奇怪为何杨公子托付于我?” “你不好奇为何我能够进入北军大营?” “你不想知道图林是怎么死的?” “你知不知道是谁逼我害你?” “你一句话都不想跟我说了吗?那你在狱中所说的,甘愿为我而死,都是假的,都是骗我的,对不对?” 这一次,容渺没有逃避。她睁开眼,认真地打量凤飞烟失望的表情,“没错,我是骗你的!我知道你是北国细作,知道你是北国太子晟的人。我还知道是你杀死图林,然后嫁祸给我。” 顿了顿,她又道,“所以,满意了么?” “那你……一开始就知道?接近我是为了套消息?重金买我陪伴,告诉我我还可以拥有其他更好的选择,全是假的,是么?”凤飞烟美丽的脸因痛苦而稍显扭曲。她一生唯一一次爱恋,真相竟是如此不堪么? “……”容渺想赌气不理,可面前那张哀痛欲绝的面容令她无法硬起心肠。试着站在对方的角度去想,这一切又是无可厚非。立场不同,因而才有此番抉择。她毕竟没死在牢里,而眼前人却是要与她一同去北营赴死了。——被太子晟拆穿是死,任务未成也是死。这一切又有什么好计较呢? “一开始并不知情。”叹息一声,容渺的声音软化许多。透着几许无奈,也有几许凄楚。“说到底你只是个可怜女子罢了,被人操纵摆布,又能如何?如果未曾发生图林一事,也许我会利用你,利用你接近广陵王。但未必会伤害你,事成后,还有可能赠你一笔银钱,替你赎身,让你自由地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的眉眼,越过凤飞烟惊喜的泪颜,望向她身后无边的旷野,“这个天下很大,风景很美,想来你根本未曾畅快地欣赏过。女人生来命贱,被掌权者愚弄,被他人摆布生活。甚至因自己的痴心和愚蠢而死。飞烟……” 翻手握住凤飞烟白嫩的手掌,刻苦练剑生出的粗茧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你这样美好,我不忍心见你那样毫无尊严地活着……” “就算我害过你,害过许多人,你也觉得我是值得同情的,应该被人珍视、呵护着,好好过活?”因哽咽,这句话凤飞烟说得很慢,很吃力。 到了这一步,还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容渺笑得有些苦涩。“飞烟,我们一起死,路上做个伴,有我在,那些大鬼小鬼都别想再欺负你了!” 两掌交握,凤飞烟只觉心中一股暖流,将她冰封的心一寸寸冲开,哗啦一声,冰层碎裂,她恍惚听到自己多年未曾跳动过的心,重新活了过来。 扑在容渺身上,她又哭又笑,庆幸自己不曾选错。 两天半路程,他们走得很快。战事每天都有变化,万一太子晟离开飞瀑峰驻扎城内,他们就不可能有机会避开守卫将他带出来。 前头就是北军营寨,容渺在溪边浣面,略一思索,将高高束起的头发打散开来。 正在临水自顾的凤飞烟余光一瞥,霎时脸色剧变,跌坐在地。 落日熔金,容渺面上沾染上一抹宁和的光晕。脸还是那般消瘦英气,横眉挺鼻,长发在空中飘起,令那张脸平添了三分妩媚。 淡色失却血色的嘴唇微启,眸中透出秋水般潋滟的光芒。 面前这人,是她心上那难得可贵的少年齐跃…… 凤飞烟觉得自己指尖发颤,想拢住鬓发的手怎么都抬不起。 “你……” 容渺从褡裢中翻出一套女装,余光瞥见瞧她瞧得愣住的凤飞烟,眉梢轻扬,“怎么?” “齐……公子?”凤飞烟一时不知该怎么说。这一瞬间,她觉得似乎有什么错了。理智在努力认清现实,可心底却极不愿承认自己看透了真相。 如果那是真的,她如何自处? 她爱上的人,是个……? “嗯。”容渺应了一声,解开腰间佩戴,玄色男装自肩头滑落。 凤飞烟只觉一抹白光刺痛了她的双眼。 那细腻光滑的肩头,嶙峋清秀的锁骨,无不在昭示着面前这人的身份。 容渺换好衣裙,回转脸来,容色绝美,是凤飞烟不曾见识过的明艳。 她长眉蹙起,“怎么了?” 细腻聪慧如凤飞烟,许是早就发觉了吧?当杨进提及她能够接近酷好女色的太子晟时,凤飞烟就该已猜到了吧? 此刻那双泪眼,那梨花带雨的凄绝,又是怎么一回事? 凤飞烟眼眸酸涩得发痛,捂住脸突然大放悲声。容渺手足无措地立在一旁,临门一脚,凤飞烟这是退缩了么? 许久许久,就在容渺以为自己会站到天荒地老之时,凤飞烟停止哭泣,她洗了一把脸,擦干后站起身来,行动间平添几许决绝,“走吧。”声音极低,不曾再多瞧容渺一眼。 凤飞烟当先引路,吩咐,“不要多说话,听我指示。” 容渺无声地点头应下。 远远瞧得见广阔平地上簇簇火光,一队队巡逻士兵自他们面前经过。 北军军纪严明人强马壮显然绝非谬传。 被辕门前守卫用刀戟拦住,凤飞烟二话不说甩出一掌,打得那小兵脸颊红肿一片。 “你是什么东西,竟敢拦我!”这样凶狠暴戾的凤飞烟,容渺未曾见过。“去通传,凤飞烟到了!有重大军情禀报太子殿下!耽搁了军情,小心太子斩了你们的脑袋!” 许是她容色太美,那士兵不忍伤害。许是她语气果断决绝,令人难以质疑。士兵无声地前去通报,甚至未敢揉一揉脸。 很快地,一个身穿文士服饰之人迎过来,笑道:“凤姑娘来得正好,太子近来正惦念姑娘呢!” 凤飞烟冷冷一笑:“惦念我?难道不是查到我竟抗命不遵,未曾去西南接近那镇北侯,太子气盛,欲惩罚于我?” 那人尴尬一笑:“姑娘说笑了,这位是?”他眼光转到容渺脸上,上下打量。 “我身边的随侍之人,之前的都死了,好容易收了这么一个。” “这恐怕……”文士颇为犹豫,“毕竟是生面孔,贸然随入,只怕殿下不快……” “有什么事我来担!你怕什么?太子自然愿意见她,我才带她过来!你拦什么拦?”凤飞烟今日明显情绪不好,适才那小兵挨了打,这文士挨了骂。当下勉强笑了笑,任她带着容渺穿过大半个营寨,在一座巨大的牛皮帐前停住。 近来太子晟情绪不佳。原本他指挥作战有方,一路抢夺城池,十分顺利,谁知他带两个爱妾随军的事不知被谁告到北帝面前。他被北帝下旨申斥,生生褫夺了他的军权,将军中一切事由交与慕容羽定夺。 听说凤飞烟来了,他眸色一黯。 这个棋子向来好用,指哪打哪,机灵乖顺,替他立下不少功劳。可这一回,这棋子不是该走往西南,去接近南国的镇北侯么? “殿下!”柔媚入骨的声音从帐外传来,太子晟低沉地道:“进来!” 凤飞烟并没有被太子晟的冰冷态度吓到。袅袅走入帐中,盈盈下拜:“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晟高大的身影一闪,快步走到帐门前,“你为何还在这儿?”眼光越过凤飞烟,注意到其后敛目低眉的容渺,“这是谁?”脸色一沉,杀机立起。 凤飞烟妖娆一笑,贴近太子晟耳畔,不知说了句什么。 霎时,太子晟眼中的戒备之色荡然无存,却被一丝玩味取代。 眼前女子与他身边的美人截然不同。冷冰冰的没有半点笑意,看也不曾看他一眼。低垂的眉头绝非羞涩,也不见其他女子初见这北国储君时的那种惊喜或惶恐。她淡淡的立在那里,安静从容。 太子晟赞赏地将她细细打量一番,凤飞烟再次与他耳语数句,眼光不时略过容渺。 容渺心中狂跳,紧张不安至极。若凤飞烟并非真心投诚,很有可能此时已将她卖了。她不由捏紧了袖口,额上冷汗直落。 她听见太子晟用带着些许兴奋的声音吩咐:“吩咐下去,备酒菜,送至小镜湖!” 凤飞烟含笑拉起她的手:“今日殿下见幸,是你的福气。” 容渺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一下一下敲得胸腔生痛。 作者有话要说: 战争就要结束了。竟然写了三十多章战争,闷坏了小天使们,谢谢你们不离不弃。 第45章 杨进其人 镜湖在营寨后的山下,美其名曰湖,其实只是个清澈的水潭。凤飞烟一路汇报着近来探到的军情,所知之细令容渺大为讶异。南国为何一败涂地?将领们毫无危机意识,兵临城下,家国危急,仍在女伎面前口无遮拦,将战略部署和盘托出,如何得胜? 更荒唐者,上峰下属为争抢美色争风吃醋怀恨在心,相互倾轧陷害,外敌不御,反内斗不断,徒耗军需。 南国之祸,早在许久前便已埋下隐患。反观朝廷之内,储位不定,朝臣结党营私,各怀心思,南国早已乱成了一锅粥。从上到下不思进取的风气和吊儿郎当得过且过的处事方式,早已注定了南国的悲剧结局。 镜湖旁已布置下了美食美酒,潭水掩映在茂密的树丛之内,不时有落花飘下,点缀在沉静的水面上。 * 夜色深沉,身旁一盏风灯将太子晟的面庞照的十分清晰。凤飞烟衣裳半敞,倚在一旁树下饮酒,不时望向他们轻笑。那笑意根本未达眼底,在浓浓的树影中流出几许凄凉。 她这一生,是个何其可悲的笑话!平生初次恋上的良人,是个容色比她还美艳几分的女子! 此刻那女子柔弱无骨,伏在锦缎铺就的地上,手里捏着酒盏,媚眼如丝地与面前男子调笑。 太子晟眯眼凝望容渺,初见的美人缓缓褪去外裳,含笑勾住他的脖颈,将他拉到地上躺好,翻身伏在他身上。 美人的嘴唇贴在他耳畔,浑身散发出一股奇异的香味,令人血脉喷张,理智全消。太子晟伸臂,将她紧紧抱住。 “殿下……”容渺嘟起嘴唇,撒娇道,“让他们退下吧,好不好?” 太子晟眸色愈加幽深,低笑一声,“好……” 侍卫们远远避开,容渺嫣然一笑,坐起身来,抽掉挽住发髻的金簪,满头青丝披散下来。树影下她像是张扬奔放的女妖,素白裙子穿在身上,手臂上挂着松松散散的外裳,眼中射出一抹冷峻之色。 太子晟被她突然杀机闪现的眼光惊醒,心中警铃大作,下意识地想要张口呼喊,突然伸来一只白嫩的小手,捏着绣凤凰的手帕将他的嘴巴紧紧捂住。 太子晟剧烈地挣扎起来,容渺手掌如刃,在他颈侧敲了数下,他就此软倒,一动不动了。容渺慌乱不已地穿好衣裳,“走吧!” 凤飞烟摇头微笑。将手中帕子丢进水潭,“你力气比我大,让我带着他攀山,也是死。别犹豫了,快走!” 容渺将太子晟陷入昏迷的用腰带绑紧,背起他艰难泅过潭水攀上山石。凤飞烟坐在原地,树丛下、水潭边,她用笑容对容渺做最后的告别。 为拖延时间,她必须留下。 容渺眼眶酸涩,远远望着她与追来的侍卫缠斗在一起。 一刀一刀刺入身体,她笑容未变,频频回首,只为多看一眼,再看一眼。 别了,我的心上人!这结局如何?你骗走了我的心,我便用死让你记住我! 我曾如此热烈地爱过、付出过,你的心痛不痛?你会不会永远记得我这样一个可笑的女子? 擦去眼泪,容渺背上背着太子晟高大的身躯,艰难地一步步向上攀爬。手早就被尖石磨破流出鲜血,腿上也全是伤,可这痛楚与凤飞烟的死比起来又算什么? 悲痛化为勇气,分明背着一个比自己高大的人已然十分吃力,攀山的脚步却有如神助,在追兵的声音越来越近之时,她已踏上峰顶。 狂风在耳畔呼啸,她低头向山下一望。心内瞬间凉透如寒冬。 这的确是绝壁,其下并非湖水,飞瀑山的由来,跟瀑布毫无关系。 这山壁陡峭如直角,光滑如飞瀑,下面是深不见底的深谷,在月影下一片黑暗。想要爬下去,根本不可能! 追兵已至,火光越来越亮,容渺再没时间犹豫,她咬了咬牙,缚紧背上的人质,慌不择路地纵身跃下…… “别哭了!”曲廷暴怒地呼喝,来回踱着步子,不时停下来叹息。 “那梅时雨根本就不是好东西,你赶快把那孽种打掉是正经!如今曲家是什么情况?再不能出任何事了!” 曲玲珑一味哭泣,不发一语。 如今她能如何?梅时雨已经失踪十天了!她派出的人,远近城池都翻遍了,有人说见过梅时雨去丹徒,还有人说他跟那远近闻名的女伎凤飞烟一起跑了。流言滚滚,就这么传到她耳里,她已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千里迢迢来寻他,劝他快快提亲,他就是这么报答她、回应她的! 曲玲珑恨透了那个痴心错付的自己,也恨透了他! 越是回想,越发替自己不值。她好好一个一品大员的嫡女,王妃的亲妹,有多少王孙公子可以挑选,偏她瞎了眼,选了这么个穷酸薄情的负心汉! 再想下去,就连容渺也被一并恨了起来。若非她总在她面前说起表哥如何好,如何有才华、有抱负,又是如何懂得怜惜人……她又怎会对这男子深深着迷、一往情深,甚至不顾挚友情意,将人家的心上人硬夺了过来。 如今那所谓良人,竟为一女伎,抛下她跟未出世的孩子!他就是这么作践她的!把她看得比女伎还不如? “行了,别哭了!你只管等着,叫我抓到这梅时雨,有他好果子吃!”曲廷粗暴地安慰了数句,烦乱不已。 近来诸事不顺,至今未能与北国达成议和,广陵王生死不知,再这么拖下去,只怕朝廷就要问罪换人了。 曲家蛰伏数十年才换来的这份荣华富贵,转眼就要化成泡影。 “哥哥……”曲玲珑适时住了眼泪,“现在我该怎么办?若他……当真一去不回,我怎么办?我是不是注定要老死在曲家后宅,成为曲家的罪人?”痴情少女在一夜间长大,认清现实后开始计算得失,为将来筹谋。 “别傻了,你是曲家的女儿,德才兼备,多少王孙公子为你争破了头!”曲廷说这话时,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他是心虚的。梅时雨为了保命,能把二人之间私相授受的事捅给广陵王知道,谁知他还在什么场合声张过?朝臣圈中没什么秘密,曲家嫡女委身于一白身,不知多少人在暗中看笑话,谁会傻傻的当这冤大头,将这不守妇道的女子娶回家当宗妇? 南国才子们乐于争抢女伎和寡妇,却不能接受德行有亏的贵胄千金。 前者是身不由己的无奈,而后者是不知羞耻的自甘堕落。 自家妹子的选择,无非就是低嫁,或是赠与王族如广陵王为妾…… “公子,杨贤士求见。” 侍女小心翼翼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自家小姐的秘密她是听都不敢听的,万一将来因这事被灭口,那可就是无妄之灾。为保曲家清名,公子跟老爷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曲廷扶额一叹,“你着人抓药,快把麻烦解决掉!其他事有我呢!” 曲玲珑送兄长出去,院中坐着一抹艳色身影,翠绿的竹子绣在前襟衣角,更衬得此人挺拔如松。 若他是个公卿之子,该多好…… 曲玲珑为自己这突然冒出的荒唐念头羞红了脸,水眸流转,隔门向那人看了又看。 曲廷快步迎上去,杨进不知说了什么,曲廷整个人都凝重起来。然后两人并肩走出院子,消失在月门之外。 这个杨进,虽是谋士,在广陵王麾下领了一份品阶不高的闲职,但大家对他似乎都很客气。他究竟有何过人之处,才敢如此张扬行事呢? “你是说,在丹徒地牢下面,有个兵器库?而梅时雨曾出现在那里?”曲廷显然极为意外,梅时雨依附于曲家而生,怎想到他竟还藏有别的心思。 “你当听说过明月楼的凤飞烟?”杨进淡淡一笑,道,“查之,此女是北国太子晟的眼线。图将军便折于此女之手。” “所以流言是真的?梅时雨与那凤飞烟是一伙的,早已投靠了北人?”曲廷十分愤怒,只恨梅时雨不在眼前,无法当面惩处这没良心的白眼狼。“想来殿下连连失利,都与此人有关了?难怪议和不成,北人早知我们的底限,怎肯让步?” 曲廷望向杨进,如望救命稻草:“现在怎么办?杨贤士,还请你加以提点!” 杨进微笑道:“割让城池,交齐赎款,迎回殿下。或者拒不妥协,奋起抵抗,牺牲殿下。” “这……”广陵王死了,先不说曲家还有没有继续向上的可能,单是累皇子遭难这一桩罪,就足够他们吃不了兜着走了。 杨进眸光如电,锐利地射向曲廷,:“曲公子还有一路可走,向圣上求旨,请镇北侯前来坐镇!这么一来,广陵王是生是死,战事是胜是败,都与曲家无关。曲公子是想做英雄,还是保富贵,曲公子自己想吧!” 杨进说完,从院中退出。释风懒懒倚在墙上,“杨进,你刚害了人家闺女,又要害人老子,这议和不成害死皇子的罪责,你是铁了心要让镇北侯背了?”哼,之前还说什么欣赏镇北侯的硬气,出手救他女儿,原来都是铺垫,是为了将人家利用到底,杨进这人的心思到底是有多深? 再一想,这人连自己亲哥哥都害,还会在乎别人的死活?南国权贵被他玩弄于股掌间,都到了这时候,竟还没一人怀疑过他! 释风如此想着,不由脊背生凉。 第46章 收尾 议和毫无进展,北国拒不见面,所提条件之苛刻,对南国来说完全是丧权辱国。 而北国一面提要求提条件,一面对诸城侵扰不断,周轩引水师疲于应付,根本指挥不动广陵王和图林麾下的将领。曲廷无奈上书,自认其罪,希望朝廷考虑将镇北侯从西南调回,到丹阳坐镇,主掌议和事宜。 北营大乱,北帝接到太子晟失踪的上报,急怒攻心,晕倒于龙座之上。 曲玲珑服下汤药,腹痛不止,折腾到夜里,自腹中打下一团血肉模糊。她大汗淋漓,痛不欲生,却知痛下决心之后,便是全然不同的新生。 此生她再也不会被情爱迷失双目,她要学着为自己争,为家族争。孩子没了,心上人走了,但她还有无限可能的未来。 而此时在飞瀑山下,容渺幽幽醒转。她手臂折断,满身伤痕。被她压在身下当成肉垫的太子晟伤势更重,多处骨折,镇日昏睡。他们从山壁滑下,被树枝勾住,有幸捡回一命。容渺观察过周围环境,这是一个密树丛生怪石嶙峋的峡谷,摸索了三五天,都没有找到出路。眼前唯有一计可施,就是攀援而上,回到平地。 自身行动不便,又带着一个伤重不醒的人,想要攀山回去,简直是异想天开。目前更重要的事是找到赖以维生的食物和水。 阴雨过后是接连的晴天,脚下土壤极为湿润但四处都找不到水源。容渺撕下裙子扯成布条将左臂吊在颈上,又替太子晟细细包扎。闭着眼的太子晟,看起来与某个她熟识的人格外相似,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令她觉得十分困惑。 他到底像谁呢? 她说不清楚自己此刻是想让他快些醒来还是永远都不要醒。太子晟失踪,万一北帝暴怒,一举踏平南都都不是没有可能。自然也有可能是北军军心大乱,南国趁机讨些便宜也未可知。眼前睡熟这人比自己高大魁梧,又常年带兵打仗,孔武有力,一旦醒转,也许自己立即便会命丧他手。但他伤成这样,到底是因为她……两军交战,各有目的,细细一想,他又何其无辜……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太多,令她烦躁不已,将他双手重新缚住后,创伤和饥饿令她陷入了短暂的昏迷…… “小娘子,别怪我们哦,我们实在是太饿了……”模模糊糊的人影,令人绝望的怪叫声,一刀扎在腿上令她难以忍受的痛…… 恍惚又回到前生。漫漫无边的雪国,一望无际的白色,令人绝望、恐惧、难以忍受。 饥饿欲食人肉的浪人,雪地中遍布的狼脚印,不能入睡、随时有可能被冻僵在冰天雪地中再也醒不过来的危险…… 太痛太怕,眼皮越来越沉。就这样睡去,至少梦中能逃避这绝望的厄运。至少死去能够躲开这零碎的折磨。 就这样睡去,睡去……死去也好。活着太痛,太寂寞了…… 容渺一去十日,音信渺茫。南都传回上谕,镇北侯正在前往丹阳城途中,曲氏父子与杨进商议,依旧留在城中等待广陵王的消息,监视镇北侯一应行动,以免镇北侯公报私仇,以牺牲广陵王性命换取短暂安宁。 曲玲珑养了三两日,就恢复了之前的活力,而在城西深巷宅院中修养的唐兴文却好转得极慢。伤势正在逐渐痊愈当中,可依旧不醒。淮山担忧不已,镇日陪在他床前说话,将镇北侯的消息说给他听。丹桂除了照顾唐兴文,每天大多时间都用来焚香祷祝。容渺临行前留书一封,字字句句是交代后事的语气,将父母家人一一嘱咐,并许诺丹桂、红杏、淮山、唐兴文每人一笔银钱,算是用最庸俗的方式感谢他们陪自己离经叛道地胡闹一场。 容渺没有提及梅时雨,丹桂想,小姐也许终是认清了这伪君子的真面目,所以觉得了无生趣,觉得活着无望,才决心赴死。 杨进是最后见过容渺的人,可他远在丹阳。 直到某日淮山说起杳无音信的容渺,泣不成声地祈求唐兴文快快醒来,侯爷就要到丹阳来了,可他不知如何向侯爷交代。 昏睡中的唐兴文陡然动了动指头。 淮山又惊又喜,连唤大夫。 唐兴文醒了,饮了一口水后便问起容渺的动向。太久不曾言语,他声音几乎沙哑得发不出正确的读音。 丹阳城外,镇北侯过城而不入,出城五里相迎的曲家父子脸色难看至极。 镇北侯没有直接去洽谈议和事宜,他直入江乘,强势击退北国驻守在江乘城内的兵马。同时放出消息,“容思远坐镇江乘,请北国使臣速速放归广陵王,每迟一天,便夺回一城,限期五日,五日后不再考虑议和事宜,愿与太子晟战场见真章,容思远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曲家父子惊呆了。这镇北侯是不是疯了。如今战事是什么局面?一面倒的北进南退,被北军铁骑步步紧逼,根本毫无招架之力。镇北侯凭什么跟人拼硬气? 况且,广陵王还在人家手里,不怕激怒了北人,直接害死广陵王么? 在这种情形下,曲演八百里加急奉上了第一封告发镇北侯“刚愎自用,不懂顾全大局,枉顾皇子性命”的折子。令人意外的是,虽然他们觉得这种毫无根据的强硬态度很不靠谱,但死气沉沉的军中将士似乎在一天之内就活了过来,他们拥戴镇北侯,彻夜饮酒狂欢,觉得南国还有救。战败不可怕,可怕的是失了军人气节。镇北侯不愧为疆场战神,与广陵王、图林之辈不可同日而语。 唐兴文星夜入城,与镇北侯汇合,将一路上与容渺经历过的种种一一详述。他黯然垂泪,跪地不起,“请侯爷降罪,小人不敢为自己辩驳。小姐失踪,罪过全在小人。” 镇北侯目光阴沉,久久不语。 离家之前,他从妻子刘氏口中得知,以滇南刘家为中人、请南诏虚扰边境、造成南国两头危急、朝中无人可用不得不解禁镇北侯的计策,正是出于容渺。 这个女儿,自何时开始,变得这般聪慧敏锐? 一个闺中少女,对朝廷中人事所知,远远超出了寻常妇人所应了解的范围。 而她曾暗示,要亲近罗家,果然也在后来得到印证。他入狱后,向来与他来往不多的罗家多次替他求情,拖延他的刑期,让他终于等到解禁的一日。 她在军中的种种表现,就好像曾亲临战场,总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最迅捷的反应。 是她天生聪颖,继承了他的战争天分,还是她背后有什么人指点?她种种行为,难道仍是为了那梅时雨么? 镇北侯从来不是一个纠结于烦恼的人,他思索片刻,扶起唐兴文,然后下令,“请杨进先生入江乘一叙。” 杨进来时,是第二天午后。晴好的天气突然下起了雨,他百般嫌恶地踢掉沾满泥浆的木屐,脸色不虞地立在城门下。——镇北侯不在城内,没有手令,守卫不敢放行。 再夺回一座城池的镇北侯在傍晚时分方凯旋而归。 远远地,望见一条绵延数里的火龙。镇北侯当先骑在马上,引着数不清持火把的兵士,沉着无声地向城内行进。 军纪之严明,一改从前广陵王领兵之时的状态。纵踏在泥泞当中,也未有一匹军马脚下打滑误了行程,刚得了胜利的众将士脸上不见任何得意忘形的表情,他们肃容行进,不骄不躁,不疾不徐。 与杨进同在城下等候的,还有水师校尉周轩。 广陵王被俘,一应随行将士均受惩处,周轩被夺了将号,贬回校尉之职。 镇北侯先见了周轩。 杨进立在廊下,潺潺细雨如一层纱幕,将他的表情模糊。 太子晟的确是失踪了,说明容渺已然得手,可那被抓到并斩头示众的女尸,是属于凤飞烟还是容渺?此刻太子晟又在何处? 释风早被他派去接应,其实接不回来,也许才是最好的选择。只有北帝恨透了南国,一心向南国讨回公道,他所做下的这一切,才真正不虚此行。 镇北侯容思远是南国最后的一道关卡,镇北侯死了,南国便如无人之境,可任北国予取予求。 广陵王什么的,只不过是步废棋而已。南帝有许多儿子,不是非他不可。而在北帝心中,太子晟却是谁都不能替代的…… 杨进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 镇北侯何时立在他身后,他根本不知,直到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你就是杨贤士?” 杨进骇然回首,面上表情不变,心中震惊已极。 若镇北侯有心取他性命,此时此刻,他已不在了。 “侯爷。”杨进拱了拱手,第一次近距离打量这个让北军久战不下的常胜将军。 镇北侯身量高大,与他比肩,身材魁梧,一双浓眉之下,双眸锐利深邃。容渺的高挑、英气,就是遗传自这镇北侯吧? 镇北侯同时也在打量杨进。刚才在城外,远远就瞧见陈旧的城门外,一片烟雨泥泞当中,有抹醒目的红。 身穿火红袍服的男子,神态倨傲,轻摇折扇,一派闲适之姿。没有文人的谦和温润,也没有武人的粗犷威严。他像一个谜,看不透,摸不清,又令人不敢轻忽。镇北侯有心晾一晾他,因此才先行接见了周轩。——其实军中之事,哪里有他不知道的?早在路上,就有来引路的将领详述过一切。 周轩没有提及容渺,他也就装糊涂没有提。周轩曾想斩杀他的女儿,他并不意外。如果自己军中有女子混入,还频频引起轩然大波,他也会毫不留情地处之以军法。 镇北侯收回锐利如电的目光,沉声道,“我女儿容渺何在?” 此刻二人相距不过一尺,杨进下意识地攥紧了折扇,如果他此刻出手,杀了镇北侯,南国就再没有喘息之机…… 第47章 回归 他眼眸低垂,睫毛遮住一闪而过的杀机,陡然散发出的浓浓杀意却令镇北侯惊愕不已。镇北侯没有退缩,手臂一抬,将宽厚的手掌搭在他肩膀上,在疆场上多年浸染的煞气霎时将二人笼罩在内。 杨进眸光一闪,知道自己不可能得手。他勾唇一笑,杀意全消,“容小姐何在,杨某怎知?” “据说,杨贤士是最后见过小女之人。”镇北侯收回手,负手而立,“容某不愿胡乱揣度任何人,还望杨贤士将所知相告,来日寻回小女,定有重谢。” 杨进眯了眯眼,他十分确定,只要他执意不肯说,镇北侯就能让他走不出这个院子。 南军突然振奋起来的士气和明显严密起来的战术令北军近来难以讨到好去。堪堪五天,镇北侯已夺回三座城池。 慕容羽坐镇广陵,结营不出。太子晟突然失踪,上谕训谏,以寻回太子晟为首要任务,如今与南国战况已定,又有质子在手,无需恋战,一面拖延议和,一面寻人为主。 慕容羽修书一封,叫来传讯兵,“速速送回皇都,不得有误!” 侧旁谋士顿住笔,“将军,终于要揭开晋王身份了么?” 慕容羽幽幽一笑:“若不是为他,你我波折这许久是为何?总是要有人开个头,把他的所作所为告诉陛下知道吧?这些年,陛下根本就忘了还有这么个儿子。” “将军不怕陛下不喜么?毕竟晋王一直以来体弱多病,根本没被当成过储君之选啊。” “所以也该让他们知道,晋王并不是吃素的了!”慕容羽说完,笑意更深,“谁能想到,那么个病秧子,突然就好了当晚他来府中找我,我还以为自己见鬼了!” “谁说不是呢?”谋士陪笑道,“将军说起此人之时,属下还以为将军将旁的皇子名号记错了。” “谁能想到他有勇有谋,能有今天的成就呢?太子晟一直以为这一路获取的战果是他指挥有方,谋略得当,谁会想到那病怏怏的晋王才是其中关键呢?若没有他这一路筹谋,只怕取下东南各县,至少再多需五年……” “属下倒有个疑惑,”谋士沉吟,“从前晋王资质平庸,为何突然之间就将朝局实事把握得这般透彻?将南军一应部署看得那般分明呢?” 慕容羽笑道:“管他呢!成王败寇,世人向来只看结果,谁会去纠结那些过程呢?你开始准备吧,咱们营中这面战旗,怕是要易帜了!” 镇北侯也接到了北军营中近来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的传报,他连夜唤来周轩、徐茂、郭蕴等人,与自己所率将领,彻夜研究应敌计划。眼前重中之重,是叫北军知道他们仍有作战之力,希望迫北军有所顾忌,不敢轻易伤害广陵王。顺手增加己方谈判筹码,不致伤损太多财物和土地。 众军似乎随着镇北侯的几次发威增添了不少勇气,连连夺胜,势如破竹,一扫颓势。 就在这样的压力之下,北国终于对议和一事积极起来。慕容羽派遣阵前第一亲信军师聂鸿前来议和。镇北侯看过北国送来的议和条款后,当场撕碎了帛书,大刀拍在桌上,“回去告诉慕容羽,三日后广陵城外兵戎相见!” 聂鸿尴尬地笑笑,举目四顾,未见杨进身影,微微讶异。 镇北侯忽道:“听闻前日贵国营中俘获一行刺殿下的女子,如今尸首挂在辕门?未知那是何人?” “这……”聂鸿神色窘然,自家太子殿下因轻信美色而折损于自家棋子之手,这事如何为外人道也?“只怕传言有误,是个闯入军中行窃的偷儿罢了……” 太子失踪一事,目前还是机密,北军中知道的人都不多,又岂会告诉给南军知道? “哦……倒是个大胆的偷儿……”镇北侯叹息一声,隐隐觉得这事与容渺有关。若果那示众女尸便是自家女儿……他沉沉闭上眼,不敢再想。 那么聪敏机警的女儿,若这般惨烈地折于敌军之手,刘氏该有多伤心! 镇北侯未曾等到三日之期,士兵来报,城外烟雨中有行人身影,许是北国又派使者前来。 以镇北侯与慕容羽交手的经验来看,慕容羽并非那种轻易妥协之人,更何况如今北国占尽上风,与其说对方是派议和使者前来,不如说是来下战书的! 这也恰合镇北侯的想法,不硬拼硬的打一场,南国就只有任其予取予求、低头退让的份! 广陵与江乘之间,一水之隔,将北军引到水上,这仗还是极有胜算的。 镇北侯拿起腰刀悬在身上,挥手道:“众将与我一同上城楼,咱们去会会北国来使,瞧瞧北国的战书,写的如何倨傲!记住今日所听到的每一个字,用汝等全力,血洗今日之耻!” 众人佩甲出迎,有从人报曰“曲大人父子求见”,镇北侯并不理会,直上城楼。曲演憋着满腹怨气,无奈跟上,其后曲廷与曲玲珑兄妹默默跟随。 曲演压住怒气:“听闻昨日北国派聂鸿前来议和,为何镇北侯不与本官通气?如今议和一事,虽镇北侯为正,我等为副,也该有商有量,全力救出殿下……” “侯爷您看!来了!” 烟雨蒙蒙,水汽氤氲,城下原野似一幅单调的墨画,远远一个朦胧的影跃入画中,昏沉天地中央,那影伶俜无伴。 没有战马,没有甲胄,一个小小的瘦瘦的身躯,拖着一具树藤编成的犁车。 一寸寸接近城门,一步步似踩在唐兴文心尖上。 不知不觉当中,唐兴文已热泪落了满襟。 镇北侯疑惑地望望他,又望望那陌生的影,有一瞬间的错愕,然后是说不出的百般滋味凝结心头。 那是…… 城楼上众将面面相觑,弄不明白北军这是何意。下战书也好,送议和书也罢,如何派了这怪模怪样的人来…… 的确太过怪模怪样了些。衣衫褴褛到分辨不出款式颜色,脸上遮着旧帕子,头发用树藤束起,身上大大小小绑着各种布条,身后拖着那物更是看不清楚是什么东西。 “弓箭手……”周轩见镇北侯沉吟不语,便抢先打手势命士兵准备。 “不!”唐兴文急道,“开城门,快开城门!” 曲廷疑惑不已:“那是北军派来的使者?怎会是这番模样?若不是,他又是谁?没穿我们军士战甲,莫非是远远逃过来的难民?” 附近县镇的民众早就被迁往内陆,自打镇北侯来后,城内从来没涌入过难民。能在连天烽火中爬山涉水赶到江乘来,有几人能做到? “你确定……?”镇北侯呆呆望着那影,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旁人不知何意,可唐兴文却是晓得得,他抬手抹了抹眼睛,笑道,“属下以性命担保!” 什么人值得他用性命作保放入城中?曲演不悦道:“此时两军关系紧张,不能出任何差错,若是来使,在城前将帛书留下,我军自有将士出迎,这城门如何随意开得?” “开城门!”镇北侯似乎没听见曲演之言,得到唐兴文的肯定答复就直接下了命令。 唐兴文飞奔而下,一跃步下城楼,城门徐徐开启,城楼上诸人见唐兴文朝那人飞扑而去,静默片刻,听见一声饱含惊疑、讶异、和欣喜的呼声传来,“侯爷,齐跃她俘获了北国太子!” 镇北侯听见自己胸腔深处,似乎有什么在擂打着…… 北国太子,容渺…… 这怎么可能? 众人步下城楼,城门下,立着一个狼狈不堪、疲惫不堪、摇摇欲坠的瘦弱人儿,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衫,浑似乞儿。 她脚下,树藤编就的犁车,静静地躺着一个脸色苍白的人。看情形,比她好得多,虽是手脚被缚,衣衫完整,只渗出不少血水,似乎受了极重的伤。 镇北侯走得很慢,一步一步踩在湿润的泥地上,他锐利的目光紧紧盯住面前的人,嘴唇紧抿,脸色沉着。 曲玲珑走在最后,心中有些疑惑,为何这半遮住脸的乞儿似乎在何处见过? 镇北侯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向他禀道:“启禀军侯,启禀周将军、各位大人,齐跃幸不辱命,将北国太子晟虏获至此!有他为质,相信北军必不敢妄动!” 镇北侯高大魁梧的身躯像一座山,他不答话,也不动作。 周轩岂不知齐跃是何人,见到她,不由大感意外。而齐跃之言,更令他心惊。他望向地上沉睡那人,惊得倒退数步,“你……你一人为之?” “这是太子晟?这当真是北国太子?你是……齐什么?齐跃?你一个人做到的?怎么可能?”郭蕴惊呆了。 “这……假的吧?定是假的!齐跃你好大胆子,竟敢在镇北侯跟曲大人面前胡言乱语!你罪犯军法,不服管教,私自行动,你该当何罪?”这是徐茂。 “怎么回事?什么太子晟?这人难不成是个疯子?”这是曲廷。 唐兴文抹了一把脸,眼中闪着奇异的光,“妈的,你胡说什么?齐跃说她抓了太子晟!她说是太子晟,就一定是太子晟!这世上,没什么齐跃不敢做的事,你懂不懂!” 镇北侯闭了闭眼睛,刻意放缓了语调,“齐跃,回城,先梳洗一番,再将诸事秉明。这个……周校尉,你认得吧?好生关押好……再议……” 第48章 烂棋 太子晟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半旧的床上。这些日子被那疯女人百般虐待,受了一身伤,被拖着越过无数尖石水沟,还动不动就被打晕,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妈的那女人究竟是什么路数?变态的吧?一路上硬是一言不发,死扛硬扛也要拖着他走。言语威逼她不怕,利益诱惑她不理,他可是堂堂储君,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吱呀一声,门被从外面推开,一个面容冷峻的男子捧着托盘而入,看服色……太子晟一阵惊慌失措,南蛮军? 他怎么落到南军手上来了? 难道那疯女人是南军细作? 这么说来,凤飞烟也早背叛了他,跟南军合作了? “醒了?”来人将托盘放在他面前,目光阴沉沉地盯着他。 “这是何处?那疯……带孤来的女人呢?”太子晟目光略过托盘上的饭食,肚子饿极,可是这饭谁知有没有毒?广陵王落到北军手中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他是很清楚的,南军会这么好,给他饱饭吃? “没什么女人,为你自己着想,不要乱说话比较好。”如今容渺身份仍瞒着众人,尤其曲家父子也在,不能给他们机会捏住镇北侯的短处……唐兴文眸光一闪,决定好好威胁威胁这许会坏事的北国太子。“你在城门前倒下,为我军所获,与什么女人无关……好好吃你的饭!” “……”太子晟想反驳,忽然心念一动,那女人莫非是镇北侯私藏的什么死士?堂堂镇北侯,也如他一般养些女伎动用美人计么?南国人不是最爱自诩君子,不屑这些阴私手段么? “你们早就知道凤飞烟是孤的人对吧?那女人呢?谁的眼线?立下这么大的功劳会奖赏的吧?一个卖笑的女子,赏什么?银子?” 听到“卖笑”二字,唐兴文的额角跳了跳,捏拳道:“住嘴!” 他转身要走,身后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 “你如此在意?莫非那是你的情人?”坐以待毙从来不是太子晟的作风,不过眼角眉梢的轻微动作,也能让他将事情猜出几分。他忍痛站起身来,肋骨处的损伤根本还未好,他知道自己没什么胜算,不过谁知道呢?暴怒中的人最易露出破绽不是么? 话音刚落,唐兴文的脚步顿了顿。太子晟知道自己猜的不错,狂笑道,“你可真窝囊!看你服色,是个低阶士兵?你为了往上爬,向上峰进献自己姿色不凡的女人,给孤使这出美人计?靠着女人上位,你不羞耻么?也是,那么美又那么狠毒的女人,想必你也知道自己护不住,不如早早地献出去,替自己挣些功劳。你也不算亏,孤试过的,软玉温香,相当销魂……” “砰”地一拳,重重打在太子晟腮边。太子晟痛得眼冒金星,扑倒在地。趁唐兴文朝他走来之机,忽然翻身而起,撞开门向外奔去。 人最怕没有弱点,比如那个狠毒绝情的女人。 他没跑出几步。屋外,高大的身影笼罩在他身前,怒气沉沉的脸令他胆寒,不由自主地退后。 镇北侯一步步逼向他:“你说什么?” “孤……”他退后,绊住门槛,跌坐在地。 “再说一遍。”镇北侯揪住他衣领,丝毫没当他是个用来向北军求和谈条件的宝贝,似乎下一秒,就会用重拳狠狠揍上他的脸。 太子晟迷茫了,那女人究竟是谁?一个死士,刺客,里面那人在意,镇北侯也在意? 太子晟嘴角漫上一抹讥讽的笑,“哟,这是怎么?那女人是什么人,惹得镇北侯如此在意?孤便说了又如何?孤说,那女人孤受用过,滋味不错,怎么,镇北侯这模样,是想杀了孤?北国铁骑就在城外,不见了孤,你觉得他们会善罢甘休?镇北侯,这次议和你别想了!等着孤的兵马踏平南国的每一寸疆土,杀尽你们这些南蛮吧!什么女人,财富,都将属于战无不胜的北军,包括你们送来给孤的那娘们儿!” 镇北侯捏住他衣襟的手,越来越紧,如果可以,他甚至想一掌扼死了他! 此刻容渺陷入长长的昏睡当中,没人知道她这一路究竟经历过什么。 想到杨进竟然用容渺来实施美人计,镇北侯就心中揪痛不已。好好一个闺秀,若因此事成名,还有什么将来可言? “若孤是镇北侯,就会好生招待孤,百般礼遇。须知,北国储君除孤外,父皇从未做过他想。孤今日失陷南营,想必父皇没多久就会知道,届时南军将迎来的,许就是灭顶之灾!若孤替你们说两句好话,说不定议和一事还有得谈,镇北侯是聪明人,莫一叶障目,看不清楚状况!” “哦,是么?”镇北侯冷笑道,“那本侯也想试试,如果太子晟殁了,北国是不是真会后继无人。” 太子晟的脸色霎时雪白一片。 幽暗的房间内,仅有一簇光线从窗隙中透出,杨进就着那束光,将手里的一本诗集翻了数遍。 镇北侯走入时,房内陡然一亮,杨进眯了眯眼,甩开折扇挡住了太过强烈的光线。镇北侯目视他手中的扇柄,那天两人近距离相对,他也是这么捏紧了扇柄。 “这把扇子其实是你防身用的兵器吧。”镇北侯用的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杨进摇了摇手:“对上军侯这样的高手,它就只是扇子而已。”这倒是实话,虽未交手,他也知道自己拿不下镇北侯。 狭长的凤目朝镇北侯轻眺:“军侯是来找杨某算账的,还是来放杨某出去的?” 镇北侯径自寻个椅子坐下:“这些天委屈了杨贤士。” “客气。”杨进伸了个懒腰,“有功夫读读书,算是忙中偷闲,倒是杨某要多谢军侯才是。” 一个胡乱瞧着书,一个沉着打量人,两人就这么静默了许久,直到唐兴文快步走来,“侯爷,派了十几人护卫守着,全是一等高手。” 瞧见杨进,他不由一怔,“杨君?你怎在此?” 杨进笑着瞥了瞥镇北侯:“军侯邀杨某在此小住……” 唐兴文不由大为尴尬,是他对镇北侯提及容渺失踪前见过杨进,不过他与容渺多次为杨进所救,他是没怀疑过他的,“侯爷,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容渺是个多有主意跟主见的人,没人比他更清楚了,如果去探北营的事不是容渺自己愿意,怕是谁也无法勉强。他不觉得眼前这位杨君能够轻易说服容渺去做这种事。倒是容渺自己有可能主动提出,因为本来容渺从军的本意就是接近广陵王,能够去北营将广陵王救出,然后换取广陵王对镇北侯的释放,想必容渺是愿意为此甘冒奇险的。 为救侯爷,容渺连假扮男子从军的事也做得出,那么牺牲名节去使美人计的事又岂在话下? 想到太子晟嘴里不干不净说的那些话,他心里就说不出地不舒服。容渺当真被太子晟欺负了么? “误会?”镇北侯颔首,“也许吧。” 杨进给他的感觉很奇怪,似敌非敌,似友非友,行事乖张,不大像是寻常谋士。依唐兴文所言,他的确帮过容渺良多,若非他出手相助,怕是容渺如今还在牢里受苦。如今容渺已经归来,无性命之碍,自然没道理再关禁他不许离开。 杨进挑了挑眉:“这么说,容小姐回来了?” 那女人竟有本事活着回来! 杨进有些不敢置信。 “不错!回来了!”唐兴文欣喜笑道,“小姐虽受伤不轻,不过大夫瞧过了,说是没有性命之忧。杨君,小姐去前,可有跟你说起过她为何要去北营?” “是为太子晟,如今……”强忍住焦急的心绪,他暗诫自己,不要慌,不要着急,“如何?” “太子晟在我们手里!”唐兴文的兴奋和骄傲毫不掩饰,“从前说起王四为小姐所捕,众人还不肯信,如今小姐却是单枪匹马,将敌国太子给掳了来!” 若非侯爷的脸色不好,唐兴文甚至想拉着杨进喝上几杯。 “说来还要感谢杨君,是杨君救了在下与小姐,杨君,你再住几日,等小姐醒来,必要前来感谢你的!”他说的,是杨进从梅时雨手上救出二人一事,说来这件事因容渺突然失踪,还不曾好生向杨进致谢过。 杨进笑得有些勉强:“不必了……” 他还沉浸在巨大的惊疑当中。 那女人,当真做到了。没有死,没有被抓住,背着比她高出近一头的太子晟,在千军万马的北营中,越过绝壁,攀过峡谷,将太子晟活捉了来! 杨进曾想过,她接近太子晟被发现,与凤飞烟一同死在北营,然后他借机传出消息,说明齐跃就是容渺,是镇北侯之女,加深北人对镇北侯的仇恨,然后调镇北侯前来议和,寻机会杀掉镇北侯,借此立功。 也曾想过,那女人掳走太子晟,两人死于峭壁,尸骨不存。他便放出流言,说太子晟迷恋南国女子,不要江山要美人,临阵脱逃,弃家国于不顾。那么太子晟就成了北帝心中永远的痛。然后他再出面,接管军权。而同时,南军也会因镇北侯之女与太子晟有情,而怀疑镇北侯的立场,迫南国朝廷不得不亲手毁了这员猛将。北国即可不战而胜…… 甚至想过,那女人被太子晟杀掉,太子晟盛怒下破坏议和,与镇北侯死磕到底,两败俱伤,他从中得利。 他从没想过那女人真的能完成他胡诌八扯来的秘密任务。 他从没想过她能活着回来。当初他以唐兴文为饵,其实就是迫她一命换一命。 如今,太子晟落入南军手里,北国该怎么办?那个疯狂的北帝,会愿意为爱子放弃一切战利品的吧?会愿意为太子晟一再退让,被南国反过来拿捏吧? 杨进觉得自己气闷极了,想发怒,又有些想笑。他到底下了一步什么样的烂棋! 走出院落,他脚步匆忙,到僻静处,他打了个响指。一名侍卫自暗影中走出,听见他吩咐道:“把这里的事情告诉慕容羽,还有,找到释风,跟他说,我要回去。” 第49章 告别 夜凉如水,秋风渐渐冷却,寒潮袭来,南国湿寒的冷令北国将士颇不习惯。北帝知道自己没时间再犹豫。前线传来消息,自己的另一个儿子、一直以来默默无闻的晋王在四处奔走,向南国讨要被俘虏而去的太子。 此时不是追究他为何无旨出京,还去了战争一线的罪责,弹劾太子晟昏庸无能、因女色而误军情的折子比表彰晋王功绩的折子还厚。 有了受俘之耻,将来太子晟如何挺胸抬头地做人?在权臣面前,又怎么挺直腰板说起伐南战事? 将来班师回朝,论功行赏,又该赏谁罚谁? 更重要的是,万一南国胆敢伤害太子晟,又怎么办? 北帝迟疑地唤来近侍,“传大司马,拟旨:策皇子晋为议和特使,与南国商讨交换人质事宜。一切以太子晟安危为重,南国诸城,皆可弃之,允承诺五年内不再伐南……” 近侍心下惊疑不已,为了太子晟,北帝宁愿妥协到这种程度,被那位知晓,该会伤心的吧? 杨进听闻此事,只是一笑。 此刻他与慕容羽、聂鸿一同坐在帐中,手持杯盏,闲闲地饮酒谈笑。 聂鸿十分不平:“凭什么?想想从开战以来,太子晟做过什么?私藏两个姬妾在军营中,只顾取乐,一应计谋皆出自晋王一人,要小人说,不如一不做二不休……”他做了个杀头的手势,“一了百了!” 杨进摇头,斜眼瞥他:“他若死了,你猜父皇会不会治我议和不力之罪,叫我陪葬?” 聂鸿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北帝极疼爱长子晟,这种混账事,已做过不只一回。 慕容羽一拍桌案,将酒盏碗盘震得哗啦乱响,“怕甚?大不了,兵围皇城!” 闻言,聂鸿脸色一白,惊得不敢出声。 他听到了什么? 他是不是醉了? 还是慕容将军醉了? 这可是叛乱、是谋反!! 更令他害怕的是,杨进闻言,竟然未曾否决,而是眯着凤目,持杯淡笑。 晋王是早就等着慕容将军这句话了么? 太子晟镇日叫骂,已嘶哑了嗓子,如今饿得头晕眼花,傲骨扛不住肉体上的折磨,乖乖地开始进食。北国递来议和书,愿意送还广陵王,换取太子晟,不过镇北侯不准备答应。曲演气得大骂,上了第二道告发镇北侯“枉顾皇族性命”的折子。 容渺醒来时,已是两天后。睁开眼,就瞧见数个兴奋的人脸悬在头顶。 淮山、唐兴文、郭蕴?周潼? 她深吸一口气,挣扎着坐起。 茫然四顾,发觉自己是真的活着回来了!那天在城下见过的父亲的脸,不是假的! 目光中隐有泪意。 郭蕴笑嘻嘻地道:“齐跃!你小子真行!”大熊掌一掌拍在容渺肩上,痛得容渺一抽。 其余三人纷纷拦住他,对他横眉竖眼。 摸了摸脸,发现那张银色面具被好好的戴在面上。容渺心头一松,开始放心地打量众人,“你们都在?我睡了多久?” 淮山抹起泪来:“小……齐公子,你可吓死我了!失踪这么多天,竟去做了这么危险的事?为何不喊我陪着你?” 周潼面色沉沉:“太胡闹了!为了你,我几乎翻遍了四周城池!” 郭蕴大笑:“知不知道,如今你是英雄了!单枪匹马擒了贼王,将士们佩服得紧!他们天天追问你的消息,都想来瞧你呢!要不是今天我偷偷跟着周参军来,还不知道你歇在这儿呢!怎么样,这回讨个什么赏?别的不说,单说镇北侯对你的这份重视,我看封妻荫子也是八九不离十啊!对啊,你有媳妇没?” 说完,见唐兴文神色赧然,恍然想起关于两人的那些流言,不由挠头笑道,“定是没有的了,瞧我这记性!” 周潼淮山脸色登时都变得十分古怪。 唐兴文一直未曾说话,容渺笑望着他:“你没事了?幸好,他总算说话算数,不枉我冒一次险。” 唐兴文不由心惊,这话是何意?可当着众人面前,又不好多问。 周潼道:“经过这回,再不许你进军营!再叫我瞧见一回,就直接禀告给岳父知道!” 郭蕴不解:“周参军你奇怪得紧啊!他立下这么大功劳,已成了众将士心中神明一般的人物,这样的良才你不许他进军营,你安的是什么心啊?” “傻子,你不知道这里面的事!”周潼懒得解释。 “我不知道啥?那你告诉我呀!我这人最是惜才,你瞧,要不是我,这罗胜如今还在辎重船上搬麻包呢!” 屋子里吵吵嚷嚷,容渺含笑瞧着,活着的感觉真好…… 唐兴文的目光如水,潺潺流淌在她身上、脸上,心中百般悸动,只恨不能一诉衷肠…… 其实他还想问,她到底是不是像太子晟说的那样……可面对她这样安静温柔的目光,这浅淡真诚的笑容,他什么都问不出口。 即便是真的,又如何? 她就是再毁些名声,也不是他配得起的。 远远这般瞧着,已是十分奢侈…… 深秋的夜,总有恼人的寒风呼啸。细微的声响夹杂在风中,即便近在咫尺也难以分辨。杨进望着屋内亮起的一盏昏黄小灯,犹豫着要不要去当面告个别。 说起来这一路两人频频相遇,他利用她的时候居多,她也坏了他不少大事,算是扯平了吧? 想到她那样瘦弱的一个小小女子,在深谷中以蛇虫果腹,以降雨消渴,满身创痕,徒手攀岩,九死一生之况,他心中不是没有触动的。 靠近轩窗,窗前她低垂着头,借着火光替自己手臂上药,白嫩纤细的手臂上,盘踞着一条粗长丑陋的疤,因未得到及时救治,那伤已微腐,想是再也去不掉了。 将来她若嫁人,她丈夫会嫌弃她这一身伤痕的吧? 南国男子那样装腔作势,那样自命不凡,那样崇尚风流,他几乎可以想到她嫁人后被嫌弃、冷落,被背叛、欺辱的下场。 记忆回到半年多前,她立在容府门前,替二姐驱赶小妾时的清冷模样。她姐姐的昨天,会是她的明天么? 她这样要强、聪慧的女子,会甘心做那样一个死守婚姻、死守夫君的可怜人么? 再想到她身穿战甲、头戴面具,被某个男子一层层将这些东西剥落,她的骄傲和尊严一点点被践踏、磋磨…… 那是什么样的场景?他竟有些无法想象。 战场上微笑昂头的她,才是她该有的模样才是! 回京后,她会重新躲回闺房、开始绣花读诗,开始相夫教子,淹没于人前么? 人们会忘了她是今天战场上的英雄,只会挑剔她的离经叛道,不守本分。 杨进脚步顿住,终是没有上前。 他身上担着无数大事,涉险而来,难道只为着担忧一个他曾利用过的女子么? 自嘲地笑了笑,他转身离去,一回首,一柄长刀正抵住他的脖子。 来人发觉是他,手上的刀明显晃了两晃,“是你?” “是我。”杨进轻轻推开刀柄,朝唐兴文点点头,“来瞧瞧齐君。” 别人不知,可杨进是知道容渺身份的。唐兴文想到他刚才立在窗前凝望容渺的模样,连被人持刀抵住都不自知,他是在想什么想得这样入神?没看错的话,适才容渺掀开袖子,现出手臂…… 心中醋意滔天,唐兴文喉头滚了几滚,“她没事,你是现在就走,还是跟侯爷说说话?” 杨进微微一笑:“不扰军侯了!告辞。” “也不见见她么?来都来了?”唐兴文问出这句,语气中满是自己都受不了的酸意。一个明知对方是女子的人,站在人家门前痴立良久,是什么心思?不能怪他胡思乱想。 杨进岂听不出他话中之意,不愿多加纠缠,徒惹事端,淡笑道:“我该说什么?该说些什么的,是唐领卫你。你知不知道,她为何肯随凤飞烟前往北营?你知不知她是为谁甘冒奇险?回头你不如好生问问她,也许会有令唐领卫欣喜的发现。” 留下又惊又怔的唐兴文,杨进纵身一跃,踏上屋顶瓦片。 唐兴文心中的惊喜、怀疑,已迷失了他全部的理智。 他竟未发觉,杨进那文弱书生,原来是个身手矫健的武艺高手。 他心中狂喜,唯剩一个念头:“难道……难道她做这一切,当真是为了我?可是……难道杨君不是甘心救我,是为了逼她做那件事?那杨君……” 愕然抬眼,哪里还有杨进的影子? 唐兴文暗叫不好,他只怕有什么事想错了,他得找杨进问清楚才行! 飞身上瓦,还没走出几步,就听下面一片喧哗之声。 “不好了!不好了!北国太子死了!” 太子晟死于南营的消息,很快传到北国。 北帝一改之前的温和态度,下令血洗南国。首当其冲遭难的就是北军手中的广陵王。曲演收到北军送来的手指脚趾当时就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议和彻底无望,好容易到手的人质一死,之前的优势全部消失。 北军换了统帅,据说如今在慕容羽身后坐镇的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晋王。 镇北侯欲带兵迎战,被匆匆赶来的曲演拦住:“容思远,你真要害死广陵王殿下才安心吗?那太子晟在你手中死了,此罪应由你一人独担,本官已上奏朝廷,你等着受死吧!” 作者有话要说: 战争篇章结束,委屈各位小天使了。 第50章 和亲 镇北侯不顾曲家父子劝阻,亲自披甲上阵,与北军对垒于长水。 南帝收到前线战报,大怒,饬令镇北侯即刻回京领罪,迎战议和事宜,仍请曲演父子与周轩全权主持。 镇北侯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之由抗旨,在连胜两战后,因军心受朝廷饬令所影响,无奈退守丹阳。 北军越过长水,重新占领江乘。镇北侯被奉旨前来的朝官幽禁。 慕容羽坐守江乘,趁南国内乱大获全胜。 北晋王率部回皇都燕云复命,北帝以“皇城不纳兵刃”为由禁止北晋王入城。北晋王趁机兵围燕云,城内军备不足,只得允许北晋王携兵入城。 半月余后,江乘城头军旗易帜,“晋”字化作金色龙纹图腾。 北帝自燕云发来诏书,纳降南军,指名由镇北侯亲手送上阴陵、寿春、阳泉、夏丘、淮阴等三十城印册,南帝在北帝面前称臣,缴纳岁供,同时,纳镇北侯之女容渺为皇妃,充盈北帝后宫,以结两国之好。 被幽禁中的镇北侯听过唐兴文的复述后,久久无言。 唐兴文愤然道:“北帝老迈昏庸,如今更有夺城之恨,岂能让小姐走入那龙潭虎穴中受苦?北帝分明有意打压、侮辱侯爷!侯爷,只要您一声令下,属下愿肝脑涂地,随侯爷杀出成去,与北军决战到底 !” “兴文……”镇北侯的嗓音,听起来饱含某种陌生的无力和悲凉,“如果能选,本侯自然甘愿战死。可如今本侯犹如陛下眼中之钉,肉中之刺,本侯……再不会有机会染指兵权……” 从他被从西南调来沿海,就该知道,这一切都是一场阴谋。 他逃过了一场诬陷,却逃不过另一场猜忌,,帝王权术,如果能用一个臣子的尊严换来江山宁和,那帝王又有什么做不出呢 闻知消息的容渺,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 重活一世,救回亲人,远离小人,难道不是已然逆天改命? 为何她仍要嫁入北宫? 这一回,竟是北帝指名要纳她为妃?以南帝的自私和软弱,即使她和父亲不愿,也会强逼她嫁过去,她还有别的路可走么? 镇北侯纳上诸城册印,并在降书上盖了印后,就颓然病倒,人事不知。半生戎马,一腔赤诚,换来频繁猜忌、落寞只影、晚景凄凉。最爱的幼女要成为求和的牺牲品,没入北宫成为年迈北帝的玩物。 他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南国,成为偏安一隅只求一时宁和的无骨附庸。 这就是他的结局么? 北帝排除众议,决定释放广陵王。 广陵王回到南国,才能继续跟齐王争储,继续内斗。这样纷乱的南国,才永不会成为北国的威胁。 寒冬时节,容渺结束半年多的军旅生涯,戴着银色面具,最后一次以“齐跃”之名与众将士告别。 曲玲珑望着被众人当成神明一般敬佩的齐跃,总有种莫名的熟悉之感。她不动声色,悄悄派人跟上。齐跃在途中与唐兴文、淮山等人一同消失在岔道,并未与大军一同回京。 刘氏立在院外,焦急地来回踱步。直到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声传来,刘氏喜极而泣,快步向房门靠拢。 方嬷嬷笑盈盈地奔出报喜,“恭喜太太,贺喜太太,是位小公子!” 刘氏泪凝于睫:“好!好!容华怎样?受罪了不曾?” 方嬷嬷笑道:“顺利极了,二小姐争气得紧!” 不待刘氏说话,外头匆匆奔来一个小丫头:“太太!太太!城外来人了,说是,说是明天侯爷就到了!” “当真?”刘氏面皮抖动,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好事一桩接一桩的来了,容华产子,侯爷回京,真是太好了! “太太!太太!”又一个小丫头飞跑而来,“快来瞧瞧,是谁来了?” 刘氏按住惊疑,吩咐方嬷嬷照料容华母子,走出小院,“怎么回事?容家早已闭门谢客,谁在这个时候硬闯” 说话间,凌厉之气尽显,经过生死考验的刘氏,再不似从前般绵软。 “太太!”小丫头哽咽一声,嘴上勾出一个大大的笑,“是……是三小姐……是三小姐回来了!” 刘氏怔道:“余姚不曾来信?如今战事刚歇,路上多危险……”战争后最可怕的不再是北军,而是易子而食、为了银钱和吃食什么都做得出的难民和流寇。 “阿娘!” 熟悉的嗓音夹着几许嘶哑,一个身穿男装、怪里怪气的人影跌撞而入,一扑跪倒在刘氏面前。 “阿娘!” 刘氏蹙眉看去,那人脸蛋微黑,形容高挑,风尘仆仆,……险些没认出来。 这是她那个娇滴滴、羞怯怯的幼女容渺? 一双粗糙的手掌扯了扯她的衣袖,嘶哑的声音又唤了一声“阿娘”。 刘氏的泪水猛地奔涌而出。 这么粗糙的手,……她的女儿究竟受了多少苦! 镇北侯三日后回京,未曾归家,先被召进宫里复命。曲家父子再三状告镇北侯在前线的种种“罪行”,可如今战事已了,北帝指明要镇北侯之女容渺和亲,那镇北侯就必须仍是镇北侯…… 上饬镇北侯回家自省,非召不得出门,形同幽禁。同时,赐婚的旨意颁布下来,容渺嫁入北宫已成定局。 刘氏听闻消息后,流泪不止。原以为一切灾难都已过去,谁知镇北侯卧病不起,容渺要远嫁他乡。战败之痛笼罩着整个皇都,镇北侯府更是一片愁云惨雾。 皇太后召见容渺,晓以家国大义,告诫她要时刻记得自己是南国人,要为南国牺牲,要替南国谋福祉,同时挑选美女百人,赠与北帝,随她同入北宫,美其名曰“忧其独住别国不适,择良家子百数,随往侍奉”。容渺不做一语,默然受赏。 冬月初七,是隆嘉十年最后的一个吉日,容渺受封“靖安”郡主,拜别亲眷故国,前往北国和亲。 刘氏泪洒前门,凄然嘱咐,“一别天涯两隔,千万珍重自身,勿以家中为念。” 容渺笑言:“阿娘休要伤怀,也许女儿仍有机会归来探望双亲。”前生,北宫大乱,她不就趁机逃了回来么?今生,她坚强更胜前世,一定能够坚持到那个时候。只是一切早已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不知还有没有这个机会。 父亲虽然失去圣心,但至少保得性命在,一家人和和美美。二姐容华在父亲失势、求助无门之时,其夫庞少游远避而去,甚至送来休书,终于令容华看清楚庞家自私虚伪的真面目,不再对丈夫抱有任何幻想。待得几年后,刘氏仍能帮她寻个好人家,不需大富大贵、门高户贵,知冷知热,真心疼她便好。 比之前生,一切都已好得太多,容渺反对自身归宿不那么在意了。欠了家人的都已还清,北宫迎接她的,不就是三年或者更漫长的冷宫岁月吗?如今她膂力增进,武艺在身,还能被那些奴仆內侍欺了去? 容渺转过脸来,见唐兴文面容紧绷立在车前,他执意要千里送嫁,怎么劝都不肯听。 “郡主,请上车吧!”唐兴文单膝跪地,令容渺踩在他膝上蹬车。 容渺回眸,见刘氏哭倒在方嬷嬷肩头,大门后的暗影里,头发半百的镇北侯拄拐而立,才与家人重逢不久,便又要分离,说不怨,那是自欺欺人。容渺泪染桃腮,捂住嘴不许自己哭出声来。丹桂、红杏各自随在车马两侧,亦泪流不止。 容渺在车前跪地而拜,别了阿爹阿娘,别了战友同袍,别了我的故乡…… 车马驶出皇都,一路千人仪仗,浩浩荡荡,绵延数里。 曲玲珑驱车上前,拦住了容渺的车驾。 唐兴文肃容拱手道:“曲小姐这是何意?” 如今曲家与容家并没什么分别,一样圣心尽失去,被权贵圈边缘化,唐兴文与她说话时,没有一丝恭敬之意。 “容渺,你给我出来!” 曲玲珑在车前叫嚷,唐兴文不耐道,“曲小姐慎言,郡主奉旨远嫁,急于行路,不得耽搁。” “呸!什么郡主!不过是个送给北国老皇帝玩弄的东西!容渺,你出来,我有话说!” “曲小姐,你的教养何在?”车帘掀起,容渺一身钿钗礼衣安坐于车中,宽大的袖子和下摆处用金线绣满吉祥花鸟,额前明珠灿灿,面容端庄威严。 一瞬间,曲玲珑被她美艳高贵的形象所慑,半晌才找回思绪,愤愤道:“我问你,那戴面具的齐跃,是不是你?”在丹阳第一回见到那齐跃,她就觉得奇怪,觉得熟悉。后来派人尾随,没能打听得到,可齐跃的一举一动日夜浮现于脑海,越想越觉得与容渺相似。尤其是那把声音,低沉悦耳,绝不是刚硬的男声。容渺与她多年相处,她可算得上最熟悉容渺的人之一,如今容渺即将远嫁别国,她不想自寻烦恼,定要亲口问个明白。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容渺觉得这少女心思十分可笑,到这个时候,问这个能改变什么? 第51章 又见杨进 “那你……那你……定然就是了!”这怎么可以?那个被当成神明一样被军中男子们崇拜的人,怎么可以是容渺这小贱人?她分明连自己都斗不过,惨兮兮地被夺了心上之人啊…… 曲玲珑咬紧下唇,望着容渺,眼中溢满愤恨之色。 “你……你这是欺君!我要告你,要去圣上面前告发你!”曲玲珑气鼓鼓地跺脚,“还有,你别得意!听说北国皇帝残暴嗜杀,又老迈丑陋,你且等着你的好日子吧!到时有你受的!” 容渺笑了。 从前在她面前百般温柔的曲玲珑,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幼稚?难道是怕她一去不回,此时不说出心里想法就再没机会说了?临别前刺她几句,希望她一辈子不好受? “你笑什么!容渺,你这种人,这辈子都不会有好果子吃的!从前是我信错了你,你天天在我面前说那梅时雨如何好,其实是想害我,想误我前程!不过你不用得意,我不会上你的当了!我会好好的嫁人,寻个门当户对的贵胄之家,做一族宗妇!而你,去那生食人肉、又冷又苦的北国地狱,见鬼去吧!” 不待容渺答话,那边唐兴文已忍无可忍地抽刀出鞘,白光一闪,抵在曲玲珑颈中,“曲小姐,趁郡主没发怒前,请吧!” 这姓曲的是不是疯了,在他面前这么辱骂容渺,当他是死的吗? 容渺“噗嗤”一笑,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曲玲珑,从前没发现,你可真有趣。好,我等着,看你何时能嫁个如意郎君,当一族宗妇!对了……” 话音一转,容渺眼里透出一抹狡黠,“你指使匪徒截杀我,又引水匪王四劫我的船,这些账咱俩还没算呢!这样吧,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了,不过你一个姑娘家,跟草莽贼匪有牵连可不是什么好事,为了城中一应贵胄子弟的未来着想,我还是帮你把这事宣扬宣扬,让大家知道知道你的‘过人之处’吧?你信不信,你这会儿回去,城中就已人人皆知了?到时有没有贵胄之家向你提亲,我可就不能保证了!” “你敢!”曲玲珑花容失色,因为恼怒,面孔有些狰狞,“就凭你?” 容渺轻笑道:“我知道你不信,不过咱们试试?其实梅时雨真的挺好,至少跟你十分相配。你俩若能喜结连理,岂非天下适婚男女的福音?也好过你二人再去祸害他人啊!” 提及梅时雨,曲玲珑更是愤怒,攥紧了拳头,连身前抵着的刀刃亦不惧,想扑进车中将容渺那张可恶的笑脸抓花。 她还有脸提梅时雨!都怪她!若非她误导,自己怎会在梅时雨身上栽那么大的跟头! “对了”容渺笑望被唐兴文拦住的曲玲珑,“听说你的梅郎与一个女伎跑了?这可真可惜,堂堂曲家大小姐竟然败于一个女伎……啧啧,这事也得让皇都中人知道知道才好……” 容渺手一抬,召来个随行小厮,“刚才我说的那些,你去传出去,如今我容渺旁的本事没有,军中兄弟们倒识得不少,相信有他们口口相传,曲小姐的壮举定能响彻九州。说不定到时北帝听闻,欣赏曲小姐处事作风,也赏个宫妃之位给曲小姐,届时北宫相见,曲小姐可要记得容渺的‘引荐之恩’啊……” 说完,一阵嗤笑。 曲玲珑讨不到好去,气得跳脚乱骂。 容渺收起车帘,继续行进。那时,她并不知自己会一语成谶,北宫再聚首,曲玲珑与她都已不再是从前模样。 曲玲珑回到皇都,果然谣言漫天,此时才不得不信容渺的确有能力毁掉她所有退路,未曾向她出手讨回买凶刺杀之仇,已是从容大肚、不愿计较。 其实容渺回京后,父亲重病,自己被迫和亲,是没时间去顾及与曲玲珑之间的恩怨。这一生她想得很清楚,善良大肚根本毫无用处,看刘氏如何对待小刘氏、小刘氏又是如何回报的便可知。 她虽无力回天,改变不了和亲的命运,不过她成为北宫皇妃,至少能保住父亲,保住镇北侯府,以南帝的秉性,为了不惹怒北帝,应是不会再对镇北侯下什么毒手了。 ——前提是她不死。 她必须活下来,好好的活着,即便与整个北宫中人为敌,也要好好地保全自己。这一世她没有为情所困,她要为家人活,为自己活! 送嫁队伍才走两天,就在路上遭遇了第一场劫杀。 朝廷中人心思各异,有的想破坏议和,有的想报复旧怨,甚至也有北国人想给北帝上上眼药,容渺猜不透这些杀手背后指使者来自何方,也懒得去猜。有唐兴文新训练出的一队精卫在,她并不担心自己性命有损。甚至在前方缠斗之时,坐在车中觑空偷偷瞄了瞄身后车队中的美人。 太后挑了百名美人进献给北帝,此刻那些娇滴滴的美人吓得花容失色,不时哭泣尖叫,从各自车中奔出,搂抱成一团。也有的将随行礼官、侍婢、侍卫们紧紧抓着,挡在自己身前,生怕被流箭伤到自身。 前生远嫁之时,何尝不是大小灾难不断,那时她不是靖安郡主,而是顶了曲玲珑的名头,以曲家女的身份嫁入北国,这身份是用来糊弄北帝的,南人根本不当她是回事,几次险象环生。 今生不知是不是她父亲没有在那场冤案中倒下,北帝为了报复镇北侯,特地指名要纳她为妃,这样反而间接救了她父亲,让南帝以为她在北帝心目中十分不同,不敢轻易对她和她父亲动手。 胡乱想着,打斗声已渐渐弱了下来。 唐兴文送刀入鞘,快步朝她走来,惯来面无表情的脸上掩不住一丝得意,拱手道,“好在郡主有先见之明,除了朝廷派来的侍卫和从人,咱们多带了一队精卫,就连郡主身边服侍的小丫头们也都是会武的,这场仗有惊无险。郡主可还好?” 若非那些碍手碍脚的美人不住地大呼小叫,想必这场仗会赢得更漂亮,唐兴文这么想着,不由瞟了后头一眼。同是女人,容渺和那些美人何其不同…… “我没事,唐领卫与兄弟们都好么?可有损伤?” “郡主放心,并无。”早就下足了准备功夫,怎可能被伤到,他早已不是从前那刚愎自用的草包,如今指挥作战的能力更是突飞猛进。这一切都少不了郭蕴的培养,更少不了面前这少女为他创造的种种机会。 容渺放下心来,吩咐车队继续前进。一回头,见丹桂疑惑地望向车外,似乎心事重重。 “怎么了?”容渺一面问,一面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车马已行,唐兴文立在原地,仍向他们方向注视。 丹桂抿嘴不语,细眉蹙起,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容渺轻轻推了她一把,“是不是吓到了?你且放心好了,有咱们唐领卫护送,就是再来十伙八伙匪徒也收拾得了。” 丹桂抬头,定定望住容渺:“小姐,您真的不知道么?” “知道什么?”容渺愣了。 “您真瞧不出唐领卫他……对小姐……”丹桂知道自己不该说,可就是忍不住。她一直瞧着小姐对梅公子痴心不改,瞧着小姐为梅公子费尽心思,好不容易等小姐醒悟了,不再追着梅公子跑了,却又被嫁去北宫,服侍那残暴老迈的北帝。如果小姐跟唐领卫能够在一起,应该是能快乐一辈子的吧?至少唐领卫是个有担当的铁血男人,对小姐是真心的爱护…… 回答她的,是一片沉默。 这问题容渺不知如何作答。 说瞧不出是假的,她又不是傻子。唐兴文为她做到了什么程度,她都看得到。 可她能如何? 人家没有出言告白,又何谈拒绝?况她与唐兴文经历过生死,感情比旁人来得深厚,她也不知该如何拒绝。 可要回应这段感情,她自问做不到。她当初为他甘愿赴死,可她对他没有男女之情,又如何欺骗自己,欺骗他? 战争中两人相互配合,相互守护,早已形成一种默契。她能感受到唐兴文的心,他并没想过要什么回应,要什么结果,他只想默默陪在她身旁,替她遮风挡雨,若她率先说破,反辜负了他一番心意。 车队走了十多天,来到了两国边境。 容渺听见前方传来鼓乐之声,马车缓缓停下,唐兴文纵马到车前,“北国迎婚使奉旨来迎郡主。” 容渺大感意外,前生可没有这出。前生她自己进入北宫,在前朝拜见过北帝就直接被押送去了冷宫,今生这北帝倒是真把她当回事呢! 正要掀帘子,又听唐兴文低声道,“这迎婚使郡主认得。” 容渺停住动作,听唐兴文咬牙切齿道,“是杨进!” 容渺淡然一笑,“是他啊……” 自打战后,杨进就失去了踪影,战争失利,军中愁云惨雾,镇北侯被幽禁,她要嫁往北国,哪还顾得到一个谋士的去向?再说,战场上的无名尸太多,死状惨些的,根本认不出谁是谁,当初看到杨进的名字列在阵亡名单中,唐兴文还唏嘘不已,回京后甚至给此人立了牌位。 也不怪唐兴文不忿,他当成战友和恩人一般的人,转眼摇身一变,成了北国细作,他岂能忍下这口气? 杨进的身份,向来是个谜。容渺倒不意外,她反关心另一事,当初,她把梅时雨交给杨进处置,不知他做得如何,是不是能让她满意? “早知他是北国人……我就该……”唐兴文握了握刀鞘,如今容渺要嫁入北宫,他若出手杀了北国迎婚使,会连累容渺吧? “北人虽可恨,他到底救过你我多次。比之那些暗杀陷害不断的南国人,杨进还没坏到极致。各为其主罢了……”容渺也只有如此宽慰,她知道被信任人欺骗的那种滋味。前生死前她睁大眼睛望着持剑的梅时雨事,就是这种震惊、沮丧、愤怒的心情。 说话间,杨进已朝他们走来。 第52章 男女大防 一身大红麒麟补子官服,头戴高冠,长眉直飞入鬓,容色明艳照人。薄唇溢出微笑,“容小姐,好久不见!” 从议和结束至今,不过月余,算不得很久吧?容渺撩起车帘,回以微笑,“杨贤士别来无恙。” 这人凤眼薄唇,虽极俊美,却是寡情薄幸之相……容渺悄悄总结道。 杨进眯了眯眼,车帘陡然掀开,望见容渺那一霎时,他有些恍惚,十足惊艳。 从前她女装扮相自己不是没见过,可如今身穿郡主婚服,盛装高髻雍容而坐,突然便平添了几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沉沉威严。 是在战场死人堆里历练出的戾气,还是她本就有他所不知的一面? 明珠美玉佩在她身上,显然比那张银色面具更适合她,肌肤在战场上磨砺得粗糙了,这短短时日养好了许多,淡淡脂粉敷在面上,更突出美目朱唇。只是眉色浓郁,面色冷峻,——这女人英气逼人,藏于后宫,倒是委屈了她…… 杨进这样想着,不由揉了揉眉心。 自杨进之后,又有数名北国礼官前来拜见容渺,各个规规矩矩,恭恭敬敬,令容渺大感意外。对北国人来说,她不过是一个战败国送来的战利品,北国官员竟愿如此礼遇?而这些人言谈之间,常常偷觑杨进神色,隐以杨进为首。难道是杨进耳提面命过他们,不许给她难堪? 当晚未曾歇在驿馆,杨进早早打点好当地的一个官员府邸,布置一新,将主院让出来给容渺居住。 唐兴文心中不安,悄悄来寻容渺,“……杨进既是北人,那之前战场上我军多次失利,想来皆是他的手笔,他又向来知道郡主的身份,为何不向北帝揭穿?郡主虏获了太子晟,北帝该恨小姐入骨。可这些北人对郡主如此恭敬,总让人觉得不安……” “这个我也想过。唐领卫只怕还不知,俘虏太子晟一事,便是杨进策划。他不知如何发现了凤飞烟是太子晟的人,策反了凤飞烟,由凤飞烟开启北军大门,然后借用我女子身份,接近并俘虏太子晟。想来他背后之人,是那北晋王,因此有意谋害太子晟,这件事最终对谁最有利,不是南军,不是北帝,而是那北晋王不是么?” “这……怎会是他?亏我在侯爷面前几番替他作保!”唐兴文恼恨不已,手指攥住刀柄,几欲将刀柄握碎。 心念电闪,他忽然想起另一事来。 “那……郡主为何应下这么危险的事,他……他拿什么威胁郡主?”想到杨进说的那句“你不如问问她是为谁甘冒奇险……”,唐兴文一阵手脚发软,这件事纠结他许久,想破头也想不通,不敢相信容渺为了他愿做到这份上,更不敢奢望自己在容渺心目中是那么重要! 容渺挑眉望了他一眼,神色窘然,“没什么……是我自己想那么做。” 若说是为他,他会误会什么吧?容渺不愿破坏目前两人之间的关系和默契,自己没想过再进一步,就不能给他任何希望。 “……”唐兴文吞咽口水,手脚无措不知该何处安放,唯有紧握住刀柄,保住一丝理智,他上前一步,靠近隔间的珠帘,容渺就坐在帘后榻上,褪了礼服,穿一身家常衣裳,闲适自在的态度,对他并不淤泥于虚礼,是没当他是外人,还是…… “郡主是……是不是……”额上全是汗,不知是出于紧张,还是兴奋。许多事他不敢想,一直恪守本分,无言守护在她身旁。可若她真是那样心思,他怎敢辜负? “唐领卫……”容渺敛容起身,不想再多做纠缠。 可她显然低估了对方一直被压抑着、突然奔涌而出、一发不可收拾的深情。 唐兴文右手握刀,左手抓住珠帘下的一颗珠子,“啪”地扯断串珠细线,一阵珠雨飞溅。 “你是为我!”他面红眼热,不再是追问,而是无比肯定。他定定望住她,一步步走向她,“告诉我,你是为我!你差点因我而死!你为我深入敌营,为我攀山越岭,为我甘冒奇险!” 每说一句,便走近一步。话音落下,已来到容渺面前。 他遮住屋中烛光,将她罩在自己影下,心绪澎湃,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满腔真情。 左手一伸手,手掌抚在她光洁精致的脸上,从不敢如此触碰,到今天,终是忍不住做了自己最想做的事…… 右手离开刀柄,抚向她纤细的腰身,这一世,拥住她,他就再不会放手。即便侯爷不快,两国不容,他也不能让自己心爱的女子嫁与旁人。 容渺飞快闪过,避开他的搂抱。 左手细滑的触感不再,空落落地难受至极,同时四肢百骸都渗出浓浓的渴望,他红着眼回头,“郡……” 她低着头,不肯看他,快速道:“时候不早了,唐领卫请回吧,还有,你别多想,我不是为谁,是为我自己。我相信自己不比男儿差,想做点惊天动地的大事罢了。” 她快步走向外间,做个请的手势,打发他快快出门。 眼前局面如此尴尬,她再聪慧,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她的确可以为了唐兴文去死,可这出于感激之情也好,同袍之谊也罢,她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对他不是男女之情。 她如此戒备,如此疏离,令他疑惑不已,眼中泛起一抹受伤。 手紧紧握拳,想将片刻前那一刹那的温柔触感握住,她分明就在眼前,她分明对他有意,为何不肯承认? 难道因为和亲不可拒,怕因此连累了他? 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她一定是为他着想,不愿毁了他的前程! 唐兴文心头重新漫上惊喜之情,此刻,他好想紧握住她的手,告诉她不要害怕,什么前程性命,他根本不在乎!如果能跟她在一起,即使只有一天,他也愿用自己的全部去换取! 脚步提起,他朝她走去。她一步步退后,他一步步进逼。她的腰撞上身后的妆台,已是退无可退,手一挥,碰倒了一只装有脂粉的瓷瓶。 碎瓷之声,在静谧的屋中显得格外刺耳。 唐兴文的呼吸喷在她面上,只要他一低头,就可以吻到她…… “容小姐已就寝了么?” 屋外传来杨进低醇的说话声,令容渺蓦地一喜。 她飞快地从唐兴文身前闪出来,迅速打开房门。 已是深夜,连丹桂红杏等人都被她打发去睡了,此刻她从屋中走出来,屋内还站着一个大男人,会让人如何作想? 可她顾及不到了,她只想快快远离这尴尬的氛围,不忍心伤害,又无法回应,这种两难境地,竟比战场杀敌还难应付。 杨进一眼瞥见容渺身后立着一个高大的人影。那绝不是侍女! 明朗的面上陡然布满阴沉之色,杨进整个人都笼罩在浓浓杀意之中。 “唐领卫好兴致!容小姐睡不安生,你特来替她守门的么?” 唐兴文已从惊喜中恢复理智,掩去笑容,漫步而出,立在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杨进,“杨大人呢?这么晚还来问安,是你们北人的规矩?” 若他不在,岂不让这杨进钻了空子,与容渺独处?那些侍卫是怎么搞得,杨进这么大摇大摆的进来,连一个通传的人都没有? 杨进回眸打量容渺,她呼吸有些急促,衣裳鬓发都十分整齐,心中稍安。可她竟如此不爱惜名誉,深夜还允这男人进屋……杨进凤眼眯起,连带着把容渺都气上了,说出的话就不那么客气。 “我们北人规矩如何,还轮不到全无男女之防的南国人来指摘!”杨进还想说更难听的,到底顾念容渺的脸面,强忍住没说出口。 “如今容小姐是我北国皇妃,还请唐领卫改改从前动不动就登堂入室的坏毛病,有些事你们南国人容得,我们北国人容不得!”话是对唐兴文说的,眼睛却看着容渺,“尤其是名节大事!还请自重!” 他们还以为这里是战场上、军营里吗?从前容渺女扮男装,不得已跟这些臭男人混在一起,现在却不同了,她是和亲郡主,难道不该注意自己言行,记住自己的本分么? 杨进突如其来的冷言冷语令容渺觉得有些奇怪,也有些好笑,自己还曾跟他争过女伎,难道他忘了?她何时成了他的属下,要受他管治了?若是北国皇帝因此不喜,要拿她问罪,那也是她的事啊,跟他有何关系? 容渺昂头回视杨进,嘴角噙着一抹冷笑,“杨大人会否想多了?本郡主吩咐自己的领卫几句,难道还得向杨大人报备不成?” 听见容渺站在自己一方,唐兴文欣喜不已,难得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走出一步,站的距容渺更近了。 “……”怒急反笑,杨进勾起唇角,“是杨某忘了,容小姐深夜召侍卫算得什么奇事,为这侍卫,容小姐是连命也豁得出的!打扰!” 双手一揖,杨进告辞而去。 留下容渺疑惑不已,唐兴文暗自得意。 他是来干什么的?就为了责备她不守妇道特地跑来一趟? 杨进走出内院,迎面过来几个礼官,谨小慎微地行礼、打量他的脸色,“这……主……大、大人,靖安郡主呢?” 难道郡主睡了,这位煞神白费心思? 杨进不语,负手向前走。 “要不小人派人去唤醒郡主?”总不能坏了他们大人的兴致不是? 杨进仍不说话。 几步走到外院,一张摆有梅瓶的桌上铺满各色点心、水酒,样样精致,件件稀奇,是他们杨大人特地从北国皇都采来的绿梅命人置备的梅花宴,只因打听到那位郡主爱梅,原想月下对饮,品赏梅花…… 那位郡主怎可如此不解风情? 一名礼官额上见汗,试探道:“要不,先撤换下去,明日再……?” 杨进坐在桌旁,信手抄起梅瓶,看了几眼,“啪”地一声,丢掷在地,“赏过了!” 提起酒壶,自斟一杯,仰头饮尽,“用过了!” “啪”! 酒盏亦是粉身碎骨。 一桌点心小菜,挥手一扫,换来噼里啪啦一片碎瓷声。 似乎犹不解恨,足尖一抬,连带着桌子也跟着倒下去。 望着一地狼藉,杨进心情稍好,怒气沉沉的面色恢复了往日的漫不经心。 他一脸镇定地拍拍手,起身而去,留下一众礼官长吁短叹不已。 “这象牙箸、均山白瓷盏、冷暖玉莲花碗,飞仙窄口瓶……全完了!单这套碟子,青天白月两色,大小十二只形态各异,去年官窑就出了这么一套!这冷暖玉在仙山所采,最娴熟的手工师傅打磨,世间再无第二套啊!”这位爷就这么轻巧巧地,全砸了? 一名礼官几乎泣血。 第二天就有人觑准机会,在容渺面前唠唠叨叨,明示暗示,劝她不要睡得太早,没事要多跟杨进说说话,弄得容渺烦乱不堪。 北国人不是向来十分硬气么?这些礼官是不是内侍假扮的?腰都伸不直,骨头像是软的,说起话来支支吾吾,她都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最后还是丹桂出面,跟一个北国宫女套出了缘由。 原来昨天杨进置下赏梅宴,想请她去的。她没去成,杨进砸了一桌珍品。 容渺不由心下好笑,那个向来闲闲淡淡的杨进,也有乱发脾气的时候? 今儿瞧着那些礼官眼底发青,是被他闹得一夜没睡好? 可她没去也不能怪她吧?是他没说清楚啊,人都到了她门外,她也接见了,却平白赏了她一通斥责,半个要请客的字都没提。 北国的绿梅,她曾在冷宫墙头见过,挂着雪、沁着霜,美丽极了。 真是可惜。 再见到杨进的时候,容渺觉得已经无法如从前一般直视他了。玩心乍起,很想惹一惹他,想瞧瞧他发脾气的样子究竟是不是像她想得那般好笑。 第53章 斗气 “大、大人,郡主有请。” 车行二十里路,后方走来一个侍女,如此禀道。 近两天杨进心绪不佳,引至一众北国官员都沉浸在某种令人不快的低气压中,这侍女显然感觉到了,即使面对的是含笑的杨进,不免也心中打鼓,十分忐忑。 “哦?”这倒稀奇。容渺这位和亲郡主向来好打发,能靠她自己忍过去的不便基本都不会麻烦别人,更何况是麻烦到他?他拨去给她跑腿做事用的侍女小厮,她根本从没用过,这还是第一回她叫他们过来传话。 杨进一扯缰绳,马儿回头,来到容渺车前。 车帘大开,容渺端坐车内,望见他来,表情并没什么变化,“敢问杨大人,脚程如此缓慢,是有什么事么?”照这个速度下去,等他们到了北宫,只怕都入春了吧?她虽不急着去冷宫报到,但若误了北宫选定的吉日入宫,鬼知道那昏君会不会借此问责南廷,说不定还会给她安个什么罪名,让南帝有机会对付她父亲,那并不是她想看到的。 “……”杨进解释无力。 天冷路滑,南国车马没走过冰面,他生怕有所闪失摔了她,特地嘱咐放缓速度,她倒不喜? 余光瞥到一道明晃晃的刀光,唐兴文抱着出鞘的大刀警觉地守在不远处,是防他? 怎么他觉着自己在这两人之间,显得十分多余。 杨进冷笑一声,“郡主很急着进宫,很急着见皇上?” 听出他低醇的语音中那浓浓的讥诮之意,容渺不由莞尔,“这是自然。北宫是靖安今后的归宿,皇上是靖安未来的夫主,靖安自是希望能早些拜见皇上,早些安定下来。” 闻言,杨进突然四肢百骸都舒缓起来。 他挑了挑眉:“甚好,请郡主记住这话。” 扬手招来一个侍卫,吩咐,“传令下去,加快脚程,天黑之前要到杞县!” “这……”那侍卫显然是有行路经验的,闻言脸都黑了,天黑前道杞县?一夜不睡,天亮之前能到都是好的。 杨进回过脸来,笑道:“郡主觉得可好?” 容渺终是认识到了杨进这人在光风霁月的伪装背后是何等小肚鸡肠,她嫌行路慢,他就决定往死里整她? 这条路前生她走过,也知道杞县在哪,杨进是不是以为她是那种无知妇孺,想借此给她点教训尝尝? 她到底哪里惹到他了? 就算她德行有亏,深夜与唐兴文“私会”,也轮不到他一个礼官来指责吧?他要真那么忠君爱国,大不了上几道折子告她的状,这阴阳怪气的态度真是讨厌极了。 以前对他存有的几分好感瞬间全没了。 “甚好!”容渺咬牙切齿,命人放下车帘,索性摆起了郡主架子。想看她笑话?就让他看看,他到底能不能整到她好了。 杨进一甩缰绳,来到了队伍最前方,他打了个响指,身后的车队就飞速行进起来。 饶是容渺已提前做好准备,马车在冰面上飞起的时候,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摇晃得东倒西歪钗斜鬓乱。 丹桂一手撑着车壁,一手扶着容渺,“郡主,这杨大人是不是疯了?哪有这么行路的?这是要人命么?”说话间,也不知车底是不是越过了一块石头,车厢猛地跳起,车中三人登时离座,跌成一团。 容渺咬了咬牙,将头上钗环一扯,“唐领卫!” 唐兴文:“郡主可还好?适才一路突石。” “无妨,替我备马!” “这……”唐兴文犹豫倒不是怕容渺不会骑马,只是周围诸多北国官员和宫女、內侍瞧着,若回头向北帝告状,说这南国郡主全无仪态,像个男人一样抛头露面的骑马,不知会不会因此被北帝所不喜。 不过转念一想,罢了,如果她真的入不了北帝的眼,也许他还有机会,私逃之类的事就算不成,也不会让她受了委屈! 唐兴文试探道:“不若郡主与属下同乘……属下的意思是说,嗯,属下可以护卫郡主。” “不必了。”容渺心中警铃大作,这唐兴文自打误会了什么之后,就变得大胆起来了,与他同乘?他没事吧?她可是来和亲的! “给我准备一匹马,要快。” 吩咐完,容渺从手边随身包袱中,取出巾帕,将头脸蒙住,接着脱去裘皮外裳,随手抓一件暗色斗篷披在身上。 红杏欲哭无泪,心中哀鸣:“小姐,那是奴婢新做的,,准备进宫后才穿呢……” 容渺上了马,适应片刻,速度就渐渐加快,不一会儿便已不需唐兴文刻意放缓速度照应了。 前生从北宫逃回来,曾偷骑过人家的马匹,被摔得不轻,在丹徒驻扎时就有意练习过,还曾约过凤飞烟一起骑马踏青呢。 容渺马蹄飞驰,没有被冰面阻碍行进速度,亦不曾摔得灰头土脸。车队在杞县城外停住时,已然入夜,杨进吩咐属下停止行进,信马朝队伍后面走来,他听到哭声一片,不由勾了勾嘴角。 那随行的一百美人各个钗散鬓乱,更有跌伤撞伤者数十,随行的侍卫也有因马蹄打滑或一时大意而摔下马的,哀声一片之中,容渺的车马显得格外宁静。 “郡主可还满意今日的行进速度?”杨进斜斜瞥了一眼一旁的唐兴文,决定对这碍眼的家伙视而不见。 车帘掀起,容渺长发松松挽起,雍容地倚在车中,“杨大人带队有方,本郡主很满意,适才还安心地睡了一会儿。赶车的侍卫十分得力,一路平稳妥当,丹桂,看赏。” 丹桂强忍着眩晕和欲呕之感,低眉应是。 杨进忽闻车旁传来一声轻嗤。回眸看去,唐兴文抬头望天,似乎瞧月亮瞧得兴起。杨进眸色一黯,回过头去,“郡主满意便好。前方就是杞县,今儿不及提前安顿,委屈郡主在驿馆歇息一晚,至于晚饭……怕是一时寻不到足够食材,还请郡主担待……” 言下之意,是要让她在急急赶路精疲力尽后,还要饿肚子? 容渺咬牙道:“丹桂,帮本郡主记着,回头将此事上报给皇上知道,杨大人作为迎婚使,一路打点‘得宜’,妥帖周到!” 杨进微微一笑,浑似听不出她要告状之意,只当她是真心夸奖:“多谢郡主赞扬,杨某便厚颜领受了!” 他不是没为她费心安排过食宿和一应行路事宜吧?是她自己搞砸了他特地置备的赏梅宴,是她觉得他一心替她着想放缓行路速度不妥,那就由她好了。他也不是非要事事以她为先不可的。 驿馆便在杞县前长河边,虽不见“江畔百尺楼,楼前千里道”,亦算得丰屋广院,并不寒碜。杞县县令原以为和亲使团明天才会到,听闻城外回报,此时慌慌张张地来到城门前,给杨进行礼,“杨大人,下官早已吩咐好了郡主下榻之所,虽不甚好,已是杞县最大的宅院了,里面摆设铺盖均是全新的,下官正吩咐人准备酒菜……” “不必了!”杨进大手一挥,冷飕飕低笑道,“郡主不喜铺张,更不愿劳师动众,大人且回去安睡,我等歇在驿馆便好。” 那县令目瞪口呆,宅院都备好了,却弃之不用,现在去驿馆? 当晚那不愿劳师动众的靖安郡主之名,就在北国人心中有了初初印象。 驿丞大惊出迎,解释,“两军交战日久,滞留了不少异乡客在驿馆当中,兼有往来报送军情、信件之官人们,怕是……”哪里容得下这么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呢? “无妨,”杨进大手一挥,“不令驿丞难做,郡主驾临,自有随行侍卫开道。” 话落,便有机灵的礼官传下话去,接着就见一众凶神恶煞的侍卫冲入馆中,扬声大叫,“别睡了!别睡了!快走快走,靖安郡主驾临,尔等速速让位!” 歇在驿馆的不少皆是官属,心中不忿,不由漫骂,“呸,一个战败国送来的玩意儿,摆什么郡主架子!深夜饶人清梦,南国就是这样讲规矩的?” 还有不少人抽刀跟侍卫起了冲突,扬言要找那混账郡主理论。 风声传到容渺耳中,愤然捏紧了拳头,好个杨进! 唐兴文待里头完全清净下来,方过来请容渺下车,“郡主,里面已安置妥当。” 容渺缓步下车,忽视掉四周不善的目光,硬着头皮走入驿馆。 杨进官服齐整,立在门前,朝她微笑道:“郡主请。” 容渺暗暗咬牙,走入深处一单独院落。不一会儿,丹桂走出来喊住驿丞,“要水没有,要炭不足,里面住的是郡主,怎可如此马虎?” 驿丞无奈地陪着笑脸,滴水成冰的寒夜里出了一身冷汗,“实在是不知郡主会突然驾临,这大晚上的,也没处增补,还请郡主原宥则个,明日定然将一应用品补齐。 ” 所幸随行车中存有不少用来添手炉脚炉的银丝炭,丹桂便命人去取,却获知,装炭马匹车辆已然迁往另一处临时驿站,——他们车马太多,杞县驿馆根本安置不下。 没炭倒也忍得冷,可在匆匆赶路后无法梳洗容渺却是十分难受。明知杨进有心磋磨她,亦不愿认输,勉强盖着一床锦被睡下。未及入眠便被一阵阵瘆人的哭声吵醒。 第54章 争锋 丹桂打开门,只见门口跪着一片美人,个个儿梨花带雨委屈至极,“郡主饶命啊!北国实在是太冷了,没有炭我们怎么睡啊?” “郡主瞧瞧,奴的手指都冻伤了,怕是再也不能弹琴拨弦了,将来如何侍奉郡主哇!” “郡主,这一路便只以糕点果腹,整日没进过半口热茶了,饥饿尚耐得,这渴意如何耐得过啊!” “听闻杨大人早已打点好路上一切,只待我等进城歇息,因郡主一句不愿劳师动众,我等要在此处挨饿受冻。郡主是千金之身,自与凡人不同,可我等皆是寻常女子,实在是受不住了哇!” 一个个哭哭啼啼,吵得容渺头痛。她们想怎么样,让她去找杨进认输服软,求杨进给她寻别的住处? 那以后她在杨进面前还抬得起头?岂非要任凭这小肚鸡肠的混蛋拿捏? 正迟疑间,一名北宫侍女匆匆走来。 “郡主,杨大人有请。知郡主一路劳顿,已备下美食美酒,为郡主去乏。” 容渺:“……”无事献殷勤,不是想整她么?突然良心发现? “原来郡主有独一份的吃食,只我等没有……”门前的哭声更凄惨了。 “郡主是什么身份,我们又是什么身份?是我们见郡主平时待我们和颜悦色,一时忘了本分。郡主千金之躯,岂能跟我等一般受苦?罢了,休叫郡主为难,我等散去吧……” “早知如此,便是拼着一死,也绝不来这天寒地冻的鬼地方!” 容渺将众女之言听在耳中,登时明白了几分,杨进这是以退为进,拿美食美酒离间人心呢!想让她做个尽失人心的孤家寡人? 容渺笑了。 “怎好一人独享美食?众美人,莫再哭了,有本郡主一口饭吃,就绝不会让你们饿肚子。一百美人都在此处么?还有谁没来,去招呼一声,与本郡主同去前厅,谢谢杨大人去!” 那北国侍女脸色一变:“郡主,杨大人只邀郡主一人……” 容渺哪里理她? 不一会儿,等在前厅,好整以暇品着美酒的杨进就听见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女子特有的吵闹声。 抬眼一看,惊得连酒洒出来都顾不到了。 厅前以容渺为首,走来浩浩荡荡的一众花红柳绿。 容渺微笑登阶,“深夜叨扰,大人有心了!尔等还不谢过大人?” “多谢杨大人!”齐刷刷、娇滴滴的拜谢声,震得杨进双耳嗡嗡直响。 杨进的手捏了捏桌上铺就的双面绣织锦桌帘,他又想掀桌子了怎么办? 容渺走近桌子瞧了两眼,上面一壶美酒,两盏玉杯,十来碟精致小菜,并点心十数样,难为这杨进,深夜的杞县城外,也能弄到这许多美食。 只是,两盏玉杯……难不成他是想与她二人对酌? 他倒瞧得起她!与他单独饮酒就不算德行有亏了吗?他是什么心思,作为迎亲使,难不成还想监守自盗? 脑海里蹦出“监守自盗”四字,容渺连忙摇了摇头,把那乱七八糟的心绪甩掉。她可没自恋到会以为对她参军一事知根知底的杨进会对她有什么心思。毕竟当初他准备送她去死,让她牺牲色相去接近太子晟的不是么? 自打认识他,她不是跟一群大老粗在一起打仗,就是跟各路水匪、刺客拼死拼活。她甚至还跟他争过女伎…… 这世上除了唐兴文,知道自己最荒唐一面的便是他了吧? 来势汹汹的一种饥饿女子很快搞砸了杨进的私密夜宴。 杨进本人甚至被那些太过感激他的美人给缠住,轮流要给他敬酒,不少美人带着哭腔撒娇说“杨大人不喝就是欺负人家”…… 这些女人是什么做的?平时他摆个脸色,身边根本不会有人敢大声喘气。这些女人瞧不出他此刻十分不悦吗? 好容易从脂粉堆里挣扎出来,杨进觑准在旁幸灾乐祸看好戏的容渺,一把扯住她袖子拽到厅外廊下。 北风呼呼刮在耳畔,容渺缩了缩手,“杨大人费心了,虽说这点吃食不够美人们用,本郡主亦是十分感激了……” 杨进满腔愤怒,本是要将她拉出来好生讥讽一番的,那雪夜寒风之中,朱红廊亭之下,一眼望进她波光麟麟的水眸中,对上她狡黠含笑的面容,忽然就忘了要与她计较。 没忽视她缩回手指的小动作,他眸色黯了黯,猛地握住她的手,声线低回温柔,问她,“冷么?” 自小生于南国的千金闺秀,该是不习惯这北国的冰寒天气吧? 她指尖很凉,被他温热的大手一点一点包覆进宽厚的掌心。 他的手有些粗糙,而她的也是,握惯刀枪棍棒,做惯粗重活计,她早已不复从前那个精致秀美的闺中娇娥。 不知为何,这一瞬间她忽然为自己这样一双粗糙的手感到一丝赧然。 如触电般,她想收回手去,他上前一步,将她握得更紧。 容渺心惊过后,便开始负气。这算什么? “放开!”板着脸,冷冰冰的警告,尾音却带着一点点娇…… 他捕捉到了那不易察觉的丝丝不同,目光清亮大胆起来,拇指轻轻摩挲她的手背,凤眸眯成一弯月,“给你暖暖……” 温柔背后,透着暗哑,暧昧得令她不受控制地脸红心跳。 “你……” 训斥的话不及出口,却被他下一个举动惊得怔住。 他陡然俯下身来,抬手抚了抚她的鬓侧,指尖擦过她的脸庞,似乎下一秒就要拥她入怀。 容渺如受惊的小兽,那突然靠近的温热气息,突然在眼前放大的俊颜,让她慌乱得不知所措。 男人都是这样的吗?只要有了机会,不论对方是谁,不论是什么身份,便要示以温柔,便要肆意撩拨。 就在这暧昧至极的时刻,她想到了自己的前生,想到了同样不时敲打她心门、令她频频悸动的梅时雨。 眸光霎时一冷,眼底泛起朦胧的水汽,容渺倒退一步,避开鬓侧的手,同时紧盯着自己被攥紧的手指,冷声道,“放开!” 杨进低低地笑了一声,“我若不放,你待如何?” 容渺抿住嘴唇,没有说话。那晶亮瞳仁中倒映的影,却令杨进陡然警觉起来。 一回头,唐兴文怒气沉沉,立于两人身后不远处。 那眼神,浑似刀锋,欲凌迟了他这登徒子一般。 唐兴文一步一步朝二人走去,脚步缓慢而沉重。不自觉地握紧刀柄,如果可以逃脱这一切,他并不介意向杨进出手。 可她愿意跟他走么? 她身后还有镇北侯府,有南国。 自那个胸臆澎湃的夜晚过后,他想了很多,从一开始的头脑发热、痴心妄想,慢慢冷静下来。 她从没说过要跟他走。她躲闪他的触碰之时,眼中全是震惊和恐惧。 可面对这杨进之时,她为何不曾避开? 若非他出现在此时此地,他们又会如何? 杨进促狭地朝容渺眨了眨眼,“你这侍卫,未免太过尽责。” 容渺大为羞恼地瞪了他一眼,没敢多瞧唐兴文一眼,一阵风般冲出院落。 蓦地,整颗心都被那似嗔还羞的眼光撩拨到了,猛烈地一震。杨进心底漫起丝丝愉悦,她给他添的那些堵,霎时被快要溢出胸腔的欢喜所抚慰。 这小娘…… 一时竟寻不到合适的词语去描述她的风情,如星辰坠入瀚海,荡起层层光亮的波纹。杨进脚步虚虚浮浮,如醉于美酒,如踩在云端,连带望着唐兴文的目光,都变得柔和许多。 “她身份已定,此生只能是北帝的女人,生是北宫之人,死是北宫之鬼……”没头没脑的一句呓语,唐兴文却是听明白了。是警告他别痴心妄想,他和她之间隔着家国天下,隔着整个世界。他的痴恋永远不会有结果。 他何尝不知? “杨大人何尝不是心有别想,另存阴私?杨大人与唐某有何区别?”唐兴文半是讥讽,半是自嘲,身为武人的骄傲不允许他认输,可在命运面前,他早已低头。 杨进勾唇一笑,“走着瞧吧!” 两天后,车队到达宋州辖制内,距城门四十里处,车队遭遇了又一场截杀。 这回来的刺客明显比上一拨高明得多,人数更多,武力更强,也更有计划。 南国侍卫长途劳顿,不适水土,疲于应付,所幸杨进带来的人战力不俗,双方僵持许久,城内巡防匆匆赶来支援,才将敌人击退。 唐兴文在这场截杀中受了伤。 进城后,容渺不再与杨进胡闹,乖乖地住进了早已打点好的别院。唐兴文与一众伤兵安置在前院,她着人打听了数回仍是放心不下,想亲自去瞧一瞧,却被杨进派人围了院子限制了行动。 在容渺大骂杨进的时候,杨进正煞气凛凛地坐在州牧府中。 “陛下,皆是微臣之过,微臣不敢辩驳,只求陛下饶恕微臣家眷,微臣愿一死抵过。” 杨进面沉如水,沉默地望着地下跪着的州牧。 一礼官出列,斥道:“若陛下有所闪失,你死一万次都没用!事先早已知会尔等陛下将至,竟令陛下在你治内受袭,我看你是全没将陛下放在眼里!” “冤枉啊!微臣岂敢!陛下,陛下请听微臣一言,微臣死不足惜,可……可万万不能担了这枉顾圣驾的罪名啊!”州牧啼哭不止,十分委屈。 杨进不耐地摆了摆手:“朕没说要你命,大男人家,委顿在地哭哭啼啼作甚?起来说话!” 州牧慌忙爬起:“是……是……” “待查出幕后黑手,再慢慢论罪不迟。” 轻飘飘的一句,刚爬起的州牧双腿一软,又差点倒下去。 他是倒了什么霉啊!好容易一见天颜,正想好好尽尽心意,以期新帝赏他个大官做做,谁知被一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刺客全给毁了。他的的确确是冤枉的呀! “刺客是冲着靖安郡主而来,似乎并没认出陛下。会不会是南国自家出乱子?” 适才那“礼官”分析道,“这一年来南国内乱不断,朝臣相互倾轧,一味恋栈权势,保不齐是哪边瞧那镇北侯不顺,或是想借着破坏和亲,挑起事端……” 杨进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他眼中蹿起熊熊火苗,敢动他的女人,当他是死的么?不管对方是谁,那人都死定了! 第55章 夜晚 州牧点头哈腰地送了杨进出门,府门一开,外面火光一片,整肃森严的禁卫队身穿精甲立于门外,见到杨进,整齐划一地单膝跪地,山呼“主上!” 那一跪一呼,恍惚脚下大地都被震得晃了两晃。州牧不曾见过这等气势,登时面色一白。他擦擦额上淋漓不尽的冷汗,连瞧杨进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只在心里默默替自己悲哀,新帝在他治下受袭,又有这数不尽的兵甲踏入他的领地而后知后觉,他的城防是干什么用的?只怕在新帝心目中,他的名字已与“无能”画上等号。升迁是不用想了…… 果然听见杨进向队前一个将领道,“你辅助州牧彻查此事,查不出来,差事就不用继续做了。” 那将领躬身领命,目送杨进而去。 两天后,杨进吩咐动身,继续赶路,容渺在路上才见到了受伤后的唐兴文。 “伤在手臂,没事!”他抬了抬手,骑在马上微笑向她示意。 车帘放下,心里提着的那根线也跟着放下了。没事就好,她实在不希望再有人受伤了。 而这两天杨进似乎很忙,之前那一面与她斗气,一面找机会撩拨她的人,霎时成了一个捉摸不到的影。半路修整时有时才见他出现在自己不远处,再一转眼却又不见了他的人,而且队伍中出现不少之前不曾见过的面孔,容渺猜测是杨进跟宋州州牧借了人,前两天那场搏斗中,也不知他受伤了没有…… “郡主,脸上怎么这么红?不舒服么?” 丹桂稍嫌冰冷的手指触上她的额,强行中断了她的思绪,转过脸来,车中两个侍女均担忧地望着她。 只得弯了弯嘴角:“无事……” 怎么她脸红了么?有什么好脸红的? 她自己也不明白。 适才停车修整时,杨进本是想过来跟她说说话的,远远瞧见她立在道旁遮着半张脸,斗篷内一身华美嫁衣,宛如一个高不可攀的雕像,突然就很想过来逗逗她,他更爱瞧她鲜活张扬的模样。突然被禁卫统领唤住,他知道事情必不简单,远远走到一僻静处,方道,“说吧。” 禁卫统领一脸为难:“微臣不敢说,请主上过目……” 说着,单膝跪地,将一帛卷双手奉上。 杨进横了他一眼,心头微微一沉。他猜测过许多可能,破坏和亲对谁有好处,他心里有很长一个名单。可让禁卫统领不敢说的,却能有几人? 打开帛卷,里面是半段信的内容。 杨进看了一眼,将帛卷放入袖中。 他嘴唇紧抿,久久不语。 就在禁卫统领以为自己要这么跪到天荒地老之时,有人小心翼翼地边轻咳示意,边朝两人靠近。 杨进眯了眯眼,扬手命禁卫统领退下。 “杨进,你在查那天受袭一事,我说对了么?” 目送那人离去,转过脸来,唐兴文的语气十分肯定。 杨进觉得没必要跟他交代,但也不曾否认。 “我派人去查,发现消息都被人封锁住了,”唐兴文望着他,解释为何自己会有此问,“你如此兴师动众,那幕后之人……跟你有关吧?” 或者说,本就是冲着杨进来的? 和亲郡主死了,杨进这个迎婚使就是罪人,届时必受北帝惩处。 他也曾猜想过此事是南国人做的,可如今的南国,还谁有本事杀来北国内境?为了杀死一个女流之辈,也不需冒这么大的险吧? 所以他思来想去,觉得此事必与杨进有关。 “这事以后可能还会有,不过你不用担心,现在人手足够,没人能伤及你们郡主。”杨进面上惯见的笑容收起,显得十分阴沉。 “究竟是谁?是谁要伤她?”如果对方是北国人,不管目的是什么,只要盯上了郡主,那么郡主以后在北宫岂不非常危险?他又怎能放心离开她回南国去? 唐兴文的语气太急切,且丝毫不客气,杨进下巴微抬,冷冷看向他,“唐领卫不放心杨某的部署?”若光靠他们这些南国草包,怕是上回容渺早已亡于对方刀下。 “是!”唐兴文不怕死地与他对视,“唐某如何相信杨君?唐某曾当杨君是朋友,是恩人,可事实上,杨君只不过想用唐某的命来逼迫她为杨君卖命。杨君是什么人,杨君自己清楚!” “啪!” 下巴上陡然一痛,一柄合拢的折扇抵在唐兴文颌下,竟是来不及闪开或防御…… 那凉硬的触感,不似竹骨,应是某种金属物。原来,那折扇,是一种兵器? 唐兴文又是羞耻又是挫败,他知道杨进会武,可从没想过自己会打不过杨进。——确切点说,他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杨某是何样人,你知道便好!不要跑到我面前来向我展现你有多关心她,你不配!” 此刻杨进有些火大,唐兴文来得不是时候,若非使劲控制着情绪,怕是已下重手伤了他……杨进眸中的火焰被长长的睫毛掩住,眼尾低垂,他负手匆匆远去。 夜里容渺安睡在重重锦帐之中,屋内坠着夜明珠,发出柔光,大汗淋漓中,她独自一人在雪原中奔跑,脚下一个踉跄,霎时坠入刺骨的冰窟…… 一双温暖有力的手托住了她! “怎么,做噩梦了?” 低醇悦耳的嗓音,像从遥远的异世界传来。 接着那双手抚她的额角,替她抹去满头的汗。 “别怕,我在。” 容渺睁开眼,眸中不期然泪水滑落,那手又抹去她的泪珠,捧住她整张脸。 “梦到什么了?怎么怕成这样?” “你……”容渺清醒了,冷静了,接着就不淡定了。 这大半夜的,她好好睡着,床边坐着个大男人,她那些侍女、侍卫、包括唐领卫,竟没一个人知道? “我怎么了?”见她目光从迷离恢复到清明,他收回了手,微笑相对。 “杨进!你这是在干什么?”先是撩拨她,再是夜闯闺房,他真想监守自盗? “来看你啊!”他答得坦然,说着,还站起身倒了杯茶给她。 一把挥开他的手,容渺下意识地整了整衣衫,同时默默地往床里侧退了退。 捕捉到她面上的戒备神色和躲避的小动作,他笑容更盛,丢开茶杯,他朝她靠去,“怎么,见我不够地方睡?让半边床铺给我?那我就不客气了!却之不恭嘛,对不对?” 说着,解开自己前襟第一粒扣子,笑嘻嘻道,“没想到,你们南国女子如此主动大胆……” 容渺气急,一脚踢去。 力道被卸个干净,脚腕被铁般大手紧紧钳住,杨进笑得十分得意,朝她眨眼道,“你急什么,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这可不好……” “杨进,你到底想干嘛?你再这样,别怪我在北帝面前……” “嘘!”猛然靠近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他已改搂住她的肩膀,他上她下地倒在锦被上。 容渺被吓得眼都不敢眨,心口噗噗直跳,呼吸变得艰难起来。 夜明珠柔和的光打在他脸上,高挺的鼻子,薄而湿润的嘴唇,最要命是那对狭长的、勾人的凤眼…… 容渺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烫,脑子里霎时一片空白,整个世界只余这咫尺间的俊颜。 “北帝老了,你甘愿么?”他重新抚上她的脸庞,温柔地摩挲,“不如从了我,你瞧,我正当年,又十分俊美,与你正相配……” 容渺觉得自己再不说些什么就彻底没脸面了,“你……你……无耻!” 一张口,毫无气势,竟结巴起来。容渺真想抽自己两耳光。 “男、欢、女、爱,这不是很正常吗?怎么就无耻了?卿卿,别害臊……”说着,就低头吻下来。 容渺睁大了眼睛,将头一扭,那一吻落在腮边,如一团火,瞬间燎原,羞得她面红一片。 “放……放开我……杨进!你这王八蛋!” 巨大的委屈就那么袭上心头。 她怎么就没法躲开?还是根本没尽全力去躲开? 似乎一遇上这杨进,就只有被他挑逗惹恼的份儿。什么聪明才智都使不上,什么手脚功夫都没了用处。 他差点杀她,差点推她去死,又来撩她干什么? 前生遇到一个梅时雨已够了,今生为何还要遇上一个更卑鄙无耻几倍的杨进! 她究竟是欠了谁? 最委屈,她还是要远嫁北宫,要成为一个年纪轻轻的活死人。 夫妻恩爱,子孙满堂,那种平淡而唾手可得的幸福,却是她的奢望! 她注定要一个人,孤零零地了此一生! 可她不要哭给他看,不要哭给这人渣看! 强忍住泪意,她的声音嘶哑不已。 “杨进,你再不放开,我就死给你看!你试试!” 带着几分倔强,她闭紧了嘴巴。 杨进猛地捏住她下巴,强迫她张开嘴。 仍是来不及,嘴角已溢出一条红色血迹。 杨进翻身而起,笑容全无。 幔帐之中,只余容渺一个,适才那一吻,早凉了去。一如她满心的空寂,一如她矛盾的心绪。 原来她想要的不只有家人平安,还有更多,更多…… 第56章 教引 门被打开又关上,冷风夹裹着隐约的嘈杂声响传来。容渺披衣下床,外间丹桂、红杏悄无声息地立着,见她过来,纷纷垂下头去。 适才杨进进来,他们不曾阻止,甚至不曾通传,不知郡主会否怪罪。 容渺狐疑地扫他们一眼,知道事情定不简单,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她信得过这两个与她经历过生死考验的侍女。 她推开门,北风卷着飞雪吹拂进来,铺面的寒气,却半点比不上廊下杨进高大的背影那般凛冽。 院中落了厚厚一层雪,上面密密点点各种大大小小的足印和其他痕迹。 这院中刚经历过一场厮杀。 她陡然明白了为何丹桂红杏任由杨进闯入,也明白了为何杨进会出现在这里。 又来了刺客,他特地来护她的么? 不愿她为此事忧心,因此故意逗弄她,宁愿她恼了他,却也不肯辩解,是这样么? 她与他萍水相逢,身份有别,甚至隔着化不开的国仇家恨,他为她如此费心做什么? 只因她是北帝指名要娶的皇妃,出不得差错?他究竟是为了做好这迎婚使的差事,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杨进没有回头,她也没有开口。阖上房门,将他与风雪隔离在门外。 一室融融暖意,她却觉得内心空落落的,似乎被寒风吹得凉透。 唐兴文抹去腮边溅上的血,匆匆向内院赶。 隔着风雪,一个高大的影子正缓缓向他走来。 这府宅专为容渺所置,后院只住着一个容渺。唐兴文想到他的来处,不由捏紧了手里的刀。 杨进与他擦身而过,看也未看他一眼。 唐兴文觉得自己被轻视,被侮辱了! “杨进!”他扬声唤住他,一步步朝他走去。 “上回是我疏忽,不如趁今晚,你我光明正大的打一场。如果你输了,请你不要再跟郡主说半句话!如果我输了……我斩一条手臂与你。” 他说得很慢,心意却很坚决。待他成了废人,便不会再有痴想,心心念念地忘不掉郡主了吧?那根本是他不配拥有的美梦。 可对方若是杨进,他也不甘。杨进这样阴险狡诈,郡主怎么玩的过他? 这一仗他必须打,为了郡主,也为他自己。 杨进闻言,又迈开长腿,走了。 “杨进,你这是何意?你怕什么?难道是输不起么?” “不必激我,没用。”杨进淡淡回道,声音中不带一丝感情,“因为……” 杨进眼尾低垂,掩住眼中流溢的不耐和杀意,“你没资格与我动手,更没资格为她而战。” 唐兴文的脸色,由红转白。羞愧难当,就是这个滋味了。 杨进当真从未瞧得起他…… “记住你的身份。”杨进冷冷地令道,“时刻记住。唐领卫!” 手,不由自主地在颤抖,此刻唐兴文只想抽刀而出,一招结果了面前这刻薄至极的小人。 的确,杨进是小人,真小人。连伪君子都懒得去做。 “那你呢?你这一路是在干什么?”唐兴文目眦欲裂,满腔羞愤无处发泄。他只是个迎婚使,为何总是想尽办法与她独处?为何频频邀约她,赴那只有她与他两个人的夜宴? “你会知道的……” 声音,从风中飘来,听得不甚真切。唐兴文捏着刀柄,蓦地抽刀出鞘,狠狠地劈在一旁石桌上。 杨进走出垂花门,一众黑影般的禁卫迎过来,“主上!全抓获了,死了十来个,其余的都给为了软筋散,连咬舌自尽都不能……” 听到“咬舌自尽”几个字,杨进的眸光闪了闪,似乎更幽暗阴沉了些。 杨进摆了摆手:“将里面挑出几个,连夜送回京城,交给乔太师。” “这……岂非泄露了主上的行踪?” “不必瞒着!”杨进拂去肩头落雪,唇角勾成一弯月,“也该让他们知道,这天下,早就不一样了!” “是!”禁卫首领收回目光,恭敬地领命。他们的天子强大起来,他们这些天子近臣才能有将来可言。一味忍让,还夺来这江山作甚? 从那晚过后,杨进再不曾出现在容渺面前,唐兴文亦变得异常沉默。浩浩荡荡的队伍,又行进近十天,才到达北国皇城之前的最后一个城。 容渺会在这里出嫁,进北宫,成为北帝后宫中女人中的一员。褪去路上穿的南国嫁衣,明天她会穿上北国送来的宫装,觐见北帝。 等待她的,不知是怎样的羞辱,怎样的水深火热。 她拼命的躲避着前生所有不该接近的人,躲避罩在她头上的厄运,事实上,她所做的,也足够多了,可到底出了什么差错,让她依旧不得不踏上这条路?难道有些事真的注定无法改变,无法扭转? 沐浴罢,她被侍女们扶起,换上华丽的衣裙,披上厚重的裘衣。高高的金冠,镶满稀世珍宝,据说是北帝亲自选定样式命人所造。这样为她费心,不知道的,也许还以为她是北帝心尖上的人呢。 丹桂不复从前的亲昵随意,恭谨地行礼秉道,“郡主,北宫来人了,司礼内侍和教引尚宫,就候在门外。” 容渺轻叹一声,扶了扶头冠,“传!” 司礼内侍,是教她北宫礼仪,见到皇帝如何扣头行礼,如何问安。如何答大臣们或外命妇的礼仪。前生她学过,只是多数用在了冷宫那些疯掉的妃嫔和那些奴才身上。 教引尚宫,是教她如何伺候北帝。她还记得当初,那眼高于顶的半老女人是如何羞辱于她,他们瞧不起这南国来的冒牌郡主。 饶是如今,她也不可避免的担忧,隐隐抗拒。 两人身穿吉祥服色而入,身后各带着许多随行从人。 那内侍一直低垂着头,向她行礼时声音微不可闻。教引尚宫皱眉杵了杵他,他才咬着嘴唇抬起头来。 容渺朝他瞧了一眼,只一眼,就如定住般,不动不言,不知如何反应。 她想过很多回,杨进会不会答应的要求,会如何处置梅时雨,如何如她所愿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痛苦地苟活于世。 杨进可真懂人心。 明知他骄傲,明知他自命不凡,明知他要用那张俊颜去迷惑女人替自己挣前程,就偏偏毁去他所在意的一切。 那无数大儒所赞誉过的才子梅时雨,竟成了北宫中一低贱屈辱的内侍! 梅时雨恨不得地上有个洞能让他钻进去。 他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活着还不如死了。偏偏,偏偏这一切要让容渺、让他曾经的未婚妻、他青梅竹马的表妹面前,被全然揭露。 他甘愿留在北宫,就是没脸再回去南国。可怎想到,嫁来的靖安郡主,就是他的表妹! “梅公公,开始吧!” 教引尚宫不耐地出言催促,他只有硬着头皮支撑下去,可那一声“梅公公”,被在容渺面前叫出,仍是令他羞愤欲死,脸红的几乎滴出血来。 容渺震惊之余,收回了视线。她没再多瞧梅时雨一眼。如今这人,已不值得她再浪费哪怕一刻半刻时间。 梅时雨翻开礼册,开始了礼仪教学。 讽刺的是,这本宫礼守则是他来北宫后依据原有的北宫习俗编纂的,竟比司礼监做得不知详尽周到多少倍。北帝欣赏他,于是将他从最底层的小监濯拔上来,任司礼大太监。 容渺本有基础,学的很快,梅时雨急于脱身,也不加为难。 轮到教引尚宫时,梅时雨飞快地觑了容渺一眼。明晚,她就要躺在北帝身下,婉转承欢,将所有原本属于他的美好,尽数向那人献了去。 心痛,令他脚步虚浮,艰难地移出房去。所有人都退了出来,侍女们各个儿红了脸,均知道尚宫大人要教郡主的是什么。 隐约听见容渺轻声惊呼,接着教引尚宫含笑走了出来,吩咐众人,“先别进去,郡主怕羞,叫她一个人瞧一会儿……”众人均抿着嘴,想笑又不敢笑。 容渺捧着手里厚厚一沓画册,面红耳赤地不知如何是好。 她并没有被人为难。前生不堪的一幕幕,一样都没有发生。 难道明晚,她真要用到这画册上的…… 想到此,她已忘了去想梅时雨,忘了去想怎么对付冷宫那些刁奴。 如今更担心的,是如何去面对年迈残暴的北帝。她该怎么办?与其被那样一个年长她三轮的人触碰,她还不如…… “唔,瞧得很认真么!” 戏谑地说话声传来,她抬眼,见到闲闲倚在门口的杨进。 手中的画册立时变得十分烫手,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位置安放。 杨进大咧咧地迈步进来,随手夺过一本,翻了几页,赞道,“画的不错。细细一看,这上面的美人,有几分像你。” “杨进!”这王八蛋!不知道她正窘得紧么,简直找死! 见她动怒,隐有要用这些画册砸他的架势,杨进倒退一步,笑嘻嘻道,“好好好,知道你恼我打搅你研习……” “你!”扬手抄起一本,朝他掷去。 杨进嘿嘿笑着接住,“休要暴殄天物,宫里就这么点好东西,都在你这儿了!”见她又要恼,飞快地话音一转,“我是来告辞的。明天会有正式的迎亲礼官和宗室代表来迎你。” 容渺不知为何,听说他要走,听说自己当真要嫁,就不痛快起来。 “一路上我待你如何,你心知的吧?如果给你机会选,你选北帝,还是选我杨进?” 漫不经心的笑,眼底飞快闪过的一抹在意。他知道这一问,是为难她,也是折磨自己。可到底盼着她是甘愿的。 “……”这问题太荒谬,选他,为何选他?他是什么人?骗她那么久,利用她那么多次,还数回对她动手动脚毫不尊重…… 可是鬼使神差地,她偏偏说出令自己也被吓住的一句,—— “我不想嫁,我宁愿是你!” 第57章 入宫 唇角勾起,他凑近她,将她手上那些画册丢到地上去,鞋底踏在某张颜色浓重的纸页上面,留下浅浅一道痕迹。 她却下意识地退,一点一点,紧绷着,把自己缩起,“我……我随口说说罢了。”难道还真能如何不成?他们的身份这样摆着,他们的命运早已注定。 “随口说说?”浓眉高高挑起,不赞同地睨着她,指尖挑起她小巧的下巴,“这种事,也可随口说说?对旁人,也是如此轻佻随意的对么?难怪惹下不少桃花债来。” 他陡然升起满腔怒火。 “那梅时雨告诉我不少关于你的事,你猜猜,他怎么说?” “听说,你处处向他献殷勤,连他的鞋袜亵衣都不肯假手于人?” “你在军中,与那唐兴文宿在一处?军中盛传,你以色侍之,方得安稳……” “啪”! 随着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室内霎时静谧下来,只余二人忿忿的喘息之声。 杨进偏着头,左颊火辣辣的痛。 她力道比寻常女子大些,又是一气之下失了控制,一掌打下去,她自己的手掌亦震得发麻。 他没闪躲,凤眼闭起,不怒反笑。 她强忍住鼻中的酸意,高高扬起下巴,“不错,我名声早已毁了。可这关你何事?你是我的谁?杨进,我与你毫无关系,你不是要告辞么?好,今后我在后宫,你在前朝,你我老死不相往来,不必再会面,如果你对我名节有所怀疑,请上书启奏贵国陛下,只有北国皇帝、我未来的丈夫,才有资格介意我的过去!我不愿与你多言,也不必与你解释。丹桂!红杏!送客!今后再有人求见,你们记得你们的本分,本郡主便是战败国送来的礼物,也依旧是一国郡主!” 杨进不是不悔的,明天就要大婚,欢欢喜喜的日子,弄成这步田地,实非他所愿。可她那句话,也实在太不该说。难道感情之事,也能当作儿戏么?他宣她入北宫,是顶着多大的压力,排除了多少困难,才下定这决心,她竟用一句“随口说说”搪塞于他,难道当他是个木头人,没脾气的么? 他初听到她说那声“宁愿选你”,他恍惚听到自己胸腔里如雷的回声,是兴奋,是喜悦,是得其所。 可转瞬,她就开始退缩,逃避,丝毫没有战场上那勇敢果决、明朗坚定的模样。他甚至怀疑,他是不是从来没看懂过她? 杨进没有停留,大步走了出去,留给她一个决绝的背影。 靖安郡主待嫁的大殿灯火通明。这一夜没有人能够安睡。天亮后就要开始冗长繁琐的庆典,唐兴文立在外头远远瞧着那片灯火辉煌,那进进出出熙攘不绝的人流,唯独瞧不见里面枯坐的那一抹浓艳的人影。 明天宴后,他必须告别她,跟随送亲使团启程南返。留在她身边服侍的人里,不包含他的名字。那长长的名单中,只有丹桂红杏是她争取而来,其余,尽是南国皇帝和太后以及各家各族派来的眼线。唐兴文想找杨进问问看,是否能想个留下来办法,可杨进一晚上都不见人影,不知跑去了何处。 清晨,礼乐声便已响起,容渺脸上挂着厚厚的妆,脂粉掩住眼下两团青色。她像一座宝相威严的雕塑,被司礼内侍引导着,行礼,或受礼。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不能让头上沉重礼冠上坠着的金色花枝摇晃得太厉害。 从她居住的殿内到院外,一路红锦铺就,四周树上均结了彩色绸缎,远远看去,白雪皑皑的北地之中,一片扎眼的姹紫嫣红。 那样花团锦簇的热闹,那样钟鸣鼎沸的喧嚣。 似乎一件一件,都在宣示着北帝对这名异国郡主的重视程度。 南国送嫁官员面上有光,在北人面前本以为会抬不起头来,谁会想到被这般礼遇? 靖安郡主不知走了什么大运,竟被北帝当成了宝。 这个差点嫁给白身的侯门闺秀,父亲已然失势、要靠她的远嫁才换来勉强支撑住只剩一个空壳子侯府的机会。她会否在北宫扎下根,为北帝生儿育女,与北宫妃嫔们争胜,杀出一片天来? 未来的事,就连容渺自己也不晓。这总算一个好的开端,不是么? 前来迎她的,是金凤四马鸾车。一国公主出嫁,也不过如此了吧? 车前负责指点礼仪的,是司礼大宦梅时雨。她从前的未婚夫,要亲手将她带去另一个男子身前去,将她的现在和未来,一并交托给那人。 出了城向北,一路风景渐渐萧瑟起来,寂静的巷道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礼官不知因何停了礼乐。彩绸不再,红锦无影,整个皇都犹如一个空寂的死城。 容渺没注意到外面的变化,突然静下来的气氛倒令她微微松了口气。北帝太看重,未知是祸是福。她心情很复杂,眼看并不陌生的北国皇宫跃入视线范围内,双目霎时就模糊起来。她好好地待在北宫中,不出差错,南帝才没理由去动她的家人。这吃人不吐骨头的鬼门地狱,就是她此生唯一的归属! 她连说不的资格都没有。 如果昨晚她顺从心内那一丝丝悸动,与杨进许了终身又当如何?凭他的本事,当真护得住她,能保住她,也能保住她的家人么? 她不敢赌。 这一生,她只信自己,即使对方再有本事,再值得托付,她也不敢冒险。 绕过正阳门,她从右侧轩安内入宫。正阳门,只有正统皇后嫁入时才能走,而她,只是老迈北帝的又一玩物。 他是她唯一的丈夫,她却不是他的妻。 过三层宫门,两重护城河,终是正殿了。 她在九十九层白玉阶下跪地听宣,“……兹闻南国容氏有女,雅承华胄,秀毓名门,淑静贤美,敏而颖慧,重孝行,有懿范,朕闻知甚悦,恭奉皇太后慈谕,特召之入宫,圣奉朝夕,充盈内闱。皇考孝满后,另行封赏……” 容渺心内沉沉一坠,如果她没听错,皇考? 老北帝死了?那登位的是何人? 送往南国的招降书上,除国玺外,盖的仍是老北帝的印,难道北国新帝登位,因朝局不稳,怕南国趁虚反抗,竟刻意瞒下了新帝登基一事? 原来不是没有选择的!如果父亲再强硬些,置南帝口谕不顾,领兵跟北国打持久战,南国未必会输!而她,也本无需嫁入北国! 霎时天昏地暗,容渺不知自己是用什么力气在支撑着,没有掀掉头上屈辱沉重的礼冠,去指天咒骂北国那狡诈的狗皇帝! 隐约间,总觉得这事与那杨进脱不了干系! 梅时雨催请了三遍,容渺才回神过来接旨谢恩。 好嘛,不但被骗来和亲,还连个份位都没捞到。若这北帝发现自己不及传说中那么“淑静贤美”,不知会不会如他老爹一样,直接将她丢进冷宫。 而那杨进也不知有没有吹什么歪风,将她的一系列惊世骇俗的“壮举”说给北帝知道。 原本就不愿意,此刻更是连勉强的笑脸都挤不出来。 容渺就那么敛容肃穆,不情不愿地来到昭德殿。 北国重臣尽会于此。容渺昂首前行,目不斜视,心中却愤愤地想到,如果她身后那些南国礼官和随从人员都有些功夫,突然发难,说不定能屠尽了这满殿的北国权贵,那北国至少三十年都缓不过来,只有任南国随意拿捏的份了吧? 最恨人的就是那上首的狗皇帝,他会是那突然冒头的北晋王吗? 若是能活捉了他,也叫他尝尝梅时雨此刻的滋味,在南宫做个宦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屈辱一世。 充满恨意和讽刺的眼眸,向上首着玄色绣金龙礼衣戴九旒冕冠的人看去。 容渺以为自己眼花了。 她的目光,呆呆地望住上首。 一众北国朝臣,不由恼南国这郡主无礼。直视天颜,那是大不敬!南国人以诗书礼仪治国,竟会送来一个如此无礼的郡主!是想故意激怒他们北国么? 梅时雨已急得满头汗来,其实不只郡主,就连后面一众南国礼官也都是浑噩状态。传说中的北帝,与眼前这威风凛凛却太过年轻的男子,显然不是同一个。 他是北帝!他是北帝! 北晋王、北帝、杨进,是同一人! 他不为任何人效忠,他筹谋一切,是为他自己! 龙座上的人,缓缓站起身来,龙章凤姿,原来就是如此模样。他的面容,隐在九旒之后,喜怒难辨,慑人的威严,高高在上藐视天下的气势,与那个她熟悉的、爱调笑的杨进,分明是一个人,却又如此不同。 她的双眼涩得难受,见他身侧,立起一道与他着同色礼服的影。 “皇上?” 那声音轻轻柔柔,温婉动人,一双手扶在他手臂上,袖口绣有金凤,再向上,丹阳朝凤的金冠,鬓后十二只凤翅红宝簪,这种服色她曾见过,那是北国皇后的大礼服。 他是北帝,而他已有了皇后! 第58章 乔婕妤 浑浑噩噩的行礼,浑浑噩噩的被请入后殿,前殿北帝与众臣接见送婚使臣,享受丝竹歌舞美酒美食,她则像一个被参观的新奇动物,被后宫众人窥探。 人人都说南国女子秀美温婉,白皙柔弱,妖娆动人。可眼前这身穿隆重繁复礼服的郡主,身材高挑,冷若冰霜,跟传说中的模样丝毫不似。容渺随意瞟了几眼,已将对方身份认了个七七八八。 那两个身穿同色狐裘的,应是较受宠的妃嫔,因国丧未满,宫中一切从简,不在前殿接待外宾的妃嫔都不能戴太过扎眼的步摇,饶是如此,那头上的珠玉晶石也累累堆了一团,颜色虽浅淡,太阳下一晃,就现出了五光十色来。 而后跟着的几个女子,穿着打扮稍克制些,许是不受宠,面上不见半点笑容,望向容渺时眼神中充满羡慕嫉妒恨等各种情绪。 谁叫她是北帝一上位就点名要纳入宫的人呢? 怕是北国人早把她吹捧成了天上有地上无的绝色美人,因此才惹得这许多女人巴巴地来窥探。 她倒是没想过,杨进年纪不大,后宫竟已纳了这许多美人,随便数数,光是来瞧她的就有八人之多。那些宫人、女官中又不知有多少服侍过他的…… 想到这里,心里闷闷地不痛快。 他已有了这许多解语花,还非要迫她离家远嫁做什么呢? 北国冬天白昼很短,申时天色便暗了下来。钟鼓声鸣中,皇后慕容氏随北帝在中宫升座,等待新人前来行礼。 容渺已换过一套上玄下朱的礼服,为避免冲撞国丧,首饰均挑了不打眼的珠玉,被宫人们请到殿外等候帝后传召。 皇后四顾座下,忽道:“怎不曾见到乔妹妹?莫不是打扮忘了时间?待会新人来了,还要与她见礼,快去迎迎……” 北帝抿着香茶,似没有听见。 宫人上前,小心翼翼地解释道:“乔娘娘一早身子不爽利,已禀过陛下,陛下允其在宫中歇息,不必前来参宴……” 皇后温笑道:“原是这样。既然陛下已允了,不必去叨扰妹妹了。只可惜今晚妹妹瞧不见咱们新来的这位姐妹,啧啧,冰肌玉骨、袅娜仙姿,陛下的眼光果是极好的!” 北帝淡淡一笑,不置可否,气氛稍显尴尬,座下众妃嫔鸦雀无声。 一阵钟鸣打断了屋内沉静,殿前内侍尖锐的嗓音唱道,“南国靖安郡主容氏觐见!” 容渺走入殿中,身后是刺骨的冷风,滴水成冰的北国之夜。身前是香暖的大殿,莺声燕语,人影重重。她一步步走来,足尖犹如踩在杨进心上,她越来越近,走入他的后宫,走进他的生活,走到他生命中去,再不分你我…… “妾容氏,叩见陛下、娘娘!” “起来吧。”不待皇后出言,北帝已唤起她,命人看座。 今晚她是主角,有资格坐在北帝左侧的空位上。那座位比右边皇后的矮上几分,摆设的杯盘碗碟形制也不一样。 为何人人都想爬上那高位?因为样样都有品阶压着、比着,很难忽视旁人的精致、自己的将就。 尚未落座,就听一阵埋怨声传来,“糟了糟了,小云,你瞧瞧,不早些唤醒我,险些错过受新妹妹的礼……” 那人一面笑,一面朝殿内走来,皇后疑惑地望向北帝,见北帝面色不改,嘴角依旧抿着笑意。容渺慌忙退下玉阶准备见礼,来人一开口就唤她“妹妹”,可见份位不低。 “呀,果然已经错过了!”只见一团耀眼的红云飘入大殿,厚重的鬓发上毫不含糊地插了十二根凤翅,各坠着流苏,竟比皇后会见外宾时戴的那套还奢华几分。而此刻皇后回到后宫,早已换上了素淡的装扮,只一顶玄色金珠礼冠彰显至高无上的凤位。这位迟来的丽人,未免太过招摇。 只见一个颇丰腴的美人身穿大红宫缎掐腰曳地裙,眉若远山,目若秋水,随意地弯了弯腰就算给帝后行过了礼,径直就往上座的空位上走,嘟起红唇解释道,“皇上,可不是臣妾有意迟来给新妹妹没脸,实在是午后犯了头痛症,睡到下午仍是昏昏沉沉,侍女们又不敢唤起,亏得臣妾心里记挂着今天是皇上跟新妹妹的好日子,这才勉强爬起来凑个热闹,替皇上高兴高兴。” 北帝微微一笑:“你有心了!” “哟!这就是那南国来的美人吧?果然是娇俏可人。”目光大胆地上下打量容渺一番,皮笑肉不笑地敷衍了一句。 皇后忙打圆场:“靖安,这位是乔婕妤。” 容渺这才施礼问安,乔婕妤娇声道:“起来吧。”可她当真起来了,却发现自己没地方坐。那张原本属于她的、杨进左侧的席位,被后来居上的乔婕妤占了。 北帝未言语,皇后只得出面调停,“给郡主看座!”说着,用饱含深意的目光望了望乔婕妤。 乔婕妤全然不觉有何不妥,圣上身边的位置,除了皇后,必然只有她能坐。难道这南国郡主这么没眼色,还想与她争抢么? 宫人很快在乔婕妤下首置了一张席,横亘在阶下,突兀地摆在上座与下面的席位之间,显得有些尴尬。 杨进始终面无表情,淡淡地听着乔婕妤跟他说起御医替她新制的丸药。 初入北宫,容渺在自己的晚宴之上,被乔婕妤喧宾夺主。 皇后适时举杯,引众妃嫔同敬美酒,贺陛下再得佳人,接着就是众人分别向杨进敬酒贺喜,亦有抓紧一切机会向皇后或乔婕妤表忠心的,容渺座前冷冷清清,无人理会。 乔婕妤喝了几杯,推说有恙在身不肯再饮,美目转到容渺脸上,笑道:“你们别一味来灌醉我,今儿正主儿可是陛下跟靖安郡主,人家初来乍到的,你们也不热情点儿,也好叫人知道咱们北国后宫和睦,皇后娘娘引导有方啊!” 话落,就有两个女子举起杯来,容渺冷眼一瞧,正是午后去瞧过她的那两位着白狐裘的。伸手不打笑脸人,对方下午去瞧她时虽猎奇成分居多,到底是送过贺礼的,容渺抢先道:“两位娘娘客气了,靖安先干为敬。” “哟,瞧不出来,靖安郡主娇滴滴的人儿,酒量不浅,陛下,” 乔婕妤笑道,美目流转,望向杨进,小手勾着杨进的指头,娇声道,“难得新妹妹会饮酒,薇儿替妹妹求个赏,将陛下私藏的那坛玲珑香赏了新妹妹吧?” 杨进眉头一挑,“倒是你会疼人,借花献佛借到朕头上来了?” “陛下没那么小气吧?新妹妹这般可人,难道还不值陛下一坛酒么?”乔婕妤嘟着嘴,似乎只要杨进说一句不给,她就要着了恼了。 屋内气氛和乐融融,皇后微笑目视在她面前向北帝撒娇的宠妃,其他妃嫔半是艳羡半是心领神会的眼色频传。 容渺心内冷哼一声,这乔婕妤有意迟来,占她席位,谁人看不出是想给她下马威让她明白这宫里谁说的算?此刻竟诡计明施,想叫她当众出丑!也许旁的南国女子不知这玲珑香,她却是晓得的。玲珑香是北宫有名的内供美酒,香醇甘美,口感极佳,只是极易上头,又名百日醉,三五盏入腹,便飘然不知是梦是真,酒量再好的人,也难免要露出丑态。知其特性之人,浅尝两盏尚可,无伤大雅,可不知其性者,难免就要贪杯…… 瞧这满殿中人,有的掩饰的好,有的已露出幸灾乐祸的笑,没一人愿意提醒一句,这酒饮不得三杯。最可恨那杨进竟毫无异议,大手一挥,笑道:“便依薇儿,赏!” 一只精致的玉壶呈上,直接被置于容渺案头,容渺压住心内邪火,端起酒壶,盈盈一笑:“靖安初来乍到,今后少不得烦扰娘娘们教导,既陛下赏赐美酒,靖安岂敢独酌?还请陛下、娘娘们同饮一杯,算是靖安借花献佛,用陛下的赏赐回报诸位了!” 乔婕妤目光凌厉地扫来:“这可是陛下赐于靖安郡主一人的,我等怎好夺爱?” “是呀,郡主莫要客气。”其他妃嫔摇头摆手,不肯接受。一人分一杯,那靖安还怎么出丑? 容渺执壶而立,并不理会众女的推辞,站在阶前仰头看向杨进,眸中似汇有一团温柔的水。 “陛下?” 这一声陛下从她口中唤出,惹得杨进抬眸盯她许久。原来那略嫌低沉沙哑的嗓音,唤起人来也可这般甜腻醉人。 乔婕妤心中警铃大作。 陛下向来怜惜美人。靖安这小贱人,竟敢直接把心思打到陛下身上去! 果然就听见杨进愉悦的声音传来,“好,朕与你同饮。” 北帝已答应与她同饮,旁人还有得推么?一人一杯倒完,刚巧那酒壶便空了。 精心设计下的绊子,就这么轻飘飘地被化于无形。 乔婕妤饮完那酒,就当场犯了头痛症,泪光盈盈地伏在北帝膝头,“陛下,薇儿难受……” 按照往常惯例,陛下该是即刻就命人备轿,亲自送她回去吧? 各种古怪的目光,就同时射到容渺面上。 其中也包括北帝杨进。 他探究地望着她,希望能看出她此刻的情绪。她背脊挺直,眼眸低垂,嘴角挂着浅淡的笑意,得体大方,无一处失礼。 怕是只有濒死的唐兴文、受困的镇北侯,能让她动容。她在乎的人当中,从来不包含他杨进。 心中隐隐生起怒意,杨进拍了拍膝头那张娇艳精致的脸,“难受便好生歇着,明儿去瞧你,嗯?” 瞬间,乔婕妤整个人僵住了。 大殿中寂静无声,妃嫔们不敢抬头朝阶上看。不管座下谁人欢喜谁人忧,容渺却是一点都得意不起来的。 宠妃抛出饵,北帝没有接。那么今晚,必然就是她与北帝的第一夜…… 她怎么办?若对方是个完全陌生的人,甚至是那老迈北帝,为了家人平安,她也能咬着牙忍。 可他是杨进!她还没弄清楚自己的心,没看明白他的心,她要如何委曲求全? 第59章 洞房花烛 夜晚的锦兰宫,细碎的雪花落满庭院,内殿烧着炭盆,熏着暖香。没有大红盖头,没有撒满床的枣生桂子,她的洞房花烛夜跟前生少女时想象过的全然不同。那时她以为掀开盖头,映入眼帘的会是她俊逸不凡的表哥梅时雨,她以为她的新婚夜会被缱绻情话和温柔的拥抱填满。 可此时此刻,红霞满室,向她缓缓走来的,是年轻的北帝。 他身后跪满因他进入而行礼的宫人和内侍。他没有穿大红喜服,换了一身竹青色绣金龙的常服,头发用龙纹玉扣束住,眉眼是清明而冷静的,并不见寻常新郎的醉态和喜气。 起身,膝盖还没弯下去,就被他一把托住手臂。 “免礼。” 四目交接,分明有许多话要问,许多事要说,可众目睽睽之下,他慑人的威严在前,她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昭德殿穿冕服的他,中宫内着礼衣的他,此刻合婚殿内一袭常服的他,都如此陌生,如此遥远。他已非昨日自己记忆中那个张扬不驯、孤高自得的杨进。他是威严正统、握有生杀之权的北帝。 昨夜他问,若有选择,她选北帝,还是杨进?原来不是没缘由的,他坐上了那个位子,就注定要与从前的所有告别。 她所知的关于杨进的一切,终将被历史抹去,今后活在史书中的,唯有天命所归、运筹帷幄的英明帝王。那个与她争女伎,向她讨报酬、阴谋诡计耍得南国人团团转的谋士杨进,早已灰飞烟灭了。 如今他身上穿一丝不苟的衣裳,如今他绝不外露半分真实情绪。他是喜是怒,都要经过细细考量;他冷眼旁观,淡然任由她与他的后妃们较劲;他从善如流,惯用平衡之术,给了这个脸面,就再给那个一点甜头。 她的手臂被他环住,接着大手托住她的掌心,牵引着她坐到床沿。 两名宫人上前,替他们分别解去礼冠和饰物。 内侍吴松抬眼请示,见北帝微一点头,便高声唱礼道:“落帐!” 四名宫人上前,各取金钩,容渺与北帝,便被隔离了外界的纷纷扰扰,同坐在红云般的绡纱帐里。 帐顶夜明珠柔和的光晕投在两人面上。杨进右手轻轻勾起她的下巴,接着他左手伸出纱帐一挥,一众服侍的宫人内侍流水般退了出去。 “容渺……”他声音低沉,在她面颊上落下一吻。手穿过她颈后披散的长发,环住她的窄肩,并带着她靠向自己。 倚在他胸前的容渺顺从而沉默,没忽视他有力的心跳声,她握紧了双手,妄图掩饰自己的僵硬和紧张。 “再给你一次机会,”他轻吻她的头发,柔声问道,“你选北帝,还是杨进?再让你选一次,好生回答。” 容渺闭了闭眼,心底有什么东西在凝固,结冰。昨晚面前是杨进,她可推脱甚至“随口说说”。可眼前这人,是能左右她和家人生死的北帝。难道还真有选择? “陛下……” 她展唇一笑,红纱帐内她的面上平添了几许他从未见过的妖美风情,长发轻摆,她双手攀上他的颈,缓缓下滑到他前襟,小心地解开他的系扣。 那晚他守在她床前,她紧缩成一团,退无可退甚至向他出手。此刻她主动热情,甘心侍奉。 其实已经有了答案,这就是她的答案。 她不要杨进,她要的是北帝。 饶是杨进与北帝根本是同一人,他仍觉得愤怒、羞耻、心痛。 若非强权相迫,怕是她一生都不会想再与他有何瓜葛。 而他做的一切,显得多么可笑和多余! 生怕她飞扬的神采自信的笑容被相夫教子的平庸所掩盖,生怕她一身伤痕被那些虚伪的男人嫌弃,生怕她参过军住过军营的旧事被拿来指摘,他才刚刚上位,人心不稳,朝局正乱,他执意要她前来和亲。 杨进狭长的凤眼陡然黯淡下去。 他猛地拂开她的手,发出清脆的声响,在她愕然的神色中,伸手将她按向锦被之上。 那繁复的礼衣在他手中不过是一团碍眼的布,裂帛之声过后,容渺肩头一片冰凉。分明殿内温暖如春,处处透着暧昧的香气,红云帐内透出几声喘息。 指尖划过几处碍眼的突起,他的眸色黯了黯。这些伤,多是因他才有的吧? 攀山越岭,她曾受过他想不到的苦楚。 细滑的肌肤莹白如玉,这扭曲狰狞的疤不该出现在这里。 她似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僵硬地攥紧了双手,想逃的要命,却不敢动。他低低一叹,懊恼自己太过纠结,不管她选了谁,她终将陪在他身侧,将一生献于他不是么? 她远嫁而来,一路舟车劳顿,刚才又被众妃合起伙来设计,他不疼她,她就只是孤零零的一个。 他将她的脸颊托住,密密的吻落在她眉间、唇畔。 “别怕……”他低声哄着她,勾住她的下巴一遍遍亲吻她的嘴唇。 突然的温柔和陌生的触感令她的委屈再也忍不住,他吻到一滴冰凉泪珠,接着她一把推开他,捂住脸将自己蜷缩起来。 “别碰我!别碰我!” 他脏死了!他已经有了那么多女人!他还要来故作深情,不断来撩拨她,逗弄她! 她不要做后宫与人争宠献媚的狡诈女子!她不要成为他众多妃嫔中被他用平衡之术来驾驭的一个!不要色衰爱弛被遗忘在阴森的冷宫! 她想要人呵宠,想要人全心全意的守候!即便不能一生一世一双人,至少,至少她应该有嫡妻正位、至少她的儿女不必被庶出的身份所桎梏! 这一切,世间所有平凡男子能给,唯独他不能给! 她揪起锦被,将自己紧紧裹在其中,泪珠断了线般不住地落下,一滴一滴,敲得他心痛不已。 就那么不甘愿么? 他已说服自己不去纠结,而她却委屈至此! 杨进和北帝,原来她一个都不想选! 巨大的挫败感笼罩在心头,所有的怀疑开始疯长。 她的过去他全知道,就连闺中那些小事也事无巨细地打听清楚。 凭他的自信,原是不屑去疑心。放眼当前,哪里还有比他更好的选择? 可她如此不愿,如此委屈! “容渺……”他伸出手去,想将她拉回怀中。 她如受惊的小兽,猛然一抖,整个人都滚落到地上去。 “陛下!”她泪凝于睫,毫无尊严地哀求,“陛下!” 只是重重复复那两个字,眼里心里却全是执拗和决绝。 他能读懂她的眼神,她是在说“别碰我!再碰我,我宁愿死!” 她细长的腿跪在冰凉的地上,锦被掩不住她颈上被吮出的点点梅花,可此刻,那些红梅都像在嘲笑他的无能。看吧,你贵为天子又如何?勉强得来的郡主,心里念着旁人!她宁可死,都不愿与你相好! 如果他脸皮厚一点,大可就此唤人进来拿下她,治她不敬不顺之罪。如果他再无耻一点,甚至可以用强,得到了,便是她恨他一世,也好过他忍气吞声独自咽下这苦果。 眼眸酸涩得生痛,他闭了闭眼。 “起来。” 她腿上未着寸缕,如此跪于地上,该是如何刺骨。 她咬紧嘴唇,固执地摇头,泪珠子流了满脸。 “起来!” 暴喝一声,怒意已掩饰不住。他第一次对她发怒,竟是在他们的合婚殿内,他们的婚床之上。 她愕然望着他,眸中不是没有惧意。 她这样怕他,这样恐惧,却仍是拼着一死,要拒绝他的宠幸。 他笑了。 扯开唇角,笑得胸腔都在痛。多么讽刺!他是帝王,是江山之主,却连一个小小的女人都得不到。他费尽思量,千里亲迎,珍之重之地给她荣宠。可原来这一切,她根本不稀罕。他的用心,他的感情,她不屑一顾。 下一秒,他长身而起,一把揪住她攥着被角的手,将她整个人拖了起来,丢到床上。 他身上的衣服只前襟解开了一个系扣,整整齐齐,连发丝都未曾乱。而她如此狼狈,如此屈辱。她泪意更浓,别过脸去,摊开双手,平躺在床上,认命地闭上眼睛。 凉丝丝的触感令她战栗,锦被落在她身上,接着身前一亮。 笼罩住她的那个高大的身影,不见了。 门被推开,她听见他说,“容渺,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 他是受伤了吧?那么自信骄傲的男人,怕是心里不好受吧? 她这样不识好歹,这样大逆不道。分明他已把能给的,最好的,都给了她。 可是,可是她也有她自己的心愿啊! 她也有她自己的尊严啊! 今天她刚见过的那些女人,各个儿都曾被他如今晚般柔情相待过,只要一想到自己的处境变成那些或妖媚或秀美的脸,她就恶心得不行。她从不知,原来自己如此善妒! 大概当初许给梅时雨,就是相信能吃定了他,掌控他,强制他一生只守着她一个! 皇宫之中从来没有秘密。这晚锦兰宫内悄无声息,陛下盛怒而出,在前殿看了一夜奏折。消息不胫而走,初来乍到的靖安郡主,霎时成了阖宫最好笑的笑话。 皇后听说时,幽幽地叹了口气。 乔婕妤倚在枕上,不屑地一笑,“我当她南国来的女人有三头六臂呢!原来也不过如此!你说,皇上莫非不喜欢女人?” 回答她的,是满室沉静。空无一人的殿内,只有她一个,那问题,她不过自问自答罢了。心底漫过丝丝酸涩,越来越浓,越来越汹涌,她笑着笑着,腮边就滑落下一滴泪来。 世人皆道她得宠,可事实如何,除了她自己,又有谁知道呢? 第60章 后宫 次日清晨新人要入中宫向皇后谢恩,容渺来时,中宫已坐满了笑意盈盈的妃嫔。 容渺双眼微肿,脸色不大好,向皇后行了礼,便不发一语地坐在一旁。 如今宫中份位已定的不过皇后与婕妤二人,容渺被引至第三张椅上,其他妃嫔不免露出愤愤不平的神色来。 因着国丧,他们的封赏晋位均被搁置,可皇上跟皇后这般抬举她是什么意思,任由一个外国来的玩意儿骑到他们头上去? 若她是南国宗室之女,是正统帝姬、皇女,也还罢了。一个险些没了爵位的空壳子侯府的小姐,也来摆贵女的威风,是当北国朝臣都死了么? 论出身,满座各个出于贵胄。不是有从龙之功的武将之后,就是能帮新帝定邦安国平复人心的重臣之女。此时乔婕妤还未曾到,上面的一张椅子空出,一名唇角有痣的女子望着那椅子笑道:“靖安郡主如今正得圣心,为结两国之好而来,听说还为陛下带来了一百名南国美女,养在宫中进献歌舞给陛下瞧,今后我等再想见一见陛下,怕是要请郡主高抬贵手放行了。” 说完,引得众人一同掩嘴轻笑。 谁人不知昨夜靖安不得圣意,惹恼了陛下,今天这般被当面讥讽,这南国郡主但凡有点羞耻心,怕是以后在宫里连头都抬不起来。 容渺只淡淡一笑:“娘娘客气。”竟不接招。 正说着话,外头通传乔婕妤到了。 众女除皇后外均起身相迎,容渺迟疑着刚起身,就见乔婕妤慵懒地打着哈欠走了进来。 她敷衍地福了福身子,“皇后娘娘恕罪,新人奉茶的日子,本是不应迟来的,谁知一大早起来打点好了,忽然接报说陛下朝臣妾的琼罗苑来了。不得已只好侍奉陛下用过早膳才过来。” 转过身来,露出一个灿烂的笑,“也请靖安妹妹不要怪姐姐托大,要怪呀,全怪陛下!”娇嗔的语气,显得十分亲昵。可字字句句,都是在打新人的脸。 容渺心里不是不介意的。她拒绝了他,自然还有旁的女人愿意收留他。他的去处有很多,只要他愿意,一天换一个女人也可,她又什么好值得珍惜的,论才智美貌,这北国后宫中,比她出色的不知凡几。 容渺的脸色不好看,众人才算称了心。围绕着昨晚的种种试探、讽刺终于告一段落。众人轻松地饮茶,闲聊,今天乔婕妤似乎兴致极好,拉着容渺不住地打听南国的风土人情。正说着话,外头传报说司礼监梅总管求见。容渺尚未反应过来,那头已有人小声道:“听说这位梅公公是咱们靖安郡主的表亲?” “不能吧?那可是个宦人!” “谁还没几个穷亲戚呢?听说郡主的宫仪便是这梅公公亲自指导的?” “什么穷亲戚,你没听说,两人甚至曾议过亲事呢!因着战事,姓梅的成了俘虏,后来受咱们陛下感召,甘愿净身入宫侍奉。这回靖安郡主嫁过来,两人又得重逢,只是物是人非身份有别,说起来还真替他们伤感呢!” 皇后不理会众人并不算十分隐蔽的私聊,抬手传召:“叫他进来!” 梅时雨目不斜视,纵是穿着宦服,仍是挺拔依旧,他手上持一沓厚厚的帛卷,恭谨地叩首道:“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何事?”单瞧这梅时雨的样貌,确实出色。能在短短数月间坐到如今这个总管之位,也算得上是个人才。难道靖安与此人有旧,是真的?那陛下岂能不知? “适才陛下吩咐,将南国所献财帛美人,悉数分赏众臣,这是详单,特请皇后娘娘盖印。” 座下众女不由小声议论起来。陛下把美人送给众臣,宫里只余容渺一个南国女,能成什么气候?到时北国妃嫔携起手来,她只有低头讨饶的份! 皇后略略瞧了一眼礼单,“留二十人侍奉靖安?”宫中份位,皇后宫中连宫人内侍在内,也不过数十人众,北宫给靖安配备的人手,就有二十之众,如今再添二十,已远超圣眷正隆的乔婕妤。 瞬间乔婕妤的神色就不大好看了。 适才刚刚讥讽过容渺的几个女子,就有些讪讪然地。 “是!”梅时雨说话声很是悦耳,他用恭谨而平缓的语速答道,“陛下说,郡主远道而来,难免不适应北宫环境,特准其留二十南国宫人侍奉,聊以慰藉思乡之情,而南人不悉宫情,难免照料疏漏,皇后娘娘原本替郡主安排的人手,就不必撤回了。一切待郡主熟悉适应了再行安排。” 什么算熟悉了,适应了?陛下分明就是有意抬举这靖安!乔婕妤的眼中蹿起两团火苗,上下打量着一脸平静的容渺,她究竟有什么好? “知道了。”皇后在上面盖了宝印,梅时雨持礼而去,众人的目光在容渺和梅时雨之间来回打量,若非事先知晓,谁能瞧得出这俩人曾有过一段情呢?与一个宦人有旧,如此伤损陛下脸面,陛下为何还能容下他们? 乔婕妤心情大大地不好,掩住樱唇打了个哈欠,朝皇后欠了欠身,“妾头痛未愈,先行告退。” 众女借机一同告退,尚未行出几步,听闻宦人唱礼“陛下到”。不约而同地住了脚步,磨磨蹭蹭地各自坐回位中,却是谁都不肯走了。 容渺此时最不想看到的人就是杨进,昨晚她有多狼狈,此刻就有多羞耻。 一袭藏青锦缎前襟肩背处金线绘麒麟瑞兽,袍角处用十来种颜色各异的蓝绣着江牙海水,他颀长的身影出现在大殿之上,负着手,自内而外地散发出上位者的威严。 妃嫔们盈盈跪了一地,乔婕妤与皇后最后起身,皇后持礼下去,乔婕妤却是快步走到他面前,勾住了他的手臂。 容渺的双眸陡然刺痛不已。 那双手臂,昨晚曾紧紧将她搂在怀中。此刻,他任由那美艳骄纵的乔婕妤勾住他的手臂,将他送往上座。 接着那美人便倚在他手臂上,再不肯走了。皇后已十分适应这种情形,犹能笑着坐在他身侧,本没有资格坐到阶上来的婕妤,因他的纵容而频频与她这个皇后平起平坐,却又不能露出任何不悦的神色。 “众爱妃在说什么?远远就听到这边传来笑声,朕被吸引而来,顺道瞧瞧你们。”他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跟施阴谋诡计的本事不相上下。容渺咬着牙,恨不能给他几个白眼。他在哪里听到他们笑了?明明是众多人一言一语地挤兑她一个!见她不接招,才一个个扫兴地准备告辞。 皇后能当皇后自然也不是傻的,当即笑道,“适才司礼监梅总管来请印,说起陛下对靖安的眷顾,众姐妹替靖安高兴,打趣了几句。” 说着,瞧一眼乔婕妤,“后宫添了新姐妹,人人皆替陛下欢喜。乔妹妹更是体贴,知靖安远来劳顿,替靖安分忧侍奉陛下晨膳,奉上和下,德光内闱,值得诸位妹妹学习。” 乔婕妤闻言,毫不掩饰地撇了撇嘴。下面一片静默,乐于观看二人斗法。 杨进恍若听不懂皇后话外之音,轻瞥乔氏,赞道:“婕妤的确配得上德光内闱四字,从今儿起,每月份例提两成。” 乔婕妤水眸闪烁,欣喜地起身谢恩。份例加两成,岂不相当于又晋一级位分?想是国丧未除,不便封赏,才以这种方式补偿。 皇后面不改色,嘴角弯起,“是,臣妾也替乔妹妹高兴。” 杨进这才想起容渺,目光温柔地向她看去,微笑道:“靖安温婉淑惠,深得朕心,一应供给,就按婕妤的份例……” “陛下!”乔婕妤立时出言,脸上笑容尚未散去,就添了几许恼恨,“靖安初来乍到,侍奉陛下日浅,且名分未定,虽是侯爵之女,到底两国有别,只怕众位姐妹不服啊!” “哦?”杨进眉头微沉,看向座中,“适才皇后言道,后宫和睦安宁,朕得靖安,阖宫同乐。焉有善妒不平之人?婕妤,你是不是弄错了?” 他目光向众人一一看去,谁敢与他相视,迫得一众妃嫔俱垂头不语,最后望向乔婕妤。 乔氏美艳的面上浮起一抹惧色,勉强挤出一道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陛下说的是,是妾失言了。” 心中翻起滔天妒意。升她的份例,原来不是因为喜欢她,而是要为那靖安郡主开道,不升一升她,怕她跟她娘家的颜面上过不去。 向来对宫妃采取怀柔之策,为这靖安,竟开始拿帝王威严压迫。昨晚的传言,究竟是真是假?众人均无法淡定了,这位敌国公主一进宫,就引得北帝频频插手后宫事,乔婕妤与皇后各领风骚的局面,眼看就要被这靖安打破。 如今未有皇嗣,若真让这南国郡主先有了龙种……他们刚才那样讥讽这位郡主,待她得势,他们这些尚未跟陛下说上几句话的妃嫔,还会有好日子过么? 众妃的惶惑容渺并不知。她从中宫告辞出来,犹觉得脚步虚浮。 昨晚闹得那么僵,原以为凭北帝的骄傲,怕是她只有冷宫独守的下场了。可今天这一幕幕,是为何?给她荣宠,将她捧得高高的,甚至亲自过来替她撑腰。他对她如此在意,是真的十分喜欢她么? 乔婕妤带着宫人,在昭德殿旁的御书房被内侍吴松拦下,“娘娘见谅,陛下这会儿刚眯一会儿,娘娘不若过会儿再来?” “给我让开!”乔婕妤显得有些气急败坏,一把推开吴松,提着裙角闯了进去。 杨进手捧书册,淡淡地扫一眼闯入的不速之客,朝其后怯怯的吴松一挥手,命人退了下去。殿中只余乔婕妤与他两人。 “有事?”他的声音,冷淡中透着几许厌恶,目光落在书册上,再未许给她一个多余的眼神。 第61章 诬陷 “陛下!妾有一问,不吐不快,求陛下给妾个明白!”乔婕妤上前,咚地一声跪在他案前。 “说吧。”轻揉眉心,已是快忍到了极限。这一举一动,乔婕妤不是不懂,没人比她更明白他是怎样冷酷无情的人。可她虽惧怕,也仍是要问个清楚。 他并不言语,沉默地等她说完。 “那靖安郡主,究竟好在何处,能令陛下如此垂爱?”而她貌美如斯,深情如斯,却根本得不到他半点怜惜之情,这是为何? 闻言,他放下书册,目光冷冷地望向她,上下打量、探究,然后不屑地别开眼。 他没回答,而是抛出来一个没头没脑的问句。 “你可记得,朕为何在多位乔家族女中,选中了你?” 屈辱的过去,像一樽沉重的钟,沉沉压在她心头。 面上落下泪来,她快速拂去,跪拜的姿态更显谦卑,“记得的……陛下说,因为许多人中,妾……最虚伪、最无耻……” “所以你成了朕的宠妃。”杨进淡淡地将她颓然的表情和委屈的神色尽收眼底,“有舍才有得,别忘了你是怎么爬到今天这位子上来的。” 他起身,负手踱步到窗前,推开窗墉放入满眼的银白。冷风吹得她瑟瑟发抖,哭泣不止地战栗着,最后捏紧了拳头,缓缓站起身来。 “不要太过贪心,想要尊荣,又想要爱宠,那么多东西,你吃不消的。”他的声音空寂中带着几许柔和,像情人的低语,却又如此残酷,如此无情。 乔婕妤摇摇晃晃地走出去,泪水已然逼回,出了这门,她依旧是张扬跋扈目中无人的宠妃。那些伤,那些痛,留给阴暗中孤寂欲死的自己。人前她总是骄傲而明媚。 可从那日起,容渺的灾难就开始了。 锦兰宫在合婚满三日后,被赐为她的寝宫。前朝突然沸腾,指摘新帝不该如此抬举一个异国礼物。 宫内倾轧不断,在去皇后宫中请安时,总遇到这样那样的刁难。皇后装聋作哑像个菩萨,乔婕妤与她已撕破了脸,正式向她宣战。宫嫔们各自站队,有的明哲保身,有的誓死追随乔氏。容渺身后,空无一人。 什么泼茶绊脚这些小把戏算是家常便饭,她的宫殿四周不是出现野猫就是出现毒蛇,甚至还有人将死状惨烈的老鼠放在她的汤中,丹桂揭开盖子时,吓得魂飞魄散,失手泼了容渺一身汤水。 容渺疲于应付,那位给她带来这些无妄之灾的始作俑者杨进,却是月余不见人影。 宫人们见陛下并不宣召容渺侍寝,更是大起胆子来。锦兰宫夜里开始频频闹鬼,搅得阖宫不得安生。 容渺觉得再放任下去,自己小命怕是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可凭她一人之力什么都做不成,连自己带来的二十个南国美人都不大使得动,更何况是那些北国宫人? 能在她寝宫中作威作福,要不是她身边的人从中相助,怕是也达不到这种效果。 在后宫永远的真理就是皇权。 只有帝王宠爱,旁人才会敬你、忌惮你,不敢轻易动你。 在尝试过许多方法不奏效后,在情况愈演愈烈后,容渺第一次命丹桂去前朝跟后宫相连的门前,去等北帝下朝,请北帝来她宫中一趟。 从午后到黄昏,丹桂一直未曾回来。 派人去寻丹桂,四处打听,竟无一人见过她。 容渺坐不住了。她唤来红杏,决定亲自去探情况。在锦兰宫前,两名內侍迎面而来,见到容渺,躬身行礼道:“郡主安,小人等奉皇后娘娘之命,特请郡主前往中宫。” 容渺隐隐觉得不安,“天色已晚,不知娘娘何事相召?” “郡主去了便知,详细情况小人等亦不清楚。” 容渺与红杏耳语数句,随两人来到中宫。 夜幕将至,巍峨的殿前一排灯笼,照得阶前灯火通明。 容渺步入正殿,一见里面情形,就知这是专门为自己而设计好的珍珑局。 皇后、乔婕妤、其他几位尚未有封号的妃嫔俱在,其中一名黄姓美人正哭得梨花带雨。 皇后娘娘正襟危坐,面上隐有怒意。一见容渺进来,便道,“靖安,你入宫前,宫中人人恪守宫规、谨守礼仪,从未出过这等丑事!嗳,这事本宫真不知如何处置,已命人告知陛下,且等陛下来过问吧!” 容渺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细细将近来发生过的事想了一遍,他们设计那些蛇虫出没,她一直淡然处之,就是闹鬼一事发生后,亦未曾反击太过。她没想过要与谁争宠,更没想过要登什么高位,只求偏安一隅不太凄惨的活着,难道也犯了谁的忌讳? “皇后娘娘之言,靖安实在听不懂,还请娘娘明示。” “明示?”乔婕妤闻言笑了,“你还敢叫娘娘明示?你自己做过什么丑事自己心里清楚!非要说出来污了大家的耳朵么?” “丑事?”容渺茫然望向皇后,皇后尴尬地咳了一声,别过头去。 “婕妤不如有话直说,靖安入宫日浅,每每安守锦兰宫内,今日婢女一去不返,才想出来找寻,却被內侍传至此处,皇后娘娘与婕妤所说的丑事,靖安实在不知,” “呵,既然某些人一定要将此事叫嚷开来,那咱们也就不用客气了!黄妹妹,只管把你看到的说清楚,也好叫靖安郡主死得明白!”乔婕妤的语气十分笃定,容渺不由更是疑惑。 只见黄美人抽抽噎噎地擦擦眼角,朝身旁低声安慰她的几名美人点点头,走到容渺身前福了福身,“妾今儿应旨前往御书房侍墨,回后宫的路上,被靖安郡主身边的侍女丹桂撞了一记,原本并不是什么大事,也是妾教导无方,身边服侍的人见妾伤了,便出言唤住丹桂姑娘说了两句。谁知丹桂姑娘好大的气性,当即就与妾身边的人打骂起来,妾瞧着不像话,不得已叫人拿住了丹桂姑娘。” “丹桂在你手里?”容渺双眉蹙起,暗想自己并不曾与这位美人有甚瓜葛,她为何要冤丹桂?丹桂向来稳重大方,岂会横冲直撞伤及宫妃?更不可能在宫内与人打起来啊。 黄美人摇了摇头,道:“原只是件小事,谁想到竟牵扯出靖安郡主的秘密出来?妾被丹桂姑娘伤了不打紧,可皇上的脸面要紧,后宫的清静要紧,妾不敢擅作主张,只有将此事告发于皇后娘娘,请皇后娘娘定夺!靖安郡主,你千不该万不该与从前的情郎纠缠不清啊!你从南国远道而来,我能明白你寂寞孤苦,皇上前朝事忙,无法常常陪伴,可你也不能这样……这样不知羞耻啊……” 说着,美人义愤填膺,忍不住红着眼圈指责起容渺来。 霎时,容渺什么都明白了。 自打她与梅时雨的过去不知被谁捅了出来,这个计谋怕是就在某人心中开始酝酿了。终于到了今天瞅准机会,决定放手一搏。可这做局的人是谁呢?是皇后,乔婕妤,还是这黄姓美人呢? 她唇边挂着淡淡的笑,环视四周,将众人的神色一一看在眼里。不屑者有之,暗喜者有之,嘲笑者有之。一张张如花似玉的脸,这都是杨进那厮的枕边人啊! “靖安郡主还笑得出来?”乔婕妤不屑道,“做出这种事,还有脸笑?今儿可真见识了,何为寡廉鲜耻!” “黄妹妹指摘我与情郎纠缠不清,不知有何证据?”容渺知道必有后招,并不急于争辩。 “有……有的!已交呈皇后娘娘……” “靖安,你自己看,这是不是你的?”皇后蹙眉挥了挥手,她身侧的宫人便拿起一个香囊,展示给容渺看了看。 上面所绣的鸳鸯戏水图案,用的是南国专有绣法,下面两个碧绿小字,一字“容”,一字“梅”。 容渺瞧了,忍不住笑了起来,“娘娘,这就是证据?我嫁过来时,带有一百美人,已被陛下分往各处,懂得这针法的不只靖安一人。遑论在靖安入宫前,宫中原也有不少南国来的宫人,怎知此物便是靖安所有?” “你……你不用狡辩了!”黄美人愤然道,“此物是从丹桂姑娘身上掉下来的,更兼有书信一封,正是靖安郡主你写给梅总管的私信,靖安郡主你就是说破天去,也是没用的!” “哦,是吗?还有书信?是模仿我笔迹写的?为了我这么个不起眼的南国女子,黄妹妹你们真是用心良苦啊!”容渺嘴角挂着笑,一丝不安也无。知道了对方的目的,她也就没那么担心了。 “哼!我不与你争辩!”黄美人扭过头去,朝皇后道,“皇后娘娘明鉴,妾与靖安郡主无冤无仇,若非事关重大,妾亦不愿白白得罪了靖安郡主。如今郡主口口声声说妾诬陷,妾实在冤枉,请皇后娘娘主持公道!” “靖安,此事人赃俱获,你无从抵赖,念你是南国郡主,为结两国之好而来,本宫不处置你,全看皇上如何定夺!”皇后向宫人道,“去看看皇上到了何处。” 屋中就此陷入死一般的静默当中,皇后抿着茶水,眯眼打量着自行找个位子坐下的容渺,猜不透她如此处之泰然,是因为有信心将这桩丑事化解,还是仰赖陛下疼爱觉得自己不会受罚? 宫外內侍三击掌,杨进一身黛紫,袖口衣摆处坠几朵银色线绘就的闪闪云纹,负手走了进来。 众妃嫔各自行礼毕,皇后将首位让给北帝,亲手将香囊与书信呈上,“请皇上过目。” 杨进显然已听过下人禀告,随意瞥两眼“证物”,抬头目视容渺,“你怎么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一直支持的小天使们~ 第62章 死谏 容渺昂首道:“靖安冤枉,此二物非靖安所有!” “如何证明?” 杨进抿了口茶,目光落在容渺沉着的面上,心中想的却是,“她似乎瘦了。” 月余未见她,听说她宫中各种麻烦不断,他有心冷着她,等她开口求他,没想到再见却是今日这般局面。 “如何证明?陛下想瞧瞧靖安的笔迹,还是想先看看靖安的针法?就算针法与笔迹跟这证物不同,怕是也有许多话等着靖安呢,比如说靖安故意丑化自己的笔迹,以求脱身。或说靖安假装不懂这种针法,只为逃脱罪责,不如陛下教教靖安,如何证明才好?” 一股脑地,竟说了一通赌气的话。杨进没来时,她还镇定自若;杨进来了,她反而激动得不行。 这气鼓鼓的模样,只令杨进忍不住想笑。 瞧瞧,月余不见她,她还是在意的。前些日子过春节,他因国事未能出席宫宴,远远站在城楼上,一眼瞥见她坐在一片笑语欢声里,落寞的影子投在他心上,那时恨不能立时奔向她拥她入怀。可是想到她的拒绝,他硬生生遏制住了那股强烈的思念。坐拥天下的男人,要什么美人没有,如此抬举于她,她却毫不领情。这样的女人就该让她长长记性不是么? “靖安!注意你的态度!”皇后蹙眉出言,这靖安是不是疯了,竟敢对皇上如此不敬! 杨进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在意,温声道:“如今物证已备,不知人证何在?” 皇后朝下首黄美人一瞥,黄美人怯怯地走上前来,“皇上,是妾的侍婢发现了这两件证物。妾知干系重大,不敢耽搁,立时便交于娘娘处置。妾的侍婢就候在殿外,皇上和娘娘可随时传他们进来问话。” “嗯。”杨进点点头,“皇后素识法度,朕很放心。后宫之事,皇后审理便是。” 说着,斜倚在旁,一副事不关己的看戏模样。 皇后心下讶然,北帝的意思是,要当面审问给他瞧?物证已备,还有什么可审的呢? 可素识法度的高帽子已然扣上,皇后不得不摆出公正无私的模样,当即传召几名侍婢进来,细细问起当时情形。 “陛下,几个人证所言与黄妹妹说的不差分毫,您看?”皇后望着老神在在不知在何处神游的北帝,心想这回审也审了,您老人家是不是该处置了? “嗯!”杨进点点头,眯眼看了看下面跪着的一排人,“丹桂何在?” 皇后瞳孔微缩,试探道:“皇上,那侍婢丹桂冲撞贵人,又在宫中与人动手,黄妹妹命人小惩了一番,怕是不便提上来……” “你们对她动了手?”容渺表情不再淡定,如果这北宫中有什么值得她在意的,也就红杏丹桂这几个随他远嫁来的人了。 黄美人怯怯地往杨进那边退了两步,靖安郡主的表情是想吃了她么?难道她身为御妻,还不能收拾一个小婢女了? “只听一面之词,这就是娘娘的公允?”容渺上前一步,紧紧盯住皇后,“请娘娘即刻宣丹桂上殿,我要亲自听听,她是怎么从身上把这么重要的证物‘掉’下来的!” 皇后迟疑:“这……” “传。”一旁传来轻飘飘的一字,令皇后不由胸口一窒。 北帝有令,下面办事的人自然不敢含糊,不一会儿就见一个蓬头乱发的人被拖了上来。 容渺目龇欲裂,上前一把抱住丹桂,“丹桂,你怎样?可还撑得住么?” 丹桂满脸血污,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郡主,丹桂无事。” “好,你说给陛下听,是谁欺辱你,对你动手。” 丹桂苦涩地摇了摇头,含泪道:“郡主,都是丹桂不好,给郡主惹麻烦了……” 她匍匐上前,跪于北帝脚下:“陛下,是奴婢不好,是奴婢先对贵人无礼……失手、失手推搡了贵人……” 容渺的心猛地一沉,丹桂向来稳重,怎可能率先动手? 杨进淡淡地扫一眼丹桂,接着眼帘阖起,并不说话。皇后趁机问道:“那书信呢,可是推搡间从你身上掉下的?” “是……” 容渺听到丹桂所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许多种可能她都猜想过,今天这手段低级的陷害,她根本未曾放在心上,可她从未猜忌过丹桂。 “这么说,黄妹妹他们所言不假,的确是你家郡主派你去给梅总管送信和香囊,约他夜里私会?” 丹桂许是伤处极痛,不时发出几声呜咽,“回娘娘,奴婢……奴婢从未见过这信……奴婢不知何时身上藏了这信,也不知身上何时多了这个香囊,黄娘娘发现书信后,当众展开读了两句,奴婢……奴婢一时情急,才冲撞推搡了娘娘……” “你这般情急,是怕你主子的丑事被人发觉吧?”沉默许久的乔婕妤站了起来,围着丹桂打了个转,“郡主说不能听信一面之词,现在连你的婢女也承认了,且是她推打贵人在先,郡主,你还有何话可说?” “丹桂,你好好想想,从出了锦兰宫到遇见黄娘娘,这期间你曾见过什么人?在何处耽搁过?”容渺十分确信丹桂是着了别人的道。 “我……奴婢……”丹桂泪流满面,无奈地摇头,“一路上,并没停留过,也没遇见过什么人……” 乔婕妤笑了。 “现在还有什么可推脱的?难不成真是锦兰宫闹了鬼,把这信塞到丹桂身上去的?靖安,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事实摆在眼前!在座谁都不是傻子,更有陛下英明决断,你觉得你还能推脱?” 容渺长身而起,步步向乔婕妤迫近,“婕妤慎言,子不语怪力乱神,鬼神之说,还请不要轻易出口。”她是重生过的人,对鬼神有着本能的敬畏。 “此事靖安辩无可辩,丹桂冲撞贵人,的确有错,而她也受过了应有的惩处,日后靖安必会好生管教下人,再不会发生此类事。至于与人私会一说,靖安确实未曾做过,靖安笔墨虽见不得人,却也留有不少亲手誊抄的佛经,愿取来与陛下、娘娘鉴别真假。至于绣活儿,靖安的确会这针法不假,不过配色和惯绣的花样子,均与这香囊上的不同,也可取来与陛下娘娘一观。”若非此事牵扯了丹桂的安危,她还不屑于为此争辩。如今骑虎难下,却是不得不低头了。 皇后得到北帝首肯,立即便派人去了锦兰宫。 容貌又道:“这两样物证,其实自相矛盾,娘娘请看,这上面的‘容、梅’二字,与这书信上的全然不同,一看便出于两个人的手笔,娘娘自可以说,是绣工不到位未能绣出寻常写出的字样,可靖安平时所绣的字样,与帛书上所写并无差别,待会儿娘娘看了便知。” 此语一出,事情似乎已有了转机。杨进闭目养神,表情丝毫未变。皇后却是略显尴尬,若真冤了靖安,自己这后宫之主可就要背上“不察”之名了。 不一会儿,去锦兰宫的人回来了,瑟瑟缩缩立在门口,皇后皱眉道,“怎么不进来禀告?东西呢?可都带来了?” “皇、皇后娘娘……奴婢、奴婢不敢呈上……” 皇后面容一沉:“大胆!陛下面前,畏畏缩缩成何体统!东西呢!” 那人眼看要哭了,一步三顿、磨磨蹭蹭地走上前来,“皇、皇上……奴婢……奴婢死罪!” “你何罪之有?到底如何?”皇后急了。吩咐人上前,将那侍女提上前来。 杨进睁开眼,清明的目光扫向地上委顿成一团的宫婢。 “娘娘!奴婢……奴婢死罪!”边哭边奉上一个软包袱。 皇后命人呈上,随手翻开,立时脸色大变,“皇……皇上……”连她都不敢去瞧北帝的脸。这东西一出,怕是北帝的脸面要丢光了。在场的这些人,都是此事的见证者,难怪那宫婢说自己犯了死罪,知道了这事的人,怕是没人能够善终。 杨进淡淡一笑:“靖安,你自己说说,这男子衣裤鞋袜是谁的?”若不是众妃在场,他都要忍不住笑出声来了。 容渺面色古怪,一副别扭神态:“这……陛下……”杨进,你这混蛋,真要我说吗?难不成要告诉所有人,我容渺以前在军营混过,曾穿着这身衣服假扮“齐跃”? “大胆靖安,与人私会不止,竟还敢在宫中私藏男子贴身衣物,你还知道廉耻二字怎么写吗?”乔婕妤义愤填膺,如果眼光是刀,怕是早将这靖安郡主凌迟。 “陛下,还有书信!”皇后又在那衣物中发现了几封书信,一并递与北帝。 杨进展信胡乱瞧了,两手一分,直接将帛页扯得稀烂,“够了!” 这场戏一点也不精彩,谋划此事的也不知是谁,太没脑子了。 帝王发怒,满殿俱静,连同皇后、乔婕妤在内,均跪了下来。就在众人以为容渺要完蛋的时候,只见北帝长身而起,走到容渺身侧,将她从地上捞了起来,“听闻锦兰宫近来闹鬼,想是阳气不盛之故,今晚朕便留宿锦兰宫,替你镇镇邪气!” 黄美人哭丧着脸,被乔婕妤厉眼瞪视后,忽地鼓起勇气,站起身尖声叫道:“陛下是要包庇这南国贱人么?人证物证俱在,陛下这般轻轻放过,难免日后宫中人人效仿啊!陛下请三思!此女心思不在陛下身上,淫、乱宫闱,伤损陛下颜面,岂可听任之?妾虽不才,愿死谏!” 说着,就朝那粗粗的柱子一头撞去! 第63章 怀疑 眼看就要血溅当场,斜刺里忽然飞起一只椅子,咚地一声击在黄美人身上,将黄美人撞倒在地,口鼻血流如注,痛得眼泪直流。 容渺暗叫一声“好险”,适才丢椅子的手还颤抖不止。用力过猛,不知这娇滴滴的美人有没有被自己丢去的椅子撞成重伤。 杨进不悦地白她一眼,“快传太医!皇后,照料黄爱妃。” 一场虚惊,众女均花容失色,皇后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是,是!陛下,靖安她?”难不成真这么放过?皇上这可是在纵容一个与宦人偷情的宫妃啊!这种事哪有男人能忍得了? “皇上,黄妹妹对皇上一片忠心,不愿皇上被奸人蒙骗,皇上当真可以无视事实,纵容这水性贱婢么?”乔婕妤鼻子都快气歪了。 “尔等听好……”杨进低叹一声,负手立在殿中,居高临下地望向众妃,“那套衣物铠甲,乃朕所赠。书信上有一别字,梅总管是朕亲手提拔的司礼大监,不至有此疏漏。此事别有内情,出于谁手,想必诸位爱妃心知肚明,朕有心放过,不欲追究,若再纠缠不放,闹大此事,迫朕不得不依法处置……” 眸光如刃,锐利地射向某人,“便不是追究一人之过的小事了。里里外外,牵扯多少宫人、内侍、甚至朝臣,一一问起罪来,怕是爱妃承受不住。” 说完,杨进又叹一声,“皇后向来将后宫打理得极好,朕很放心,之后的事,不需朕说了吧?” 皇后垂下头去,“是,妾知道了。” 屋内鸦雀无声,容渺扶起丹桂,紧随在杨进身后,快步走出中宫。 今晚月色极好,杨进仰头望月,待容渺跟上,回眸定定地望她,“原来你绣工出色,那比翼双飞汗巾,是给朕绣的?” 容渺愕然无语,被带上来的证物之中,好像的确有个比翼双飞图样的,这人倒是眼尖。 “那是……妾在闺中所绣……”确切点说,是被刘氏拘在家里强迫她绣的嫁妆。 在闺中,也就是和亲之前,那时她还不知要嫁的是他,自然也不可能是给他绣的。杨进不免失望,“难不成,是给旁人绣的?” 是唐兴文,还是梅时雨? 想到这两人,心里就有些不舒服。杨进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不悦,抬眼望月,状若轻松地道,“朕缺个扇套,你给朕绣个吧!” 容渺不由心生不满,没见她扶着个伤者么?堵在门口跟她说这个合适吗?再说,他不是今天才召过黄美人侍墨吗?那么喜欢黄美人,怎么不叫黄美人绣?任由她在后宫受尽欺辱而不理会,这会子来找她要绣活了,当她是司针局的女婢么? 容渺没好气地道:“只怕手艺拙陋,污了陛下的眼。妾这婢女有伤在身,请陛下容妾告退。” “准。”他倒不曾为难她,只在她走出几步远时,忽又说道,“今晚朕行幸锦兰宫,别忘了准备……” 容渺被口水噎住,登时咳嗽不止。 他……他说真的?他真要来? 回到宫中,容渺没时间去想杨进要来的事,将丹桂带入内室,先请太医诊治一番,确定只是些许皮外伤,方放下心来。丹桂大为歉疚,“郡主,都是奴婢不好,不知何时着了人的道儿,给郡主惹下这么大的乱子。” “你别忙着内疚,丹桂,这回是给咱们提个醒,今后无论何时,都要警觉。这宫里除了红杏跟你,我是谁都不敢信的,我与梅时雨的过去,陛下早就知晓,却不会与旁人说起,梅时雨为保命,自也不会胡言乱语;多半那二十个南国美人当中,有熟知我们底细、并与我们不齐心的。以后你俩处处小心,万不可再将自己置于险地。今日你冲撞那黄美人,其实是疑心的吧?怕我真的还心系于那梅时雨,闯出祸事来?” 丹桂眼圈一红,郑重地跪地拜道,“是奴婢错了心思……” “这不怪你,我幼时如何迷恋那厮,你是看在眼里的,可我要郑重的告诉你,我早对那梅时雨无意了,今后若有我与他的闲话传出,必是有人故意加害。你遇到这类事,千万沉着冷静,别着了人家的道儿。今儿幸好你没事,要不我怎能原谅自己?你随我远嫁北国而来,就算不能许你锦绣前程,也万万不能让你因我而丧命。丹桂……”话锋一转,容渺问道,“你愿不愿意……服侍北帝?我可以向他举荐你……”她能许给丹桂的未来,也就是如此了吧?北国并无她的势力,又能将丹桂托付给谁?成了宫妃,也许还能拼一拼尊荣权贵。 “爱妃真是贤惠!” 冷冷的声音响起,容渺吓了一跳,抬起头来,见杨进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斜倚在柱上,面上怒色微现,一双晶亮的眸子,危险地盯着她瞧。其后一排低头躬身的宫人内侍,人人摒气敛声,大气儿都不敢出。 丹桂一跃而起,满脸通红地跪拜:“奴、奴婢告退!” 杨进眯眼目送狼狈而去的丹桂,挥退闲杂人等,语气沉沉地道,“爱妃自己还未得幸,就替朕操心起充盈后宫一事了?如此贤惠大度,朕该如何回报?” 容渺反唇相讥:“陛下宫妃良多,想来不介意多一个丹桂。今日丹桂被陛下的爱妃所冤,陛下也该许几分好处安慰一下。” “是么?那朕的渺儿受的委屈更多,朕该如何安慰?”他缓缓走向她,眸光热烈如火。一声亲昵的“渺儿”唤出,令气氛登时尴尬起来。 容渺不由想到他轻柔的吻,想到他有力的臂弯,想到他粗暴的把玩,想到那晚……面色霎时红若霞光,所有勇气全无,只无助地一步步退后。 她被阻在身后柱子与他的臂弯当中,高大的身躯俯下,大手捏住她的下巴,印上不容拒绝的亲吻。 温热的气息如火焰,灼烧得她局促不安,娇躯扭动挣扎,却逃不脱那霸道的桎梏。 “朕以身相许可好?”他迫她抬头与他相视,那张薄唇不时落在她唇角腮边,引诱着,逗弄着。 那深沉的双眼,如有点点星光在其中闪耀,从他瞳仁中望见自己的倒影,心中某处柔软被蓦地一撞。此时此地,他眼中只有唯一一个她,可转瞬他就又会新人在怀,召旁人侍奉。 别过脸,她避开了他的亲吻。僵硬地倚在柱上,闭紧双目,连看也不肯看他。 “月余不见,想朕不曾?”扭过她的脸来,他的语气中带着几许妥协和无奈。两人比耐力,他必输无疑。 她不答,他又问,“听说,你今天本是叫丹桂去寻朕的?找朕做什么?是不是,思念难耐?” 容渺默了片刻,陡然将他推开,铿然跪倒在地,“陛下,妾有一事相求,望陛下应允!” 压下心里的不快,他放开她,退后几步,寻个位置坐了,淡淡道:“说吧。” “妾之旧事,被人大做文章,以致陛下颜面有损,妾惶恐不已。情知没资格再侍奉陛下,愿乞出宫,出家为尼,终身替陛下和社稷祷祝,以赎自身罪孽。还望陛下成全!” 沉默。 头顶只听得到他微微粗厚的喘息。 不需抬眼去瞧,也知他定然恼了。 可她能如何?这一个多月的宫妃生涯,她处处忍气吞声,已是仁至义尽了。怕他为难,才不愿多生事端。凭那些粗劣手段,若非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又能成功地在她身旁安插眼线? 她跪得笔直,再次叩下头去,坚持道,“求陛下成全!” 她宁愿出家为尼,也不愿陪在他身边? 杨进眸中闪过一抹受伤,接着幽深的瞳仁一点点结成寒冰,慑人的杀气将她笼罩,大手缓缓攥住她脖颈,冷声道,“你再说一遍?你说要求朕什么?” 只要她敢再说一遍,他就会扼死她么?容渺抬眼,倔强地伸着颈子,“妾说,求皇上成全,允妾出家为尼……” 手一点点攥紧,她脖子这么细,几乎不需用什么力气,就能扭断的吧?温热的肌肤触感,那般真实,明明这软玉温香就在眼前,却透着千里万里般的疏远。 他和她之间究竟隔着什么?让明明可以相互取暖的两人,偏偏无法靠近。 他松开手,瞧着她在他脚下大口大口地喘息。他舍不得她死,可她却舍得弃他而去。 “朕问你……”他冷眼瞧她,像看一个陌生人,“从朕与你初识,你从没想过,与朕在一起么?” 她抬眼望住他,眸中不知因何泛起水光,她残酷地摇了摇头,任他璀璨的眸光瞬间暗淡下去。 “即便嫁入北宫,也不愿与朕厮守?”他伸手,将她从地上捞起,指尖抚上她心口,痛苦地问道,“甘愿出家为尼,终身孤守,也不愿委身于朕,做朕的女人?你这里,究竟有谁?告诉朕,朕便放你去,如何?” “不……”容渺泪如雨下,为何鼻间酸涩,为何心痛不已,她说不清楚,可她知道她不愿,“妾心中并无旁人,陛下无需疑心,妾愿向陛下发誓,此身侍奉佛祖,绝不做任何对不起陛下的事,只求……只求陛下成全。”话未说完,已是泣不成声。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哭,他也不明白她的眼泪是为谁而流。 “你知道么?你那个领卫,一直潜伏在北国,他没走。”话音一转,他蓦地露出微笑,说起某件事来,瞧着她微微一怔,接着露出十分讶异的表情。 “你是否与他约好,要在宫外相会?再用你的智计,设计一出宫外假死,然后与他双宿双飞?”想到这种可能,他越发语气冷硬。望向她,如望着死敌。 “不,妾没有!”她攀住他的袖子,重新跪拜于地,“陛下心知肚明,妾与唐领卫并无私情。若妾对他有意,又岂会嫁入北宫?假死于送嫁路上,不是更容易么?陛下何等聪敏,岂会相信这种无稽之谈!” “哼!朕倒是想信你的!可你是如何待朕?容渺,朕待你不薄,你究竟在委屈些什么?”怒气压抑不住,他伸手,一拳砸向身侧的柱子。 第64章 龃龉 拳头痛得直颤,却不及心痛之万一。从初次见到这与众不同的女子,某种奇异的情愫就在心里悄悄扎了根,随着与她接触越来越多,那股强烈的思念就越发在心中疯长。送她去往北军营中之时,他曾暗暗发誓,如有来生,他必不会再用她去换自己的前程,必会加倍待她好。而她最终活了下来,他也践行自己许过的诺言,明明有机会除去她父亲镇北侯,除去南国最后的威胁,可他没那么做。他娶她,并保住她的父亲,疼宠她,愿在他的后宫里,为她撑起一片天。她究竟还有什么可不满的?究竟还有什么可不甘的?他想不通,即使躲了一个月没见她,也依旧没能想清楚。 是啊,她在委屈什么?容渺紧紧环住自己的肩膀,将头埋进臂弯中,他是北国天子,而她是南国女人,他能给她宠爱、名分,就已仁至义尽了。他自然是不能立她为后,为她绝了后妃的,她到底在奢望什么,不甘什么?这就是她能得到最好的归宿了不是么? 若非他出手,怕是此时她已成了任梅时雨与曲玲珑随意糟践的一房姬妾。若非他指名迎娶,怕是她的父亲早被以“殆误军情”之罪问斩。她还有什么好委屈?若果她遇到的真是那个年迈的北帝,她又怎会有机会在他面前无理取闹? 她该清醒,该认清现实,婉转承欢,娇娆承宠才是。她分明清楚,却非要执拗地惹恼他,是为何? 大约,正是因为在意、是因为动了真情! 所以她恼恨自己的迟来,恼恨自己的身份,恼恨这残忍的命运! 她在他生命之中能占有的分量,终是太浅了。 既如此,又何必开始,将错就错?又何必付出真心,让自己陷于那可悲的、摇尾乞怜、日夜祈盼他临幸的境地? “收起你廉价的眼泪!”他愤然望她,眸中满是不屑,“朕说错了什么?值得你哭得如此伤心?”明明残忍的是她,他还没流泪,她有什么资格哭? “你不必想了,朕不会准你出宫。想为朕祷祝,有的是方法!比如在宫里开个佛堂,比如每晚替朕抄佛经。喔,朕差点忘了,你抄佛经极为拿手,如何,今晚就替朕抄两本?”他转身,走向里间榻上坐了,“朕就在此,瞧着你抄。何时抄好了,何时供到宫庙中去。” “陛下……”她泪眼朦胧,瞧不清他的表情。此刻的他,带着古怪的笑意,有些陌生,有些可怖。 “不是要为朕祈福么!不是一心替朕着想么?要不,佛经也不必抄了,朕此刻火起,你过来,侍奉枕席如何?”大手摸到领口,“啪”地扯断前襟绊扣,“上回你未做完的事,这回可要尽心,叫朕满意才好。” 她如雨打芍药,孤零零地跪在殿中,眼前一片水汽,看不清他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她怎么办,闹起来,她也是逃不掉的,背着家人故土,她没资格逃避。 瑟缩伏地,她哪里还有半点在军营中那神采飞扬的影子?这样哭哭啼啼委屈不堪的女人,真是他所怜爱的那个? 眼眸酸涩,他闭上眼,听见自己声音冰冷无情,说出卑鄙无耻的威胁之语。“你大可以不从,朕不怪你。明日寻到宫外潜伏那姓唐的小人,叫他也如那梅时雨一般,入宫与你团聚便是!” 那边那呜咽之声,终于消散而去,容渺默了片刻,爬起身来,一步步朝他走去。 身上锦衣缓缓褪去,先是披帛、外裳、再是袄裙、中衣,春寒未退,炭盆中的暖意不足以温暖她全身,肌肤战栗着,轻轻打着颤,每一步都是屈辱,每一步都是决绝。 原就没资格这般任性,她是傻了么,以为凭着他对她的一点怜惜,就能如此无理取闹。他是何人?是眼都不眨就能送她去死的人啊!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捏死她所在意的人、是有本事左右历史进程的北帝! 后宫佳丽三千又如何?她有资格吃味么? 纤纤十指抚上他前襟,一粒粒将扣子解开。他睁眼,面前春光美好如斯,那张可恨的红唇紧咬着,忍着泪意,百般不愿地跪地相侍。他何曾想她跪他?他曾问过,她选杨进,还是北帝?若她当时不是戏言,而是选了前者,他会甘愿永远在她面前做那张扬桀骜的谋士吧?会与她称“我”,而不是“朕”,会当她是情人般,唤她“卿卿”,而不是“爱妃”。她永远不会明白她错过的是什么! 他忽然翻身而起,将敞开的衣襟拉拢,居高临下地望着木然的她,讥讽道,“你真是无趣!你当自己很诱人的么?朕忽然兴致全失。容渺,你真扫兴!” 束起玉带,他将她捞起,用锦被裹住,丢到榻上去,“今后朕不会再管你!想离开这后宫,可以!何时你替朕生下皇嗣,完成你的使命,朕便何时放你回去!” 他说完,不屑起轻嗤,“不过你这般无趣,朕未必愿意碰你,此生想离开这里,怕是难了!” 明知他是盛怒之下,所言做不得数,她偏偏在意得不行,泪水已然干涸,羞愤得哭都哭不出。她掩住脸,恨声道:“杨进,我恨你!” “恨朕?尽管恨!这天下有几人不是又怕朕,又恨朕?”他扬声大笑,全无喜气,倒透着几许悲凉。 帝王称孤道寡,心中空寂几人能知? 是夜北帝架幸琼罗苑,乔婕妤的寝宫,红烛亮了整晚。 接下来的上元夜宫宴,靖安郡主称病,没有出席。再后来,花朝节春宴,靖安郡主也不见踪影。人人皆知这位南国来的郡主已失圣心,围绕着她而展开的种种计谋手段,就此告一段落。接着国丧满百日,宫内除服,各宫嫔妃都赏了封号定下位分。靖安郡主却仍只被称作郡主,北帝似乎遗忘了她,旁人自然也不会自讨没趣去替她讨什么封赏。 夜凉如水,年轻的北帝坐在案后,埋头在数不清的奏折当中。吴松小心翼翼地上殿,禀道:“皇上,释风法师送消息过来,说那人已疏通了万大人,被安排在宫门处当值。” 杨进抬头,嘴角溢出一抹讽刺的笑,“原来朕的宫门,什么都守得。想来不消多久,朕的性命便也都交代在这些人手里了!” “皇上……”吴松心内忐忑,这话他可不敢接。 “着人去万家敲打敲打,至于那费尽心思要给朕守门的家伙,直接给朕绑了,等候发落!” 圣意已定,吴松松了口气,躬身应命正要离去,却又被唤住,“等等!” 吴松静候旨意,上首那人却是半晌不言。 他为难地抬头偷觑,见他们陛下目光狡黠,似乎正在酝酿着什么坏主意。 杨进嘴角弯了弯:“把这消息隐蔽地传出去,叫锦兰宫那人知道。” 吴松嘴角一抽,想说些什么,终是将话吞了回去,只躬身答了一个“是”字。 他们皇上为了这南国送来的郡主,可谓煞费苦心啊!不过这手段就……吴松在心内暗暗摇了摇头。 第二天,锦兰宫就有了动静。杨进一手拿书,一手端茶,漫不经心地听吴松回报,面上挂着一缕意味不明的笑意。 不防大殿忽然刮入一阵冷风,释风一身寒气,径直推门而入。 “杨进,你这混账越发长进了!我问你,那姓唐的你给怎么样了?” 吴松吓得一哆嗦,得,这位佛爷来了,皇上少不得要受些排揎,他这个做下人的还是远远躲着,皇上吃瘪心中不快,肯定不希望被人旁观了去。 杨进头也不抬,蹙眉道:“你怎么来了?” “我为何不能来?你少废话,你到底把姓唐的怎么样了?”释风一屁股坐在龙案上,盯视对面假装正经的伪君子。 “此人狼子野心,图谋不轨,怎么,你认为朕不该杀他?” “艹?你把他杀了!”释风闻言一蹦老高,“杨进,你这王八蛋!那姓唐的虽说功夫一般,总算个侠士,前些日子随手搭救了几个人,是老子的相识。老子欠他人情,他死了,老子找谁报恩?” “注意你的言辞!”杨进挑了挑眉,心内却是一叹,“如今怎么说朕也是皇上,你在朕面前自称‘老子’,这合适么?再说,你除了朕,何时有了旁的友人?” “滚!你特么还吃醋是不是?现在你只顾着你那后宫三千佳丽,哪里还顾得上老子?老子不结识新人,跟谁喝花酒去?你少废话!赶紧把姓唐的放了,回头我亲自把他踢回南国去,保准拐不跑你那个宝贝郡主!” “你……” 话未说完,就见吴松匆匆折返,“皇上,靖安郡主到了。” 杨进眸光一亮,露出微笑:“知道了,让她候着,就说……就说朕忙于政事,暂时没空。”转过头来,对上一脸鄙夷嫌弃表情的大和尚,“你赶紧滚!别耽误朕的正事!” “我呸!”释风一听那郡主来了,登时就明白了杨进要抓唐兴文的用意,毫不掩饰地翻了无数个大白眼,骂骂咧咧地跃梁而去。 屋外不知何时下起了绵绵小雨,吴松同情地望着容渺,劝道:“陛下不知何时才忙得完,不如郡主先回宫去,待陛下得闲了,小人再请郡主过来?” “不必了。”容渺立在阶下,苦笑道,“他想让我等,我就等着。吴总管自去忙吧,不必陪着靖安。”杨进这个小心眼,她伤了他的自尊,不给他机会报复回来,他岂会善罢甘休? 吴松不得已,寻了把伞给她,瞧着雨雾中执拗静立的身影,不由摇了摇头。 梅时雨来时,远远就认出了雨中的倩影。快步上前,见四周除红杏外并无别人,低声而快速地唤道,“表妹……” 作者有话要说: 这张致敬读者蓝蓝蓝蓝,下一章还是19:19发,谢谢蓝蓝支持。菲菲好感动哦~ 第65章 喜欢 这把声音,容渺不需扭头去看,也知道来者是谁。 “梅总管专司宫中礼仪之事,怎么连这点规矩都不懂?”容渺面无表情地道,“在这后宫之中,哪里有你的表妹?” 梅时雨怅然一叹:“是小人失言了,郡主教训得是。郡主在此等候陛下传召?殿中……正在议事?” 不能吧?这天都黑了,宫里早就落钥,怎还会有大臣滞留宫中? 容渺默然不答。梅时雨不再追问,皇上的御书房前,并非合适的说话之地,他虽有一肚子话想说,只好再寻机会。上前请内侍代为通传,片刻间,就有了回音。 “皇上叫你进去!” 梅时雨迟疑地望一望容渺,然后提步走了进去。 容渺暗骂:“幼稚!”有时间见梅时雨,却没时间见她?还说他不是故意的? 杨进脸色阴沉,端坐龙案之后,“见到她了?” 见她?梅时雨微愣了一下,然后躬身道:“是。” “说话了?” “是……”梅时雨心里忐忑,面上尽量做出从容之态。越紧张,越不能乱。今后会遇见容渺的机会很多,不能在北帝心中留下二人仍有心结未解的坏印象。越坦然,也就越安全。 “以后见到郡主,避开十步!”杨进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小气,见梅时雨垂头应下,面色方好了些。 “新编纂的宫仪……” “直接呈交皇后过目,今后这些事,不必来回朕了。”杨进不耐烦地揉了揉眉心,余光瞥见他肩头湿了一片,“下雨了?” “是。下许久了。郡主候在雨中,衣衫单薄……” “滚!”他的女人,用得着一个宦人来心疼?杨进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梅时雨眉眼一滞,躬身退了出去。 杨进从案后起身,来回踱步,吴松适时上前,“皇上,要不要宣郡主进来?” 杨进顿住脚步,忽道:“准备酒菜,传婕妤前来侍膳。” “……”吴松快速地垂头,怕自己情绪外露惹帝王不快。一个时辰前,膳食才刚撤下,这么快再来一顿,皇上平时胃口没这么好啊! 吴松从里面出来传话,眼光都不敢掠过容渺,容渺一见他为难的模样,就知道自己得继续候着。 不一会儿,一阵笑声夹裹着香风,乔婕妤盛装而来,经过容渺身侧,尖细的嗓音笑道:“哟,这不是咱们靖安郡主么?真可怜,陛下怎么如此狠心,竟叫这么娇滴滴的美人儿候在雨里?” 身后一众宫人毫不掩饰地嗤笑。 容渺不作理会,乔婕妤更是得意,“陛下也是,郡主就在此处,何必舍近求远巴巴地命人去召我前来侍奉?靖安郡主,这回对不住,少不得劳你替我跟陛下守一守门。虽说委屈了些,不过除了这种方式,怕是郡主也没机会凑近陛下了。” 扬声笑着,众星拱月般走入殿内。 杨进在里面将乔婕妤的话听得分明,不由暗暗赞叹,这乔婕妤得好好赏一番才行啊,果然他的眼光没错! 酒菜已一样样地奉了上来,御膳房总管听说是皇上跟宠妃在这个时候用膳,福至心灵地送了壶玲珑香来助兴。 乔婕妤提着玉壶,亲自替帝王斟酒,将杯盏递到杨进唇边,媚笑道,“陛下许久不来后宫,妾心中牵挂不已,今晚得见天颜,妾欢喜极了……” 大手覆上她持杯的小手,暖意从指尖蔓延至全身,乔婕妤几乎要欢喜落泪,软声唤道,“陛下……”她的痴心,终于要获得回报了吗? “你不知朕为何叫你来么?”接过那盛酒的盏,毫不怜香惜玉地甩开她的手,目光锐利地落在那张精致的脸上,似乎要将那面孔戳出一个洞来。 乔婕妤脸色瞬间惨白一片,从他身上滑落下来,伏跪在地,“是……是妾一时忘形……” “给朕唱个曲子!”杨进放下杯盏,酒未动,菜也一口未吃。 乔婕妤僵硬地爬起,身后已有人利落地送上瑶琴。 心中别提有多失落,多羞耻。她何尝不知,这曲子不是陛下要听,是要唱给门外雨中那人听的!而她堂堂宫妃,与那些低贱伶人,有何区别?大约唤她前来侍奉,就因为她懂得唱曲吧! 殿中丝竹之声传来,接着是隐隐约约的女声哼唱,曲调缠绵,词句缱绻,……容渺几乎可以想到殿中情形,酒酣耳热,醉眼朦胧,帝王笑拥宠妃,言道最喜她才情过人。宠妃也就顺口唱上几句,给帝王助兴。 而她候在雨里,手脚冰凉,早已不听使唤。虽打着伞,衣裳也湿得透了。红杏不由劝她:“郡主,要不咱们先回去?”再这么等下去,说不定里面的情形更是不堪,郡主怎么受得了? 容渺摇头:“红杏,有求于人,就得拿尊严来换。谁叫这世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呢……” 乔婕妤抱着琵琶,已来来回回唱了三四曲。杨进立在窗前,透过窗隙探视外面侍立的那人。乔婕妤唱了什么,其实他根本没在听。 外头的人立了几个时辰,他也跟着煎熬了几个时辰。他与她斗气,也与自己斗气。折磨她,何尝不是在折磨自己? 乔婕妤再唱不下去,嘶声唤道:“陛下……” “行了,你退下吧!” 乔婕妤如逢大赦,再唱下去,她就要吐血了。 殿门打开,杨进扶着乔婕妤的手,阔步走了出来。 “下雨了,爱妃别淋湿了自己,若是着了风寒,朕会心疼。”杨进似乎没瞧见阶下的人,解下自己身上外袍,披在婕妤肩头。 乔婕妤又是惊喜又是感动,福下身去想拜谢,却被死死拉住手、箍住腰,“爱妃不必多礼,等朕批完奏章,再去瞧你……” 乔婕妤再三不舍,与北帝缠缠绵绵腻了一刻多钟,才终于告辞而去。 容渺闭着眼,根本不想去瞧那两人没羞没臊地当众亲热。 杨进似乎这时才发现她候在外头,“吴松,这是……” “启禀陛下,郡主求见陛下,已等候多时。”吴松上前回话,跟着故意装糊涂的帝王演戏。 “哦,你瞧,朕一忙起来,就给忘了。”杨进居高临下地望向容渺,见她嘴唇都冻得有些青紫,心内早已软得不行,却依旧板着面孔,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何事?” 容渺“咚”地一声跪在地上,“陛下,妾有事相求,请陛下应允。” “哦?”杨进挑眉,“你是来命令朕办事的?” “岂敢?妾乞求陛下……”容渺叩首下去,伏在一地积水中。 杨进心内叹了一声,道,“原来郡主也有要求朕的时候。吴松,带她进来!” 吴松连忙扶起水中伏跪的容渺,好意劝道:“郡主服个软,皇上没有不答应的。”靖安郡主要是再继续跟皇上对着干,只怕他们这些人还得跟着折腾整宿…… 湿哒哒的衣裳贴在身上,看得杨进直皱眉,“吴松,给郡主寻件干净衣裳!这幅模样,成何体统!” 容渺挥手道:“不必了!陛下,想必您心中明白妾为何而来,陛下,求您高抬贵手,给他一条生路吧!” 容渺靠近几步,又跪了下去。 杨进挥退吴松,在她身前来回踱步。 她从没如此刻般卑微,恭敬。只有那人,能让她心甘情愿地抛却一切。这点委屈算什么?她是为那人连命都舍得出的。 想到此,杨进一阵烦乱。 “你们南国就是这么求人的?跪一跪朕,朕就得答应?这天下跪朕的人多了,朕很稀罕么?” 容渺咬了咬嘴唇,“靖安一无所有,锦兰宫的一切,皆为陛下赏赐。靖安不知该拿何物来讨陛下欢心,不如请陛下明示,究竟靖安该怎么做,陛下才愿饶过那人?” “那姓唐的就那么重要?”杨进心头火起,伸手扣住她下巴。“你守在锦兰宫里,两个多月没见过朕一面,一听说那人有难,就巴巴地跑来求朕,你的骄傲呢?你的自尊呢?你不是很讨厌见到朕么?怎么,为了那人,豁出去了?朕是不是应该大度些,饶了他,也饶了你?让你们双宿双飞,在朕眼皮子底下恩爱缠绵?” “陛下!”容渺打断他的言辞,“妾与唐领卫并无私情!陛下何必屡屡疑心?” “那你告诉朕,朕该怎么想?”杨进甩开她的下巴,唇边挂着冷笑,“你入宫为妃,若非心思别属,岂会与朕走到今天这步?” “我……”难道告诉他,因为妒?难道告诉他,因为在乎,所以不敢轻易相付?容渺抬眼,攀住他的衣袖,缓缓站了起来。 “唐领卫数次救妾于危难,若非他一路守护,妾在军中,早成了罪俘。妾感念唐领卫的恩德,仅此而已,若陛下还不信,妾……” “如何?以死明志?为了救他,你倒是总能豁出自己的命去。”甩掉她揪扯他衣袖的手,他冷声讥讽道,“朕要你的命做什么?人死灯灭,黄土一堆,哪比得上软玉温香在怀?” “想必为了他,你这回必是情愿的,对吧?”大手抚在她肩膀上,随手一扯,将湿透的衣裳丢在地上。心里叹了口气,这身湿衣裳再穿着,她定要染上风寒无疑。 温热的怀抱将她裹住,一点点熨帖她凉透的肌肤。她耳尖红透,这样明亮的灯下,自己像个无处藏身的小丑,被从上到下看得清清楚楚。 她听到他在耳畔长长叹了一声,“容渺,朕不是禽兽,娶你进来,也不是为了强迫你给朕暖床。朕心悦你,你真不知么?” 第66章 别扭 那一刻,心里丝丝溢出蜜糖般的甜意,喜悦得要飞起。而酸涩同时夹裹而来,伴着苦,伴着痛。他刚在同一个地点召幸过妃嫔……他的外袍穿在那女人身上…… 她闭上眼,掩住泪意。 他心里有她,也有别人…… “朕可以放了唐兴文,就算你心里真有他,朕也认了。”杨进将她放在榻上,用锦被裹紧,“但你是朕的女人,不许再说要出家、离宫的话。” 眼泪终是忍不住,点点滴滴挂在面上。在他面前,她总是不能自控地露出软弱的一面。 可她真能自欺欺人地与他做一对恩爱鸳侣吗?看着他与旁人亲热,不嫉妒,不记恨,温和大度地与他的女人和睦相处,等待他某天想起她时便驾幸她的寝宫,毫无芥蒂地殷勤服侍? 若她肯委曲求全,早在丹徒的地牢里,她就向梅时雨妥协了吧?又何必受那么多零碎折磨? 杨进还是不懂她,一面表现出大度宽容的模样,明知她的种种离经叛道,依旧迎她入宫。可一面却用这种庸俗不堪的标准来要求她,希望她能做个安安静静、乖巧听话的后宫女子。 “好了,别哭。再哭下去,朕不保证不会一怒之下将他砍了。”他轻轻吻去她的泪珠,对这样爱哭的她有些无所适从。 喜欢她坚强明朗的模样,却不知为何自迎她入宫后,总惹得她哭。 杨进也很苦恼,不知该拿她怎么办。堂堂帝王,也只有低声下气的不断好言哄劝。对上她,似乎什么阴谋阳谋都没有用。 不过这女人极其顽固,他不认自己一番好言好语就能彻底绝了她要离开他的心思。早点认清现实,对他对她都好。 容渺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也不知自己是何时回到锦兰宫的。隐约中记得自己一直蜷缩在一个温暖的怀抱当中,像泡着她喜欢的温泉水,像沐浴着四月熏人的春风。 锦兰宫一夜之间出现了许多新面孔。 丹桂喜气洋洋地道:“郡主,这些是陛下赏的宫人和内侍,原来那些都发配去了各处。陛下说了,郡主觉得有什么不满意,直接叫人去找吴总管。”显然,容渺得了圣心,他们这些底下人的日子才能好过些。前些日子他们如履薄冰、度日如年,被阖宫之人踩在脚底。 容渺有些愣怔。除了那二十个南国来的美人,其余宫人都是皇后安排的,杨进直接釜底抽薪把人都调走了,她清净是清净了,可皇后难道不会不痛快吗? 想到那些后妃,容渺头痛不已。 但杨进的心意她不是感受不到的。闲来无事,就重新拾起久已不碰的绣线,准备绣个扇套给他聊表心意。 两人关系刚刚有所缓和,后宫就传来乔婕妤有孕的消息。听闻此事时,扇套已绣得七七八八,容渺正拿在阳光底下研究配色,不知怎么就被那针扎破了指尖,一抹艳红染在深深浅浅的绿竹之上,突兀而刺目。 杨进当晚毫无意外地去了琼罗苑。与众人想象的恩爱缠绵不同,此刻乔婕妤跪在地上,杨进神色冰冷,阴沉地俯视于她。 “皇上,妾非如此不可!妾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皇上!” “是吗?”杨进手中摩挲着茶盏,里面热茶滚滚,他握在手中,却似不觉烫般。“你与人暗度陈仓,希望朕替你背这黑锅?来日封你这孩子一个郡王或公主?你当朕是什么?由着你耍得团团转?” 乔婕妤凄楚地抬眼望他,一面哭泣一面摇头道,“原来这么久以来,皇上就是这么看妾的?妾心里只有皇上啊!妾买通太医,假称有孕,可妾仍是处子之身,皇上比谁都清楚不是么?试问妾如何怀孕啊?” “这么说,你还当真是为了朕。”杨进讥笑道,“怕人疑心朕有隐疾、无法人道?怕人谬传朕是好龙阳的?” 宫中太医原来如此容易收买,不知道的,怕是以为这宫中龙座上,坐的人姓乔吧? 与乔家如此过从亲密的太医院,他怎敢将自己跟后妃、子嗣的生命交到他们手上? “妾不敢。”乔婕妤连连叩首,“可陛下既然选了妾进宫,妾就有义务替陛下分忧,如今各宫皆有其主,十一名宫妃,陛下唯召过妾与皇后侍寝,迟迟不见有孕,难免有人疑心……陛下前朝事忙,再被聒噪质疑后宫之事,岂非更添烦乱?因此妾擅作主张,传出有孕消息,以绝朝臣悠悠之口。陛下安心处理朝政,也不必承受不必要的质疑。妾一心替陛下打算,只望陛下喜乐康健,妾便心满意足。” “若非早知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怕是朕都要感动得哭了。”闻言,杨进并不动容,反冷笑出声,“你先斩后奏,放出消息,被你父兄知道,待日后这孩子生不下来,他们岂会善罢甘休?届时你准备用谁当那替死鬼?让朕猜猜,会是皇后?还是靖安?” 杨进起身,踱开数步,立在柱下阴影中,神色晦暗不明,“应不会是皇后,慕容羽手中握有天下兵马,你总要忌惮几分,毒害是有可能,这明目张胆的陷害你怎么敢?那就是靖安了?自朕迎她入宫,她虽未承宠,却也早成了你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怎么,连你也觉得朕待她不同?” 乔婕妤心中深以为然,可怎么敢说?只一遍遍低声道:“妾不敢。” “你们有什么不敢的?毒蛇、鬼,有什么你们想不到的?若她是个胆子小的,怕是早被你们吓死了!”提及此事,不由深感遗憾。当时他有心冷眼旁观,想等她主动来找自己给她撑腰,若非后来香囊的事情发生,可能她早就乖乖地对他投怀送抱了吧?那黄美人真是多此一举!坏他好事! 乔婕妤偷觑到北帝咬牙切齿的模样,不由大骇,“陛下……此事与妾无关……”装神弄鬼的这些小事,她自然不屑于做,脏了手,又不见得奏效。打蛇打七寸,她要么不出手,要出手就不给对方一丝一毫的翻身机会。 “朕纵容你在宫里横着走,不代表不知道你做了什么。朕准了你嫡母入宫请安,该怎么跟她说,不用朕教你了吧?” 杨进不欲多做纠缠,这话说完,便准备离去。 乔婕妤望着他的背影,突然鼓起巨大的勇气,快步扑上去,抱住了他的腿。 “陛下!妾难道不美么?陛下既已准了妾入宫,这虚名担都担了,为何不给妾一个真的皇嗣?妾知道陛下身体无碍,陛下也是喜欢女人的!陛下,妾虽姓乔,可妾的心,只在陛下身上!陛下一点也感受不到吗?妾是真心爱慕您的啊!” 杨进回眸看她,一瞬间有些恍惚。 曾是同样的一张面孔,依偎在他怀中,深情无限地道,“殿下绝不会失去薇儿,薇儿来世今生,只属于殿下一人!” 转眼,同样一张脸,挂着残忍的笑,“喝下去吧!这是殿下的药,也是薇儿的药啊!殿下死了,才是解脱!殿下死了,薇儿也才能解脱……” 久远得似乎都有些模糊了,许久未忆起这段不堪的往事。杨进按住头,紧闭双目。 乔婕妤顺势起身,将自己丰满的身子贴在他身前,媚眼如丝,情话轻吐,“陛下,薇儿爱慕您,从小就爱慕您……父亲追随您夺了储位,最替您高兴的就是薇儿了!陛下,今晚别走,好不好?让薇儿侍奉您,让薇儿真正成为您的女人吧!薇儿盼这一天盼得太久了,陛下……” 白皙的手,钻入他衣带中,向下探去。 杨进陡然睁开眼眸,杀意立现,一把攥住她不安分的手,将她整个人抛了出去。 不屑的目光中,混杂着深深的恨意和浓浓的杀气。令乔婕妤连呼痛都不敢,惶然躲向柱后。 杨进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抑住情绪,转身走了出去。 吴松跟在后面,一看这情形,大气儿都不敢喘。 杨进一路疾走,不觉就到了锦兰宫。容渺刚沐浴过,头发上还滴着水。 见到杨进走来,微微一怔,接着就恼了起来。 他脸上印着大红唇印,颈上也有。玉带松散,衣襟纷乱。且听说他是从琼罗苑来的,难不成是乔婕妤有孕不便,他才转战到她这里来? 当她是什么了? 乔婕妤的替代品吗? 容渺行礼下去,他过来牵她的手,被她冷冷地避开。 “陛下,时辰不早,还是早些休息吧。妾这里就不留陛下了!”直言送客,看也不看杨进身后不住向她打眼色的吴松。 杨进有些受伤。他来找她寻求安慰,她就是这样待他的?横眉冷对,笑容欠奉,甚至直接出言赶他走。 盛怒未消,杨进登时就冷了脸。 “这宫里有何处朕留不得?”挥挥手,屏退一众服侍的人,大咧咧地在她床头一坐,“爱妃,替朕宽衣!” 容渺看也不看他,扭着脸道:“陛下吃完东西,至少擦一擦嘴吧!没的叫人瞧了恶心!” 不但不理他,还走得更远些。 两人上回缓和些,其实她心里默默地不断在说服自己,他是北帝,不可能只守着她一个异国宫妃,而她又是后来者,没资格要求前面的人给她让路。要开始新生活,好好过日子,就得接受眼前的一切。可当真瞧见他带着别人的唇印来时,心里仍是压不住火。滔天醋意快把她压垮了。 她实在不能忍,实在委屈! 杨进愣了愣,想到什么,恼怒登时全消,嘴角勾起,笑道,“恶心什么?你说朕恶心?” 瞧她这反应,忽然就明白了她之前的拒绝是为何。嘴角的笑意更盛,他朝她招手,“过来,你好好跟朕说说!” 容渺哪里肯,在身旁的榻上一坐,信手拿起未完成的活计绣了两针。 一只大手伸来,一把夺过她手里的半成品,杨进笑得有些欠揍,“这是,绣给朕的?” 嘴里说着不肯,还不是乖乖给他做了这扇套? 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刺眼,容渺觉得自己再多看他两眼,会忍不住做出“大不敬”、和“御前失仪”的错事来。站起身,就想溜出去。 肩头被按住,接着一阵天旋地转。容渺瘦削的身子,就被他抵在了榻上。 第67章 伤在唇上 每次都玩这招,他不腻么? 心底隐隐知道他不会真的伤害自己,也就有了些许底气,她僵着脸,没好气地道:“针线盒子在旁边,这上面许有针,陛下不怕扎到自己,人家还不想受这……” 话未说完,嘴唇已被狠狠地吻住。 她说“人家”时的表情,真是太娇气了。她一定没发觉,她自己的所谓“甩脸子”,在他看来,就是撒娇,就是在求宠。 柔软的唇瓣被粗鲁地挤压、碰撞、侵略,呼吸被夺去,灼热的气息暖烘烘的撩拨着理智,最终所有的清醒都败下阵来;被强行箍在铁一般的臂弯当中,无法推动他分毫;那些倔强不甘赌气委屈有的没的通通化成脑海中最后一点波澜,然后远远荡了开去。 已不记得是为什么在执拗。 他的怀抱有力而温暖,霸道而令人心安。 那推拒的小指头,微微曲起,就化成了勾人心魄的欲拒还迎。 她抬头,迷蒙的眼瞥见未闭合的窗外一弯新月。幽光清冷,有几分凉。此刻屋内的她,却如在炭火上灼烧,哪里都热。他的嘴唇辗辗转转,将她带入一个奇异的天地间,那里唯有她与他,深情缱绻,交颈缠绵。 唇瓣有些痛,有些麻,她该是羞涩甚至恼怒的,却又暗暗有些欢喜,手不知该放在何处,不安地扭住身下的绣线。他覆手上来,握住一团云般的绵软。 霎时浑身像被闪电击中,动都不敢动。丝丝缕缕地酥麻滋味,带着羞,和着痛,令人难堪得想逃。她终是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吟。 猫一样的呜咽,羞得快哭出来了。惹来他一声低笑,额头抵在她额头上,逗她,“喜欢?” 顺着他声音的指引,水眸终于找到了焦距,一眼望见他幽黯中蹿着火苗的眸子。接着是他放大的玉颜。大红唇印在左颊上,被蹭花了几许。 那般刺目,仿佛在羞辱嘲笑着她方才的意乱情迷。 怀中娇娆陡然变了脸色,杨进情知不妙,迅速欺身而上,刚贴上那两瓣微肿的唇,她便化被动为主动,卷住他的嘴唇。 还未来得及惊喜,已感到一阵剧痛。 尊贵的帝王被一把推开,翻过身坐在榻沿。手捂住嘴巴,目光不善地盯着面前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但衣衫不整面红耳赤喘息不定根本骗不了人的小女人。 嘴里一股咸咸的滋味,容渺皱了皱眉,离开他三尺远,才开始后怕,后悔。 “朕明天怎么见人……”他嘟囔着,手一抹,全是血。 明□□臣们会如何作想?他伤在唇上,还有什么帝王威严? “泼小娘,……真狠……”声音含糊不清,他倒抽着凉气,疼得紧。 容渺这一刻很想找个缝隙把自己藏起来。她伤了皇上!那些北国人会借机处死她吧? 血流不止,杨进斜眼睨她,“你就任由朕这么着?” 她能怎么办啊?她又不是太医,谁想到咬一下能出这么多血?那薄唇肿得吓人,他手心手背抹得全是红。 递上手帕,别别扭扭的,不敢瞧他。 “……”他捂嘴瞪着她,不说话。 只好再往前凑凑,将帕子按在他唇上,心里好不委屈,明明是他欺负人在先,却成了她的错。 他手臂一伸,就再次将人捞进了怀里,任她怎么扭怎么挣,就是不放。一手箍着那小细腰,一手在她背后上上下下……拂过某处丰盈,坏心眼地在上面掐了一把。 怀里的人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尖叫一声,拼了命的挣。 胡乱挥手拍打他,指尖刮在他伤处,引得他又一阵痛。 闹得差不多了,他不情不愿地松开手。容渺一退数十步,喘息不定,泪眼涟涟,赌气不肯瞧他。 他何尝不是呼吸艰涩,勉强定下心神,道,“朕还有事……” “恭送陛下。”巴不得他赶紧走,她扯着嗓子就唤人进来。 “你不给朕擦擦?”他摆了摆抹过血的手,又指了指自己的唇角。 容渺羞恼地背转身去,“擦什么?叫人发现好了,正巧治我的罪,打发我回南国去,好过整天被人欺辱。” 又听她说要走,杨进板起脸来。 “送你回国算什么治罪?打一顿板子,打发去御书房侍候笔墨三年。” 他不说侍墨还好,一说起来,她就又想到那被传召去御书房侍墨的黄美人来。大白天的,写个字也得要人服侍,这花心色胚就不能没有女人! 软下去的心肠又硬了起来,已经说服了的柔情又变得坚硬。容渺心里一阵阵生寒。 “皇上,移驾何处?” 吴松走进来,不得已地开口询问。一晚上皇上走了两个宫,都没能留下过夜,这会子都快到子时了,竟然还移驾? 杨进幽怨地望着容渺,“移驾何处?朕真成了没人理会的孤家寡人了!也罢,回御书房,与奏折为伍吧!” 容渺其实正竖着耳朵听呢,他敢再说出个女人的名字,她就敢永远不理他!亲了她抱了她然后再去别的女人处过夜,光是想想她都想吐…… 不过刚才,他也是跟那乔婕妤……然后才来她这里的吧?而且乔婕妤,还有了他的孩子! 容渺越发脸色不好。 今天她定是疯了,才任由他胡闹! 第二天围绕着北帝伤了嘴唇一事,众说纷纭。 有人说是乔婕妤一时忘形,有人说是南国妖女刻意为之,有人说是陛下自己不小心弄破了的。 容渺被传召至中宫接受审问。 乔婕妤有了龙胎,正是后宫最宝贝的人物,竟也被传了来,面色不虞地坐在皇后下首。 容渺一到,乔婕妤挑了挑眼皮,轻哼了一声。 想到昨晚那唇印子,容渺也不大高兴瞧见她,直接向上首施礼道,“皇后娘娘急传靖安而来,不知何事?” “陛下是不是你伤的?”皇后娘娘开门见山,面有怒色。 “娘娘何不问问陛下?”容渺心想,这事我怎么答?要是承认,他们再问详细过程,她真有脸跟他们细说?再说,这事杨进不会不帮她兜着吧? “大胆!靖安,你仗了谁的势,敢这么跟皇后娘娘说话!娘娘,南女无礼,不小惩大诫一番,怕是学不会规矩!”黄美人跳出来,她早在“揭发”香囊一事时,就已跟容渺撕破了脸,事后并没受过任何处罚,因此也不怕事,直接站出来帮皇后娘娘立威。 容渺冷脸笑道:“皇后娘娘既认定是靖安,直接惩处便是,又何必来问?若未曾认定,敢问靖安何错之有?” 皇后沉着不语,黄美人喝道:“你还敢说你没错?你这是什么态度?皇后娘娘在上,你算什么东西,理直气壮咄咄逼人,难不成娘娘问你句话都问不得了?倘若是你伤了陛下,你以为这事是随口就能搪塞过去的?” 皇后沉吟道:“靖安进宫时日尚短,慢慢来吧……” 黄美人闻言,施礼道,“娘娘,礼不可废,南朝自诩诗礼治国,我就不信,这靖安郡主在南朝宫中也敢如此无礼!加之伤及陛下龙体,是为大罪,岂可听任之!莫不是仗着陛下宠爱,娘娘仁慈,就不将礼仪规矩放在眼里了?求娘娘依律惩处靖安,以正宫仪。” 皇后犹豫道:“这……” “娘娘,黄妹妹这话在理。”乔婕妤摆弄着精心修剪过的指甲,漫不经心地道,“礼不可废,靖安伤损龙体,不敬皇后,此例一开,将来入宫的新人人人效仿,个个儿以为皇上爱怜,就能无法无天,人人都来跟皇上耍性子闹脾气,视天威为何物?将来皇后娘娘还怎么整治后宫,还如何立威服众?妾以为,当罚!” 涂着艳丽唇脂的樱唇一张,声音软软糯糯,脱口而出的却是极为严厉的词锋。 自乔婕妤之后,陆陆续续又有几人站起,纷纷劝谏皇后依宫律处置对皇后不敬的靖安郡主。 皇后为难地踯躅片刻,“靖安,你怎么说?” 容渺笑了。 今天这出戏,是专门为她设下的局吧?杨进伤在唇上,用脚趾头也能想到事出何由,用得着特地召她过来问罪么?伤损陛下龙体,她早就知道这事不易推脱,只是当时那样情况哪给过她去细细思索的时间? 容渺只得伏身拜下,“靖安不敢辩驳,请皇后娘娘降罪。” “好,靖安,你听着,你伤损龙体,大逆不道,失言不敬,罪犯宫律,现罚你禁足三月,抄写宫规百遍,每月初一十五,送来与本宫过目。如若再犯,加倍惩处!”皇后说完,长叹一声,“非本宫不慈,可陛下龙体为大,今日本宫不罚你,怕是后宫姐妹、前朝重臣,都不肯依从。靖安,你可心服?” 容渺伏拜道:“谢皇后娘娘教诲!” 禁足三月而已?她还以为伤了杨进,这些女人会生撕了她呢! 从中宫出来,容渺被黄美人几个围住,好生讥讽了一番。什么南女妖媚,专以下作手段惑乱君心。什么厚颜无耻,花样百出,为求荣宠不择手段。直把她说成了祸国妖姬,将杨进说成了耽于美色的昏君。 容渺暗暗替杨进惋惜,昨晚他分明批阅了一宿奏折,一个人孤零零地歇在御书房内,何曾耽于美色?这虚名真是担得太冤枉了! 对面这些义愤填膺的女子,觉得他们可怜又可笑。为了争抢一个花心男人,这般用尽心力,不累么?而她,也早晚会成为其中一员,为争宠和妒忌而将自己变得无比丑陋。这从来不是她想要的生活。 不是无计可施无法替自己解围,只是深深的兔死狐悲之感油然而生,也不屑于一般见识罢了。 她指尖搭在红杏手上,一步不停地往外走。 “靖安,你站住!”乔婕妤慵懒地打着哈欠,慢吞吞地从殿门处走来,一左一右两个宫人搀扶着,更有內侍仔细在前方开道,担心什么东西硌着乔婕妤的脚,害她跌跤伤损了胎儿。 这位宫中最要紧的宝贝一出现,众女立时一改对容渺疾言厉色的态度,人人脸上挤出笑意,自动让出一条宽敞的路,请乔婕妤先走。 “久闻靖安妹妹绣工极好,听说今儿皇上早朝时手里的扇子套儿就是妹妹的手艺?” 今天早朝时皇上带着什么她都知道?容渺垂下眼眸,心想这宫里果然没有秘密。人人都有自己的手段,在前朝后宫安插各种眼线。凭她一个孤立无援的异国妃嫔,怎么跟人家斗?这后宫局面,竟比行军打仗还难。 “婕妤谬赞,不过是聊以打发时间罢了。”容渺谦虚了几句。不谦虚也不行啊,其实那扇套真见不得人,还未绣成,被杨进昨晚瞧见,就巴巴地夺过去带在身上,她连说不的机会都没有。 “给本宫绣个手帕吧,就用寒梅图样。”乔婕妤直接出言吩咐,不容拒绝. 说着,抚了抚肚子,就欲扬长而去。 容渺道:“婕妤恕罪,这绣活,自然是宫中绣娘手艺更佳,靖安女红拙鄙,不敢污了婕妤的眼。” 乔婕妤闻言停步,目光锐利地瞪视她道:“靖安郡主是瞧不起本宫,不愿代劳?” 话落,突然哎哟一声,两手捂住小腹,连声唤痛。 容渺真想翻几个大白眼给她。这算怎么回事?用肚子来要挟别人? 她若不绣这手帕,是不是就要担上谋害皇嗣的罪名?杨进能不能管管他这些闲的没事找事的宫妃啊! “大胆!靖安郡主,你身无位份,竟敢冲撞娘娘!娘娘伤了胎气,损及龙嗣,你担得起吗?” 一名宫人大声呵斥,仿佛容渺不答应,便要扑上来吃了她。 可乔婕妤突然让她做绣活,这么蹊跷,没阴谋才怪呢吧?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提前一点发~ 第68章 珊瑚 “唔,知道了。”北帝坐在案后,听了吴松复述的话,头也没抬地说道。 皇后派人将从轻处罚靖安郡主一事回禀给北帝知道,只得到这么一句轻飘飘的回应,皇后不由松了口气。北帝对靖安的态度一直有点奇怪,说宠吧,也未曾频频召幸,甚至明知乔婕妤黄美人一党对她频施诡计也未曾出手干预。说不宠吧,又屡屡抬举她,将他身边的人指给靖安,不准旁人插手靖安身边的事。因此这次罚了靖安,皇后一直心里忐忑,不知北帝会是什么态度。 如今看来,难道北帝对靖安的照顾只是出于政治目的?是因为靖安来自南国,因此要刻意摆出善待的态度出来,而实际上却对她并不十分在意? 容渺这一禁足,直到四月初九乔婕妤生辰时才被皇后召出锦兰宫。期间杨进亲自带兵收拾了几伙反贼,后宫之事,全没时间理会。他的江山是自己带兵夺来的,因此一有机会出战,就会尽量亲征,与旧时部将联络感情,保证自己对军队有着绝对的统治权。 北帝四月初六凯旋回宫,皇后借机问起乔婕妤生辰是否大办,考虑到乔氏有孕,朝廷平了内乱,国丧期也已经过去,杨进一时高兴,就同意大肆操办一回。杨进大手笔地宣司珍局给十一位宫妃每人赏了一套精美头面。 司珍局尚宫带着手下宫人将各色首饰给皇后过目的时候,乔婕妤与黄美人几个正巧在中宫陪皇后饮茶,蒙盖首饰的丝绸被揭去的一瞬,久不华丽装饰的宫妃们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赞叹。 唯乔婕妤眼皮都未抬一下,嘴角噙着不屑的冷笑。即便是国丧,她也不曾委屈了自己。宫里唯她一个敢在北帝迎娶靖安当夜宴会上着红,而北帝未曾责备过半句。亦不曾有什么不长眼的人敢多嘴参她不敬先帝。这就是她身为乔家女、身为宠妃的底气。 众人一一领了各自位分所对应的首饰,谢过皇恩,再谢过皇后。余下三套,一套番供赤金金刚石,一套玫瑰紫金红玛瑙,均是凤翅,顶簪、插髻配六对同花色步摇。一看便知是皇后和尊贵妃嫔的行制。众人自然艳羡不已,心知这便是皇后跟乔婕妤专属的了。可余下那套红珊瑚头面才是众人真正关注的焦点。 红珊瑚在北国极为珍贵,可谓千金难求,这套头面大到华胜,小到插簪,竟全部由珊瑚制成,两枚掩鬓均有手掌大小,依据原本的纹路,细细打磨,制成晶莹娇艳的芍药;华胜中心一朵同色芍药,略小一些,周围镶嵌绿松石、猫眼石、玛瑙等宝石,五光十色,更趁得那珊瑚花朵娇艳夺目,插簪十把,均以珊瑚珠镶饰。行制虽不如凤翅步摇那两套矜贵张扬,所花费的功夫和珊瑚本身的价值却贵重数倍。 乔婕妤道:“这里后妃十人,这多出的一套是什么意思?” 黄美人掩嘴笑道:“莫非因婕妤千秋,皇上特地命人多打了一套赠与婕妤?寿星自然与我们不同啊。” 司珍局尚宫不由尴尬一笑。 “这套红珊瑚是陛下特地吩咐奴婢从珍宝库取出来的,原是先慈敏太后入宫时携来的旧物,命奴婢等稍作加工后,制成这套头面,说是……说是……” “说是什么?”黄美人急不可耐地出言催促。 “说是赏给靖安郡主,待婕妤生辰宴上佩戴。”司珍局尚宫说完,头都不敢抬。乔婕妤正得宠的时候,皇上突然赏给别人一套如此扎眼的头面,这不是打乔婕妤的脸吗? 皇后抿了口茶:“原来是先太后遗物,怪不得我们不曾见过。皇上让你给靖安,你就快送过去吧。珊瑚易碎,小心为上啊!” 慈敏太后,是杨进登基后给生母追封的尊位。她生前只是个小小的宫嫔,因此也没有人注意过她带入宫什么好东西不曾。 说完,皇后扶额道,“本宫乏了,你们各自回去准备吧,明儿婕妤生辰宴,再与你们好好乐呵乐呵。” 乔婕妤冷哼一声,扶着肚子站了起来。 黄美人适时挤开她身边的宫人小云,低声道:“婕妤,珊瑚易碎,何不出手毁了它?好叫那靖安明天没法子戴出来炫耀?” 眉目流转,频频看向后头小心翼翼端着托盘的宫人。 乔婕妤恨铁不成钢地杵了杵她的额头:“蠢货!” “皇后特地说那句珊瑚易碎,不就等着你这样的蠢货撞上去么?你就那么愿意给人当枪使?” 此时众女皆在婕妤之后不远处,听不清二人所言内容,却也知道黄美人正受排揎。 黄美人涨红了脸,“婕妤……难道就仍那南国贱人一直压在婕妤头上?她一入宫,就跟婕妤享用相同份例,所用宫人更比婕妤多出十余。如今最好的饰物被皇上拿来赏了她,明天过生辰的是婕妤,又不是她,这不是给婕妤添堵吗?妹妹实在替婕妤不值,才想出这主意给婕妤出出气……” “住口!”乔婕妤厉声打断她,揪着她衣袖来到墙下,压低声音道,“我难道不知你的心?可你这般愚蠢,以后我怎敢再交代你替我办事?上回你扳倒她不成,这回还想毁了圣上所赐之物,你是嫌自己活的太顺当了,非要找点罪受么?” “可……可是……”就这样任由容渺耀武扬威地戴着那套红珊瑚出来显摆,比让人扼住喉咙还更让她难受啊! “难道我想看着她戴那套红珊瑚出来给我添堵?”乔婕妤无奈地翻了个白眼,黄美人忠心是忠心,好用是好用,可也太过愚蠢短视,“明天……” 凑在黄美人耳畔,低低说了几句。 黄美人眼眸一亮,惊喜道:“婕妤是说,让她自己亲手打碎御赐之物?太好了!那珊瑚是先太后之物,被她打碎了,皇上肯定大为恼怒。还是婕妤聪慧,若非婕妤提醒,妹妹险些闯出大祸来了!” “你去吩咐那汤尚宫一声,就说皇后娘娘说了,明天每人都得戴御赐的头面参宴,让皇上瞧着心里高兴……别让那靖安钻了空子,她若不戴出来,咱们可没法子闯进她宫里帮她把东西毁了!” 一说到这个,乔婕妤气就不打一处来,也不知那靖安郡主给皇上灌了什么迷汤,竟让皇上亲自过问她所用之人。如今乔婕妤、皇后等人精心安排的眼线一个个都被从锦兰宫调离,锦兰宫剩下的不是靖安自己带来的人,就是皇上赏的人,他们连插手的机会都没有。 黄美人连声答应,告别乔婕妤,快步追上了司珍局尚宫,将乔婕妤教她的话说了一遍。 容渺收了头面,心内也是欢喜的。她虽离经叛道地参过军,到底仍是个年华正好的女孩子,这样用心的礼物,她岂会不爱?因此珍之重之地亲手收好。听说皇后吩咐明天必须戴着它出席生辰宴,她还有些舍不得呢。明天是乔婕妤的好日子,又不是她的,她打扮得那么扎眼做什么?白白抢了人家的风头,反惹得天怒人怨,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乔婕妤一时风光无两,宫内张灯结彩,久不穿红着绿的后妃们仿佛园中一夜绽放的百花,借着乔婕妤千秋宴的机会好生打扮了一番。与朝臣议事毕的杨进听得隐约的丝竹之声传来,忙里偷闲决定去后花园凑个热闹。 戏台搭在听涛苑,此时一段戏唱完,正由宫里的舞姬们表演歌舞。乔婕妤坐在皇后身侧闲闲饮着香茶,并不见得有多么欢喜。黄美人左顾右盼,远远瞧见玄色龙纹衣角在花树之后闪过,身后跟着数名宫人内侍,不是北帝是谁?当即欢喜地起身,怎知杨进脚步一顿,不知与吴松说了句什么,转了个方向,又离开了。 黄美人正疑惑间,那边乔婕妤刚巧朝她看来。两人交换个眼色,心照不宣地一笑。 梅时雨跟着宫人绕过一片杏林,一路走的都是偏僻小路,心生警觉,问道:“敢问姑姑,究竟皇后娘娘何事传召小人?” 这条路是往听涛苑而去,但舍大路不走,专走林间小径,未免鬼祟了些吧? 那宫人头也不回地道:“娘娘叫你在静芳阁中稍侯,有要紧事着你办理,此事不宜声张,你只管听令便是。” 梅时雨心中暗暗警惕,情知多说无益。如今他身份卑微,虽管着司礼监,到底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宦人,宫中后妃哪一个将他放在眼里?当内侍,要么跟着皇上,要么主子得宠,否则很难翻起大浪来。如今皇后有事找他秘密办理,若办得好了,那今后的好日子自不必愁,万一中宫诞下嫡子,他再能加以辅佐,将来内宫首席,也不是不能肖想的。可若办不好,或是出了什么岔子,这事可就…… 胡乱想着,宫人已在一座气派的楼宇前停下脚步,“你进去吧!娘娘说了,你安心等一会儿,她忙完宴会那头就过来亲自见你。” 梅时雨躬身应下,待那人走了,才推门而入。 静芳阁与戏楼听涛苑相邻,并无院墙,是个单独阁楼,一层大殿中空,平时人迹罕至,只有每逢佳节之时,宫中开宴,才会用到这处地方。平时各宫小宴,均由各宫自行安置。今日乔婕妤生辰,宴会设在隔临,皇后请他来此议事,想是便为图隐蔽、便利。 他在殿中恭立片刻,四处打量,这里很整洁干净,空气飘着好闻的熏香味道,想是刚刚有人洒扫过,还焚过香。因国丧的缘故,宫里久不设宴,此时一应桌案摆设全无,只靠里放着一架屏风。 细细一听,似乎还有声响从屏风后传来。 梅时雨下意识地朝那屏风走去,猛地将屏风拉开。 霎时,四目相对。容渺鬓发松散,满面潮红,水眸如泣,盈盈望向他的表情,一如从前般痴迷崇拜。 “表妹……”梅时雨只觉得自己心跳加速,口干舌燥,望向他的表妹,有种想要扑上去,将她搂抱在怀肆意揉搓的可怕欲、念。 可是,表妹为何在此?他是奉皇后之命在此等候的呀! 第69章 私情 杨进大步朝听涛苑走去,尚未进入大门,身后吴松揪住了一个鬼鬼祟祟的宫人,喝住一问,原是罗小媛身边的侍婢,见到杨进,大为惊恐,哭哭啼啼地不敢直言。 杨进蹙了蹙眉,脚步一抬,眼看就要走进听涛苑去,那宫人噗通一跪,豁出去了似的道,“奴婢并非刻意冲撞陛下,实在是……实在是有要紧事要通知娘娘!” 吴松情知绝非小事,瞧了瞧杨进脸色,见杨进驻足,知道这是要他继续审问的意思,便板着脸吓唬了几句,那侍婢哭道:“奴婢自知死罪,亲眼撞见靖安郡主的丑事,为保皇室清誉,奴婢死不足惜!可奴婢跟罗小媛主仆一场,若奴婢不明不白地死了,难保罗小媛不被牵连其中!请皇上明鉴,此事是奴婢无意中撞见的,绝非罗小媛替郡主安排的!求陛下一定要相信奴婢,此事的的确确与罗小媛无关啊!” 说着,一咬牙,铿然叩头下去,杨进飞快上前,一脚抵在那侍婢肩上,阻止她寻死。 “靖安怎么了?说清楚!” 杨进面无表情,可说出的话,令人有种冰寒刺骨之感。 “隔壁……隔壁静芳阁……陛下一去便知……奴婢……奴婢不敢说。”侍婢求死不成,大起大落大喜大悲之下,浑身打着冷战,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杨进立即朝静芳阁而去。 吴松紧随其后,大气儿都不敢出。朝身后的徒儿小连子打个眼色,小连子会意,就停下步子,留在了听涛苑门口。 接着不知谁惊呼了一声“皇上”,接着里面一片骚动,有人说“我也瞧见了,皇上明明过来了,怎么又走了?” 黄美人不动声色地支开侍婢小红,不一会儿,传来小红慌慌张张地嚷叫声,“不好了,不好了!皇后娘娘!婕妤娘娘!靖安郡主与人私会静芳阁,皇上怒气冲冲地捉、奸去了!” 满座哗然。后宫出了丑事,皇后难脱其责,当即起身,“胡说什么!这怎么可能!” “皇后娘娘不信,去门口瞧瞧,罗小媛身边的凝儿不是随靖安郡主去更衣了吗?她正跪在外头呢!说是刚见过皇上!” 皇后一听,哪里还有心思看戏,立即冲出园子,后面一众宫妃,不约而同地跟了上去。 静芳阁里静得诡异。吴松带着人守在门外,门扉紧闭,后妃们到了门前,各个敛声摒气,众妃看向皇后,以目光询问“是就这么闯进去,还是在门口等着?” 按众妃的意愿,自然希望涌进去瞧瞧靖安被捉、奸的窘态,以作今后的谈资。可北帝也在里面,这么没脸面的事被她们共同见证,万一被北帝连带着记恨上了怎么办? 皇后把心一横,当着吴松的面,跪了下去。 后宫有人丧德败行,是她这个皇后失职,她只有跪求责罚。众妃身份比她低,自然也只好跟着一块跪。 乔婕妤为难地道:“皇后娘娘,薇儿身怀龙嗣,不便跪,不如薇儿进去瞧瞧,也好劝皇上几句……” 皇后抬眼看了看她,阳光下,紫金凤翅步摇耀得人眼生痛,小酌过后的乔婕妤艳若霞光,一见到这绝美的脸蛋,再听她柔情款款地安慰几句,想来陛下什么气都能消了吧? 乔婕妤走到吴松面前,软声道:“吴松,你开门吧。” 吴松一脸为难,下意识地望了望乔婕妤的肚子,然后歉意地摇了摇头。 乔婕妤正要发难,细眉蹙起,只说了“你”字,就见那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内打开。 杨进玄衣玉带,高大的身影挡住内殿,神色平静地看向众人:“皇后,婕妤,你们这是做什么?” “宫中出了这种丑事,臣妾难辞其咎,臣妾不敢替自己辩解,请皇上降罪!”皇后伏跪在地,重重叩首。 宫妃们惴惴无言,偷觑北帝面色,却瞧不出是怒是悲。 乔婕妤向杨进身后探头,疑惑道:“皇上,那两个不知羞耻的贱人呢!何不拖出来当众行刑,以儆效尤,一正天威?” “婕妤慎言。”吴松眼皮都不敢抬,小心翼翼地劝了一句,立即退后两步,躬身下去。 “不知皇后所言之丑事,婕妤所说的两人,是怎么一回事?”杨进挑眉,唇边勾起一抹微笑,却莫名地令人感到丝丝冷意,“婕妤身怀有孕,动不动就要观人行刑,怕是不妥吧?” “可……可是……”乔婕妤从没想过,杨进竟然为了一个女人,连这种丢脸的事都能忍,“皇上请看,这是靖安郡主替本宫绣的手帕,上面花样,可与那人姓氏相同!若说靖安跟那人无事,谁能相信?难道皇上就任由那……靖安郡主在宫中胡来?南女淫、贱,污我内闱,岂容一再放任?请皇上从重处之!” 乔婕妤开了头,众妃跟着叩首下去,“请皇上从重处之!” “不知靖安犯了何罪,令婕妤与众位姐妹如此不满?” 后方蓦地传来一把女声,略显低沉,话语中的讽刺意味十足、毫不掩饰。 众人讶然回眸,只见容渺挽着侍女手臂,穿一身南国时兴的绡纱春裙,颜色淡雅,发髻松松挽就,一枚金簪别住发尾,莲步轻移,缓步朝众人走来。原来让她绣什么寒梅手帕,是在这里等着她呢!用寒梅图案影射她对梅时雨有情?亏她们想得出来! 乔婕妤与黄美人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见了震惊和疑惑。 究竟什么地方出了岔子?为何靖安会从外面走来,而不是里面? 乔婕妤第一反应就是冲进门里去找梅时雨。 她身子扭转,就从杨进身侧挤进去。 杨进大手一捞,将她携在怀中,“婕妤,你身怀有孕,行动慢些。” 说的是温和关怀的话,却令乔婕妤蓦地一颤。杨进在威胁她!他在威胁她!难道她冲了进去,杨进就会叫破她假孕不成? 即便靖安逃了出来,她能肯定,那梅时雨一定还在里面!北帝是不是疯了,这种事也能容忍,也能原谅?那靖安郡主究竟是何方神圣?她到底对北帝施了什么魔法?难不成是下了蛊虫? 胡思乱想之间,容渺已步行到她面前,“靖安离得远,听得不大真切,婕妤劝谏重处靖安?敢问靖安犯了哪一条宫规?何处冒犯了婕妤?” “你……”乔婕妤气极,抬眼一挑,陡然望见靖安头上的金簪,不由指着她大喝,“大胆靖安,皇上赏赐给你的红珊瑚何在?莫不是你打碎了,不敢戴出来!” 杨进凤眸眯起,跟着望向容渺头顶。 若没有认错,这枚金簪…… 容渺轻笑道:“婕妤神机妙算,靖安未戴那套红珊瑚,就知是靖安打碎了?” 她不再理会乔婕妤,伏地拜道:“陛下,皇后娘娘,适才靖安发髻被勾扯散了,只好回避宴席,另行梳发,因怕耽搁了开宴时辰,来得匆忙,未能重梳能够佩戴那套首饰的发髻,还请陛下和娘娘原宥。如今那套红珊瑚已被婢女好生收起,着人送回锦兰宫去了。” “你胡说!”黄美人情急之下,一跃而起,指着靖安,快速道,“你分明在这静芳阁内散过发,你那套红珊瑚……” “黄梦儿!” 一声厉声断喝,打断了黄美人的话。 可众人都能猜得到黄美人想说的是什么,当即各人脸色都变得复杂起来。 杨进微笑道:“朕的黄美人好生聪慧。” 黄美人得到北帝夸奖,愕然回过头来,北帝凤眼微挑,笑望着她,连声赞叹,“阖宫之人,无人能出爱妃之右。朕心甚慰!” 接着,语音低沉下去,隐含怒意,“爱妃人在听涛苑,竟对静芳阁里面的事知之甚详,难不成爱妃有隔空视物之能不成?不如爱妃替朕瞧瞧,黄爱卿此刻在家中做什么?是否正为了朕的天下大事,绞尽脑汁、殚精竭虑?” 黄美人再蠢,也听懂了北帝这话是何意。 一时大意,说了不该说的话,竟令自己陷入如此被动的局面。她悔之不已,听北帝提及父亲黄大人,不由后怕,万一牵连家人…… 她连忙跪了下去:“皇上!皇上恕罪,妾一时失言,并不是有心……” “吴松!”北帝根本不听她解释,“适才那宫婢呢?带上来!” 吴松招了招手,就见小连子拖着一个宫人走了过来。 罗小媛失声道:“紫燕,你怎么了?皇上,这是妾身边的侍婢。” “适才这宫婢与谁说过话,都说了些什么?”杨进示意罗小媛稍安勿躁,直接向小连子发问。 小连子回道:“适才黄美人身边的小红从里头出来,见到紫燕,说了两句话。紫燕说,靖安郡主与人偷情,皇上去捉人了。小红就连忙跑回院子,嚷了开来,接着众位娘娘就都跟着到了此地。” “哦,那黄爱妃是怎么知道靖安在里面散过发的呢?紫燕不曾说,难道爱妃当真隔空瞧见了?” 杨进阴沉沉地目视众人,凛凛帝王威严,迫视得众人均不敢抬头与他相望。 黄美人伏地泣道:“皇上,妾一时失言,是胡乱猜想的,以后再不敢了,求皇上原谅妾这一回吧!” “靖安得了副红珊瑚,你心里不舒坦朕能理解。可靖安分明不在殿中,你们一个个都咬定了她在里面与人私会,朕不得不怀疑此事是有人故意为之。你们是觉得朕昏庸好欺,被你们耍得团团转很有趣?还是你们觉得朕不该纳南国女子为妃,与南国结秦晋之好?” 北帝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是极重了。 他待后妃们向来温和,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绝不多说半句,开口唤人,从来都是“爱妃”,并未因谁位分高低而冷落了谁去。 第70章 暴怒 锐利的目光从众人面上一一看过去,最后停顿在罗小媛身上。 “罗爱妃前日才侍奉过笔墨,朕当时如何赞你的?可还记得?” 罗小媛惊惶的脸上透出一抹红晕,“皇上说,妾嘉柔淑慎……”说完,脖子都羞红了。 容渺心内咯噔一下,似乎有一根弦崩断了。 杨进批阅奏折,身边也得有美服侍,之前是黄美人,现在又是罗小媛。 今天不就是这罗小媛的侍婢紫燕斟酒时,手腕上的银镯子勾住了她的头发,才引致之后的一切么? “不错,爱妃嘉柔淑慎,有文秀之美,焉何手下侍婢竟敢诋毁宫妃,妄生事端?” “妾……妾……”罗小媛被北帝当众指责,窘得哭了起来,可的的确确是她的侍婢紫燕做的这事,她百口难辩,该怎么办呢? “陛下,大家也是听那丫头胡言乱语,才信以为真,既然靖安无事,瞧在妾今儿生辰份上,不如陛下宽恕了罗妹妹这回吧?想必她今后会学着好生管教下人的了。对吧,罗妹妹?”乔婕妤适时出言,替罗小媛解围。 罗小媛却不领情,她摇头哭道:“不,陛下,妾管教下人向来严格,今天紫燕不慎勾乱了郡主头发,妾已十分不安,如今紫燕更大逆不道地诋毁靖安郡主不贞,妾不敢担这纵下作乱的罪名!求皇上彻查此事,还妾一个清白!” “彻查?”北帝冷笑一声,目光冷冷地挑向紫燕,“罗爱妃不愿保你,你怎么说?” 紫燕茫然望向众人,最后将视线落在罗小媛面上,“主子好狠的心啊!奴婢与靖安郡主能有什么仇怨?奴婢做这一切,能是为了谁呢?” 罗小媛脸色煞白,震惊地望着她,“紫燕,你是我从家里带入宫的奴婢,你为何如此害我?是你做错了事,为何要推到我身上,说是一心为我?你到底是何居心?” 她跪向杨进,又跪向皇后,“皇上,娘娘,妾冤枉!此婢定是魔障了,她所作所为,与妾无关!” “罢了!罢了!是我枉做小人,是我自己眼盲!”紫燕仰天长笑,情状癫狂,她直起身来,瞪视着众人,“是我做的!与旁人无关!这事,由我开始,便由我结束!昏君!你被自己的女人背叛,面上无光,想拿人来出气罢了!这条命,我赔给你便是!” 她说话之时,吴松就意识到大事不妙,直到那句“昏君”一出,吴松连忙给小连子使眼色。小连子伸手捂住紫燕的嘴,却被咬破手掌,哀叫着退了一步。紫燕趁机上前,重重地叩头在罗小媛身前。 只听砰地一声巨响,紫燕身子一扭,歪在一旁。罗小媛裙角上被溅满血花,大惊失色,一跤跌坐在地。 园中众女无不掩目尖叫。 紫燕双眼圆睁,额头上一片血污。那红的刺目的血,见者无不惊心。 容渺心内锐痛不已。这紫燕与她究竟有何仇怨,不惜以死相害?她入北宫,究竟挡了谁的路? “皇、皇上?”吴松硬着头皮开口,这死尸倒在这里,总得处理了不是?再说,还是乔婕妤生辰,乔婕妤有孕,万一惊吓过后伤了胎气…… “将此婢拖下去!”杨进冷声开口,“挫骨扬灰!其家人亲眷,俱下狱罪之!” 一言出,满场默。 这是杨进第一次在后妃面前流露出狠绝残忍的一面。 “皇……”乔婕妤想说点什么,比如替那紫燕的家人求一求情,比如劝北帝息怒,可一开口,才发觉自己声音竟是抖得不像话。 杨进淡淡瞥她一眼,未说完的话就更加说不出来。乔婕妤整个人都被那慑人的气场压迫住,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跪在下首的黄美人惊惧之下,两眼一番,竟然晕死过去。 “黄美人言行无状,着其禁足三月!靖安随朕进来。其他人等,各自回宫!” 杨进平淡地下令,众人如逢大赦,各自扶着宫人逃窜而去。 皇后勉强行进数步,握着宫人的手,摇摇欲坠。 宫婢直斥陛下为“昏君”,她这个当皇后的,竟任由此事发生在自己眼前,她竟无能至此!不用说,自己这个皇后,怕是更加不得圣意了。 容渺尾随杨进走入殿中。随着殿门砰地一声关上,容渺双膝一软,就倒了下去。杨进一把将她扶住,掀开她手掌一瞧,俱是血痕。袖口滴滴点点皆是红色,杨进在外头时,就已瞧见了。 “陛下……”容渺想站直身子,被杨进死死按住细腰。适才,他也是这么抱着乔婕妤的…… 容渺心里酸涩,别过脸去,赌气不肯看他。 这一转头,眸子蓦地睁得老大,梅时雨立在角落里,躬身立着,捶首不知想些什么。他颈中一道血痕,正是适才她亲手抓破的。 “他……他还没走?” 杨进“嗯”了一声,“朕正问他话,那些女人就闻讯而至。适才跳窗而逃的人,是你吧?” 容渺眸中水汽氤氲,他不问还好,他这么一问,不由心里有气,“陛下的妃嫔好毒的手段!若非容渺自残保持清醒,怕是被陛下和众妃堵在屋里的,就是容渺跟这梅时雨两个人吧?陛下,容渺不知缘何惹怒了众位娘娘,不如陛下开恩,准容渺……” “住口!”杨进脸色阴沉,一声爆喝,打断容渺的话。 不用想,她又要自请出宫了吧? 一遇到什么事,第一个想法不是与他站在一起解决,不是与他好好解释,而是赌气出宫,离他而去!她就那么不想跟他在一起么? 尤其还在梅时雨面前,她连点情面都不肯留给他! 杨进陡然松开拥住她腰的手,容渺身子一晃,角落里梅时雨急忙上前两步,被杨进眼光一望,生生止住步子。 杨进笑了。 “果然兄妹情深,梅总管十分关心朕的爱妃啊!” “小人不敢!”梅时雨连忙跪倒,“小人身份低微,岂敢胡乱攀亲?” “适才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朕原原本本的说清楚!”杨进微眯着眼眸,无声地警告梅时雨不要胡乱提醒,他要容渺再说一遍,仔仔细细的说一遍,地上那摊血是怎么回事,为何见了他来就跳窗而逃,为何与梅时雨二人在此间独处,梅时雨说过什么、交代过什么,都不算数,他要听容渺亲口解释! “你要我说?”容渺双手握拳,无处依靠,唯有勉强自己站稳,一如在外面、在后妃面前一般,站得笔直,不让人看出破绽,此刻她脸色红晕未褪,额上有汗,身上有伤,杨进不是不知,可杨进任由她这般无助狼狈,他要她解释,在梅时雨面前…… “你要我在他面前说?好,我说!”她手指向梅时雨,唇边勾起一个嘲弄的笑。杨进被那笑容刺痛,垂下眼帘,强迫自己狠下心肠。 “司珍局送来头面,说是皇后娘娘指定,要我戴着前来。看戏的时候,紫燕声称黄美人身边人手不足,主动前去斟酒,坐在侧旁的我,就被勾乱了头发。罗小媛十分歉疚,坚持要紫燕送我回去更衣梳妆,我就被紫燕带到此处暂歇,解了钗环重新梳妆。内侍在外唤走红杏,说有要事需红杏去瞧瞧,红杏迟迟不归,我便命丹桂去看看发生了何事。接着忽然异香扑鼻,我被紫燕以香粉挥洒满面……我眼睁睁瞧着紫燕摔碎我的红珊瑚,看着她笑着退出去,越来越热,越来越难捱……我想喝水,又昏昏的想睡,……太难受了,扛不住,我就解了衣带,脱去外裳……” “别说了!”杨进咬牙喝止,一手勾住她的腰,将她带到身前。 “然后梅时雨就忽然出现在我面前……那时我望着他,想起了我们从前有过婚约,想起他曾握着我的手,笑着说会娶我……” “朕叫你别说了!”杨进猛地掩住她的口。 容渺张口咬住他的掌缘,一滴滴血红颜色,从她唇角溢出。杨进双目赤红,狠狠地瞪视她,“容渺,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余光瞥见梅时雨骇然叩头下去,杨进暴躁地吼道:“滚!” 梅时雨重重叩首:“皇上恕罪!郡主一时糊涂,说的是气话!小人与郡主清清白白,郡主以金簪自残,保持理智,与小人绝无苟且!再说……再说小人已然净身……” “滚!”杨进唇间只挤得出这一个字。右手掩在容渺唇上,左手掐住她腰身,将她半拖半抱地带向屏风之后。 梅时雨望着那双人影,眼眸暗淡无光。曾几何时,那野猫一样张牙舞爪的倔强女人,在他面前乖巧文静、害羞又深情,那是他的妻。然此刻他的身份,不过一卑微内侍,靠那男人的赏识而勉强留得一条性命。他卑躬屈膝,低贱如尘埃。这世上之人,恐怕早已将他遗忘。 曲玲珑会不会等他?她腹中还有他的孩儿。希望是个男孩吧,那是他在人间最后的血脉!此生,他再也无法靠近容渺,也不可能再有子息了! 梅时雨颓然退去。 门打开,放入一道明艳的阳光,又闭合,留下一室粗喘。 杨进将容渺抛进屏风后的榻上,眼眸紧紧盯住她,立在她身前“啪”地一声解开玉带。 “你中了春、药不是么?朕这就替你解了!免得你不知廉耻地去勾引太监!给朕丢人现眼!” “朕的脸面,因你一次次地被人踩在脚底,你很得意是不是?真以为朕会次次都回护你是么?” “容渺!你别自以为是!朕还没得到罢了,待朕玩腻了,会主动赶你走的!你不用装模作样地拿乔,朕他妈的还真不稀罕你这套!” 第71章 虐她 容渺水眸涟涟如湖光闪动其中,她望着杨进,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 他说出来了!这才是他的心里话吧? 因为未曾得到,才不肯丢开手。他有那么多女人,何必非她不可? 此刻她心里惧怕的要命,盛怒下的杨进,她是逃不掉,也抗拒不了的。再说,这回逃了,下回呢?只要她在北宫当中,就永远得跟那些女人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争争抢抢,为了这么一个花心的男人,值得吗?就这么将一生葬送在这,她好不容易守住的家人,爹娘、姐姐,还没抱够的小外甥……那才是她的家,她永远的归宿啊! 遥远的北国,一入北宫,再无归期,这生离与死别何异? 杨进,得到了,你真会放我走么? 杨进欺身而上,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就算是她偿还欠了他的吧!他对她至少算是极耐心了……容得她任性了这么久,刚才在众人面前,也尽力回护她,没有怪她又惹事非,没有当众叫破她的摇摇欲坠。 杨进左手向上,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丁香微吐,与其交缠。 右手寸寸下移,没在如云似雪之处多做停留,一路下探,粗暴地撕掉层层裙摆。 轰地一声,容渺只觉脑海中一阵眩晕,一直强行用痛觉控制住的理智瞬间被抽空。所有的难过和痛楚似乎找到了出口,随着他的手,迅速地流失而去。 心口处一凉,又一暖,他恨极了,牙关一紧,就听她闷痛地哼出声。 “别……” 心里正幽怨,哪里顾得上?杨进就是要她疼,要她长长记性! 牙齿一合,在雪梅蕊处,印下一圈齿痕。 “求……” 容渺痛得眼泪都出来了,紧紧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哀求出声。太难堪了!简直是人间最残酷的刑罚! 不求他是吗?不讨饶是吗?那他还客气什么?杨进眸色一黯,邪火蹿起,一串串齿痕,印在凝脂之上,正如朵朵寒梅傲雪而放。 听说她最喜欢的就是梅? 心中一动,眉眼中的暴戾加重了几分,“你喜欢梅花?莫不是因为你那表哥姓梅?” 浓浓的怒气,毫不掩饰。 可她还怕什么? “是!因他姓梅,我自小……就喜欢梅花……” 可是,她哪里知道他会让梅时雨入宫啊?她早就不在乎这人的死活了! “……”妈的!杨进在心里爆了句粗口,此刻,想弄死这女人的心都有了。 她就不能好好解释一句吗?温言软语的,用她的吴侬口音,好好地哄他两句,非要这么惹恼他,激怒他么?牙齿绷紧,在她纤细的脖子上狠狠地咬下去。 痛,全身都痛。已不知何处在起火,处处都沾不得,触不得。适才那点解脱,已被痛意重新压下,药力将过,而她的痛楚越发强烈分明。 身子一下下地打着寒战,瑟缩着想将他推开,想将自己抱成一团。他缓缓下移,这一低头,所见到的令他倒抽一口凉气。 妈的,这死女人! 他又在心内爆了句粗口。 她当自己的腿是什么?地上那摊血,窗台上那抹红,她和梅时雨所说的用自残来保持理智,原来并不是指她手心那些用指甲掐出来的小伤口。她是用簪子频频刺向自己的腿,才没被药力控制,才没被人毁去清誉么? 白生生的腿上,那么多深深浅浅的伤,她对自己是有多狠!她是多不愿意被梅时雨占了便宜! 那一刹那,杨进双眼一阵发热。 一股想要流泪的冲动,令他连忙闭紧了双目。 他是怎么做的?他质问她,怀疑她,明明听过梅时雨的解释,知道两人是中了药的,而她又已逃脱,他还是在意,还是怒不可遏!他要她在梅时雨面前向他解释!他要细细分析两人的口供有无出入,要确定她是否背叛了他,哪怕那可能性微乎其微…… 他背转过身,重新扣好玉带,拢好鬓发,他又恢复了一丝不苟清明笔挺的模样。 而她,那一身伤,有他施暴的手笔,也有她自己的杰作。他多看一眼都不忍。 扯过她凌乱不堪的裙子,将她轻柔地包裹住。 勾起她的下巴,低声道:“为何不说?你腿上那些伤?” “有区别么?”她冷笑,他的怀抱明明很温暖,正直明媚深春,可她为何觉得冷,觉得孤寂极了?“你不继续了么?” 她望着他的目光如数九寒冰,“我把自己,给了你吧!你说过,得到了,也就不稀罕了。” “朕……”他歉疚地垂头,轻吻她的额头,一时不知该怎么说。放下身段说些好听的哄?别说他是北帝,就是从前,他做那不受宠的晋王时,也不曾向哪个女子服过软。 “然后,放我走。”她端起他的下巴,迫他与自己相视,勾住他的脖子,印上娇美柔软的唇,青涩而笨拙地吻他,“放我走……”她一遍遍重复,睫毛轻轻颤动,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他的嘴唇、下巴、脸颊,均被那泪水打湿,他回抱住她,“容渺,朕的渺儿,朕不会……再不会……你……” “求你了……”她固执地道,“求你了。我不想留在这深宫,你当可怜我吧!求你了!”挣脱身上覆住的细纱,她伸臂箍住他,一遍遍哀求。 “……”无声地拥住她,将她紧紧护在怀中,心中无限悔恨。可是此刻,她是什么都听不进去的,他能如何?真的放她走么?两人再有这么几回波折,他这辈子也别想哄她回心转意了吧? 他想不通为何自己如此在意,他只知道,他不想放手。 千里迢迢将她娶回来,不是为了伤她!是心疼她,是舍不得她! 可为何会变成这幅模样?他们之间,到底是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僵,这么艰难呢? 她不是那种庸脂俗粉,她跟男人一样战斗,聪慧无双,她与他是天作之合!为何现在她会变成这样呢? “不放!不放!”他紧紧抱住她,将头埋在她发肩,“容渺,你信不信命?你天生注定就是要嫁给我杨进的!你记得释风法师么?那大和尚!他师父是得道高僧、玄鸿法师。他告诉我,向南,那里有我要找的人。有与我命运息息相关、能助我得偿所愿的人!我后来回想,那人就是你!” 他与她相视,她眼中毫无波澜,没注意到他没有自称“朕”,也没有注意到他眼中的深情。 “一步步推着我走,推着我向前,破坏我的一些计划,迫我不断改变策略,甚至最后替我斩断最强障碍的人,正是你!”他轻轻抹去她的泪痕,轻吻她的脸颊和嘴唇,轻声道,“你相信轮回么?如果我说,我曾亲眼目睹过自己的前生,你会不会认为我疯了?” 她愕然抬起头来,眼中终于有了生机。 他,说什么?前生…… “对,前生。”他以额抵住她的额头,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前生我很窝囊。五岁,母妃被皇后勒死,而我茫然不知;十四岁,我骑马摔断了腿,接着染上咳疾,日夜咳血。父皇将我驱逐出宫,说是离宫立府,其实是被被幽禁在一个虚有其表内里破败不堪的小院……” “后来我及冠,有臣子想起我这个晋王,上书替我请婚。我同时娶了一妻一妾,均是当朝重臣的旁支或庶出。我前生未有子息,因为那两个女人谁也不敢靠近我,怕被我染上了咳血症。我视我那嫡妻如宝,可她最后,为了帮她父兄所支持的皇子,为了铲除我这个皇室血脉,在我药里掺了料。当我有所察觉时,已然晚了。犹记得那晚,电闪雷鸣,她向来怕黑,怕鬼,可她端着烛台,进了我的屋子……” 容渺手指发颤,不自觉地将他的手握住。她从没想过,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奇异之事,竟然同时在他身上发生过…… “那是她第一次抱住我。软软的身子,透着香气,让我枕在她温热的胸口……”杨进眼眸血红,射出浓浓的恨意,“她用那张令人迷醉的嘴唇,撒娇般地劝我,喝吧,喝了就不痛了,就解脱了,解脱她,也解脱我……” 他陡然起身,别过头去,背对着她的肩膀隐约抖动着,她以为他在哭,而他渐渐笑出声来,“讽刺么?这就是我梦到过的前生!你不会知道那种恐惧,死亡的恐惧,每一夜都笼罩在头顶,让人无法安神。” “我曾跟大和尚说,这世上没什么黄泉路,孟婆汤。人死了,就只有无边无际的冷和孤寂。这个世上的一切都跟你再没有关系,甚至不会有人记得你。” 他沉默下去。 背对着她,久久不语。 声音全消,连动也不动。 她慢慢地穿好衣裳,犹豫着,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们刚才经历过那种尴尬,她一开口,是不是就预示着必须原谅他?可她心内已打定了主意要离开的。她要离开他,正因为经历过前生相同的孤冷,这一世她才想热烈安稳的活着。 第72章 清河郡主 “所以……”他终于从长久的沉默中回过神来,扭头看着她,按住她的肩膀,“所以,遇到你,你捉了太子晟,你帮我下定决心逼宫……” “你跟我,是天生一对。你相信么?我第一次看见你,就有种莫名的熟悉之感,好像隐约中,就知道你跟我是同一类人。我知道这很可笑,可你的确是!你在战场上,耀眼夺目,比画上的女仙还美。我喜欢看你自信的模样,喜欢你每次小计谋得逞时的神采飞扬,喜欢你调戏女伎时故作老练其实很愚蠢的调调……” “容渺……”他吻她,“你得留在我身边!你注定是我的女人!为你,我不介意成为暴君,不介意成为是非不分的蠢货!不管事实对你多不利,我总是选择先护住你,犹如一种本能。而你那么聪明,那些后宫女子的雕虫小技难不倒你的,只要你愿意留下,我相信你有无数种法子替你自己解围,容渺,留在我身边,别走。” 注定? 为何她的人生总被注定?注定要进北宫,注定要离开故国,做别国宫里的孤魂野鬼? 是谁决定了她的命运? 明明她已逆天改命,明明她已经尽其所能!她不甘心,不甘心此生再次虚度!谁知来生被注定的,又是何等残酷的命运! “是么?”她冷笑。 “你为我做个暴君,做个蠢货?那你杀了乔婕妤和她腹中骨肉!你杀了惹是生非的黄美人,杀了你那虚伪的皇后!杀了你阖宫的妃子,只宠我一个!好不好?今天的事,她们个个有份,人人都是帮凶!你能替我伸张正义么?你能替我主持公道么?你能让他们再也不敢在我身上动那些坏念头吗?”她笑得残忍,说出的话更残忍。 “你……”他沉痛地抿住嘴唇。他想说,有些事非做不可,有些事无可奈何,有些事是前生欠下的债,不能不偿还的……可望着她残忍的笑,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或者,放我出宫。如果我的出现,真对你的新生有那么重要的作用,当是报答我,补偿我,让我出宫吧!放我回南国去,行吗?” “不,容渺……”他捧住她的下巴,欲吻,被她猛然挥开。 “那就别碰我!杨进,你这王八蛋!你这伪君子!谁稀罕做你的女人!谁稀罕你的北宫!”她狂奔而出,撞倒屏风,撞得他一晃。 他没有伸手去拦,也不曾追上。阴暗的角落里,他身上被投下浓重的影。眸中的深情渐渐被清冷的恨意取代。 皇后魂不守舍地回到中宫,送走了轮流上门来求她“做主”的罗小媛和黄美人,贴身侍婢晴儿上前,小心翼翼道:“娘娘,那靖安郡主说,是奉娘娘之命戴了那套珊瑚?娘娘觉着是她故意陷害影射今天这事是娘娘布局,还是谁人想借刀杀人,陷害娘娘?” 皇后头痛不已,着小丫鬟按揉眉头,道:“是谁都不打紧,今天黄美人露了痕迹,她是谁的人,皇上清楚得很。本宫只担心皇上因此事恼恨,毕竟那是天子,也是个男人!谁能容忍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指出其妾不贞?上回那黄美人已设过同样的局,皇上一句话就揭了过去,皇上是什么意思,她竟不明白!这回再故技重施,怕是皇上心里早记恨上了她和她身后之人!本宫不怕人家泼脏水,只怕皇上觉得本宫一再由得此事发生是本宫有意纵容!” 皇后叹息一声:“晴儿,你走一趟,去见黄美人,就说是本宫的意思,皇上着她禁足这三个月,叫她也抄一百遍宫规来!” 晴儿欲言又止,想了又想,还是忍不住道,“娘娘太心慈了,上回那靖安郡主伤及龙体,也是这般轻罚,如今黄美人刻意诬陷,还攀扯到娘娘,又是如此轻处……那些宫妃都不是省油的灯,瞧着娘娘这样良善,今后还不蹬鼻子上脸、变本加厉?” 皇后淡淡地一笑。没有说话。 她和北帝之间是什么关系,如何相处,没人比她之间更清楚。小惩大诫摆摆皇后的威风也还罢了,若真动了要将谁如何的念头,怕是第一个不答应的就是北帝。 这后宫看起来是她在打理,可从头到尾,她只是个听命行事的傀儡罢了。 是夜北帝驾幸琼罗苑,这天是乔婕妤生辰,却出了人命大事,北帝前去安慰,也是常情。容渺听说后,只是冷冷一笑。 她有三个月的禁足,在锦兰宫抄写宫规,倒也心如止水。 杨进再未来过。 七月,南国听说和亲郡主不得北帝圣心,而那一百美人一个也未得幸,直接都被分给了众臣,眼看乔婕妤就要诞下皇嗣,不由替本国郡主捏把汗,提议再送一批贵女入北宫。 这批名单之中,以曲氏嫡女曲玲珑为贵。 离家上路,曲玲珑心里松了口气。这半年多来,拜容渺所赐,她与梅时雨私相授受、□□的消息传的沸沸扬扬,京中贵族不愿上门提亲,寒门小户她又不甘心嫁入。正值容渺不受宠的消息传回南国,曲玲珑就动了心思,听说那个俊美的谋士杨进成了北帝,那样出色的人,怎可能看得上容渺?曲玲珑的心又活了,她要嫁的好,要吐气扬眉,北国那么远,消息传不过去,北帝行幸时,她做点小小的手脚,失贞一事绝不会被发现!到时就算容渺嚷破这桩丑事,也可以冤她是嫉妒。曲玲珑越想越觉得这是条可行之路,哭求父兄替她安排。 而曲家此时的境况也不大好,广陵王回国后,性情大变,疑神疑鬼对谁都不信任,眼看皇位就要与他失之交臂。曲家不得不另寻出路,听了女儿的提议后,曲演考虑了两天,然后开始筹谋。 八月中,被封为清河郡主的曲玲珑到达北宫,乖巧伶俐,又美丽娇俏,北帝十分满意,同意将其留在宫内,随行的另外十九位南国贵女,留下两名养在宫里,其余十七位依旧赐于朝臣。 清河郡主合婚宴上,并未见到容渺。向旁人打听,听到不少阴阳怪气的评价,“你说那位啊,人家傲着呢!连陛下都不放在眼里!前些日子陛下的万寿都不曾出席,这和婚宴算什么?又不是封妃大典!” 看来容渺不受宠是真的!曲玲珑暗暗得意,一边八面玲珑地与宫妃们举杯,一边替自己将要迎来的洞房花烛而雀跃。杨进本就俊美,如今这帝王冠冕一加身,更显挺拔威武。她心内化成了一滩水,幻想着承宠,幻想着未来的锦绣前程,平步青云。 可当晚想象中那般美好的合婚礼并未得成,宴会上侍婢通传,乔婕妤突然腹痛不止,北帝连忙前往琼罗苑。 早不生、晚不生,偏在这个时候生? 曲玲珑气得在新床上哭了一宿。 第二日传来消息,乔婕妤夜里滑下一个七斤重的死胎,原应是个公主。 北帝悲痛不已,其后数月,不曾踏足后宫半步,生怕触景伤情。 朝臣扼腕惋惜,这是北帝第一个孩子。乔氏一族愤愤不平,扬言要彻查。北帝为平复乔氏怒火,下令将乔婕妤封为焱妃。 三天后,钦天监上表奏曰,南方柳土獐星异动,恐帝姬夭折乃受其冲。乔婕妤大哭,直言南国之女克死了她的公主。一时之间宫内所有南国来的无论嫔妃还是宫人,都成了罪魁祸首。 容渺本就甚少出门。而曲玲珑刚刚打开新生的大好局面,就被这么个流言给毁了前程,她一进宫就克死了北帝的第一个孩子!今生她还想得宠吗? 可陛下不来后宫,她又没人脉去前朝疏通陛下身边的近侍,见不到陛下,只有忍泪自怜。 容渺一入宫就被北帝指定了婕妤份例,随着北帝对她的冷淡,慢慢被内务监私自削减供应,仿佛一夜间回到了前生的冷宫岁月。有时候容渺问自己,这一世重生,是不是就为了这么无声无息的老死宫中? “皇、皇上,”吴松回话时,只觉得自己头上冷汗直冒,“近来……靖安郡主那边,有点不太平。” 龙座之上,玄色锦衣的男子眼睛盯在书上,淡淡地“嗯”了一声。 “新来的清河郡主,不知怎么……嗯,拿住了靖安郡主的把柄……好像……” 上首低垂着头,嘴唇紧抿,没吭声。 “让靖安郡主做鞋子给她……还……让靖安……” “吴松。”淡淡的语气。 “啊?小人在。” “你嗓子被掐住了?说话这么吃力?”上首那人抬起眼,斜睨他,“说重点!” “是!”吴松松了口气,看来自己没押错宝,皇上果然是在意靖安郡主的。虽说快小半年没召幸过她…… “清河郡主让靖安郡主亲自给她量尺寸,试鞋子,靖安郡主一声不吭,任由对方挑三拣四。宫里都传开了,说靖安郡主在闺中时不安分,怕清河郡主揭她的底。” “嗯。”杨进颔首,表示知道了。 “皇、皇上……”吴松又看不懂了,靖安郡主从前被乔婕妤打压,皇上都会出手管一管,如今靖安被并不得宠的清河压在头上,皇上竟不准备插手? “皇上不去后宫走走么?近来,朝臣们颇有意见,事关皇嗣……” “吴松。”杨进唤他,眸子冷冷地,瞥他一眼,“朕是皇上。那是朕的后宫。” 吴松冷汗如雨,惶然退下。 第73章 新人 “这书不错。”上首那人放下书卷,淡淡道,“这罗之义有点本事。吴松……” 吴松打起精神听令。 “宣罗小媛御书房侍墨。” 吴松心里吊得高高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他深深躬身下去,“是,小人这就去宣召罗小媛。” 他的劝谏,北帝终还是听了进去。 身上背负着众多朝臣和宫妃的托付,让他沉重得有点喘不过气。这下好了,北帝给了面子,他也好向各方交差。每天来向他探消息、打听情况的那些人也该放他歇息两天了…… 罗小媛奉旨侍墨,一改前些日子的颓然神色。因受宫人紫燕拖累,被皇后罚了三个月月俸,这点银钱虽是小事,脸面丢了却是大事,人人以为她嫉妒靖安郡主受宠,让她呕得不行。 同样是没侍过寝的宫妃,她品阶虽低,靖安却连品阶都没有呢,她至于嫉妒靖安么? 罗小媛当天在御书房侍奉笔墨,当晚,留宿北帝的太极殿。 一石惊起千层浪,宫妃们不淡定了。 北帝从来没有允许过后妃留宿过。在失去帝姬的痛苦淡去后,北帝选择了罗小媛做那剂安抚创痛的良药。 后妃们觉得看到了曙光,同时又悲愤不已,北帝释放出愿意回归后宫的信号,而拔了这头筹之人,却是品阶低微的罗小媛,他们怎能甘心? 第二天,罗小媛入中宫请安,甫一进殿,就听角落里幽幽的传来一句“狐狸精”。罗小媛面色一僵,强撑起一个笑容,蹲身行礼,“娘娘万安。” 皇后抬了抬手:“你辛苦了,早点回去歇着。” 罗小媛羞红了脸,没有拒绝,“是。” 罗小媛躬身退下,不妨身后立着个人,就那么直接撞了上去。 头顶传来一个尖利的嗓音,“你眼睛瞎了?连本宫也敢冲撞?” 罗小媛慌忙致歉:“对不住,妾未曾瞧见焱妃娘娘进来。” “你自然瞧不见我,如今除了皇上,你还把谁放在眼中?”已成为焱妃的乔婕妤抬起保养得宜的手,捏住罗小媛的下巴,“瞧瞧你这张脸,寡淡至极,小鼻子小眼睛小嘴巴,有什么好看?就凭你也配人骂一句狐狸精?” 黄美人在旁笑道:“娘娘有所不知,这书本网出来的女孩儿,自小是爱看书的,哪像咱们,除了死啃女戒女则,哪懂什么情趣?罗小媛啊,自有勾住陛下的本事……这成了精的女人,下作手段多着呢!咱们光明正大规规矩矩,哪懂得那些不要脸的功夫?” 座中低低发出几声嗤笑。 皇后听着不像话,咳了一声,“都散了吧!” 罗小媛脸色红的能滴出血来,“黄美人,你……你胡说……我没有……” “没有什么?是没有勾住陛下,还是没有成精?”黄美人笑着起身,不留情面地讥诮。 罗小媛咬住嘴唇,眼泪在眼眶中打转,看起来委屈极了。 焱妃手指甲刮过她的脸,笑道:“瞧瞧这梨花带雨的模样,真是我见犹怜!不过罗妹妹是不是用错了地方?这里是后宫,眼前都是咱们姐妹,皇上不在,你装这样子给谁看呢?”手一抬,一个巴掌甩在罗小媛脸上。 罗小媛偏过头去,眼泪扑簌簌落下,“焱妃娘娘何必跟我过不去,我身份低微,不过侍奉陛下一回,怎么也越不过娘娘去的。” 焱妃见她竟敢反驳,抬手又要打。罗小媛吓得向后缩去。 “焱妃妹妹!”皇后肃容喝止,“够了!成何体统!” 曲玲珑一直坐在下首位置上,见到焱妃,本能地就想逃开。早知今天焱妃会到,她就不来给皇后请安了。焱妃张扬跋扈,又向来看不起南女,对她从来都不客气。她拿住了容渺的短处,扬了威风,本是想来显摆一番的,毕竟听说宫里这些妃子频频对靖安动手,都没能讨得什么好去。 焱妃抚了抚指甲,眼光在屋中人脸上一一掠过,在曲玲珑面上停顿住,嘴角微微勾起。曲玲珑心中大感不妙,扯出一个僵硬的假笑,正要说点什么。 罗小媛哭着蹲身下去,将焱妃的注意力拉回,“是妾冲撞了焱妃娘娘,给娘娘赔罪了。妾告退。” 掩住嘴巴,奔出去,身后侍婢连忙跟上,惶急不已。 罗小媛迎面撞上一个高大健硕的胸膛,她身材娇小,仰起脸,愣了片刻,才蹲身唤一声“皇上”。 杨进望着面前的女人,昨夜的一切浮现眼前。 温柔如水的女子,低眉顺目地替他除靴,软糯得嗓音劝他,“皇上这样苦,身边总得有个人陪着。妾愿做皇上的知心人,不要位份,不要恩宠,能站在皇上身后,替皇上端茶递水,陪皇上说话解闷,总好过皇上一个人扛着所有压力,就是再强悍的肩膀,也是会垮的……” 第一次,有个人在他面前,说他这个当皇帝的人“苦”,第一次有人把他当成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英明神武需要仰望的一个神。 那一刻,心好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有点疼。 此刻,那小小的女人脸上印着一个鲜明的巴掌印,眼泪饶是硬憋着,也依旧爬满了嫩生生的脸。 “吴松。” 杨进没问罗小媛,直接就派吴松过去打听。不一会儿,吴松身后跟着几个花花绿绿的人朝这边走来,罗小媛手扯着杨进衣角,含羞与他说着什么。花园里阳光刺痛了一众宫妃的眼。 焱妃面色阴沉地走来,身后跟着黄美人几个。 “乔爱妃、黄爱妃都在。”杨进淡淡地打招呼,手下意识地搭在罗小媛肩上,“柔娘年纪小,不比你们沉稳。” 他说着,目光落在焱妃霎时僵住的面上,“爱妃们多担待……” 声音淡淡的,却犹如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得焱妃晕头转向。 他是在警告她么?警告她不许再动罗小媛? 她愕然片刻,目光转向罗小媛,阳光下那女子白净温和,憋着嘴稍显委屈,这样的女人既不耀眼也不妖艳,她凭什么就突然得到了北帝的爱宠? 而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宠妃,除了在他的默许下耀武扬威,其实得到过什么好处?他从来没有如此偏袒护佑过她啊! “年纪小?有多小?”焱妃讥诮道,“陛下是不是忘了,妾与她同年……” 杨进回眸,牵住罗小媛的手,“朕当真忘了,柔娘快生辰了吧?” 罗小媛羞涩道:“是,亏得陛下记得。妾是九月十二的……” 两个人有说有笑,就那么牵着手走远了。 阳光下,焱妃望着那一双人影,有些眼晕。身子轻轻晃了晃,一旁黄美人连忙扶住她,“娘娘,陛下似乎很喜欢那罗小媛……”焱妃见到吴松,知道北帝在附近,匆匆忙忙拉着自己过来“偶遇”他,谁知竟吃了一顿排揎。想必心里不好受吧? “上回皇上召她侍墨,就夸她什么温柔贤淑的,那时妾就知道这鬼丫头是个有心计的,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就这么骗过所有人直接讨了陛下欢心。上回出手收买她身边的紫燕,本是想牵连她受处罚的,谁知皇上竟轻轻放过。” “你想如何?”焱妃冷声道,“收起你那些心思吧!她若出事,你以为皇上会不知道是你干的?经过上回,皇上可曾正眼瞧过你一回?” 一句话说得黄美人伤心不已。 焱妃扭着手中帕子,恨声道:“皇上不就是贪新鲜么?从前的靖安,现在的罗小媛,都是一样,清汤寡水的,皇上看腻了艳丽多姿的,如今就爱这一款。难不成本宫手下就找不到这样的人么?你等着瞧吧,皇上会回心转意的,本宫绝不会把皇上让给那些贱女人!” 焱妃以忧思故去的帝姬为由,声势浩大地病了一场。乔家为了安慰这位备受圣宠的宫妃,将其胞妹乔芝儿送入宫中侍奉汤药。 乔芝儿自幼酷爱读书写字,是个薄有才名的女子。样貌不及焱妃,胜在白皙洁净,清新脱俗。 这一切似乎都与容渺没关系。此刻她亲手给曲玲珑穿上绣鞋,单膝撑在地上,仰头道,“现在你可以说了么?” 曲玲珑嘴里笑了几声,将刚穿上的鞋子甩得老远,“就这手艺,也敢做绣活给陛下?真给南国绣艺丢脸!” 容渺压抑着心头怒火,垂头道,“你不满意,我再改。说到底,你不过是想给我难堪,看我吃瘪罢了。我都由得你。你先告诉我,我父亲到底如何?” “怎么,进了北宫,犹如被人剪去了翅膀?探不到家中消息?你不是很厉害吗?你不是很多军中的兄弟么?他们怎么不帮你?”曲玲珑笑得极为得意,“要不,你直接去问陛下?陛下也清楚啊!这些事,早有人告诉给陛下知道了呀!” 问杨进? 她不是没想过。 可是她宁可被曲玲珑侮辱,也不愿再面对杨进! 听说,他新人在怀,先是罗小媛,又有乔小姐……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重徽迭照,谢谢蓝蓝蓝蓝,谢谢你们的地雷、火箭炮、留言、一切……~ 菲菲这篇文有许多许多的问题,各种不理想,感谢你们仍然不离不弃,每一个留言菲菲都有认真的看,超级感激。无以为报……晚上19点19还有一更。谢谢! 谢谢所有的小天使,谢谢每一个留言打分的亲们!有你们,菲菲觉得自己很幸运,也很幸福。 第74章 不客气 曲玲珑觉得这种感觉很妙,一个将你压得抬不起头的人突然有一天乖乖地臣服在你脚底,明知你是要玩她耍她,偏她只能忍耐,丝毫不敢造次。 “听说,你身边那些宫人都是陛下赏的?怎么,使不动?”轻蔑地望着容渺,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笑。 容渺攥起拳,别过脸去。 曲玲珑其实说的也没错,杨进给她这些人,说是恩宠,其实也是另一种形式的禁锢。她但凡有个什么风吹草动,杨进肯定都会第一时间知道。而曲玲珑已拿捏她许多时日了,杨进岂会不知?多半是懒于理会罢了。 他总是这样,一方面说喜欢她,想对她好,一方面却任由她在宫中自生自灭。 对他来说,平衡之道是首要的。其次才是真心。 容渺知道曲玲珑是不可能说的了。侮辱已经受得太多,此刻她望着面前这张熟悉而令人憎恨的脸,第一次觉得后悔。有了重生的机会,掌握绝对的优势,她竟然从没想过赶尽杀绝。 包括后宫那一众无聊至极搬弄是非的女人,她清高自持不愿同流合污,不愿轻易出手弄脏了自己,又如何? 她的日子并没有变得更好过,反而一再被卷入漩涡。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她直起身,转头就走。 “站住!我让你走了么?” 曲玲珑话落,就有两名宫人上前,拦住容渺的去路。 “把这鞋子拿回去,不合脚,再改!这配色我不喜欢,什么乱七八糟的!最近腻烦了绣花绸缎,我要串珠丝履!” 容渺回头,轻轻一笑,“曲玲珑,玩够了没有?有趣么?你是以为自己能用这法子玩弄我一辈子?真当我容渺是好欺的么?” 曲玲珑怔了怔,心里隐隐升起不详的预感,“你……你能怎样……” 她与梅时雨私定终身一事,谁知道呢?容渺拿不出证据不说,她也一样能反咬对方一口,毕竟容渺和梅时雨是青梅竹马,这是否认不了的! 曲玲珑心中稍定,扶着侍婢的手,仪态万千的走回自己住的祥云宫。穿过御花园,正要绕过长廊时,曲玲珑迎面瞧见一人垂头向她走来。 那身影有些熟悉,令她愣怔不已。 手里的帕子攥紧,努力压制住就要脱口而出的尖叫。 他怎会在这? 他怎会穿宦人服色? 为什么进北宫这么久,都没有人跟她说过,这宫里不仅有容渺,还有他? “清河郡主万安!” 躬身行礼,眼眸却不由自主地望向她的面容。 依旧貌美……可是,为何这么瘦?刚生产过后的妇人,不是该体态丰腴的么? 是了!他失踪这么久,她那般痴心,定是十分惶急,寝食不安,又怎么能安心休养?遑论她一个未婚闺女,骤然有孕,又失了夫婿,定然承受了不少风雨。 这么一想,梅时雨不由心痛得缩成一团,恨不能立时握住她的手,好生安慰几句。 自打知道南朝送来的清河郡主是曲玲珑后,他每天坐立不安。自己困在北宫,书信传不出去,一直也不知道自己今生唯一的孩子是男是女。他一直在寻找机会见一见曲玲珑。 自从上回静芳阁一事后,他已很少迈入后宫,皇后每每有事吩咐,均是来去匆匆,并没时间停留。 天可怜见他终于见到她了!他有好多话要说,好多事要问! “郡主可否赐小人片刻时间,小人有些家乡事想向郡主打听打听……”他说的隐晦,率先走向一旁隐蔽些的所在,回眸望着她,等她过来。 脚步迟疑许久,怎么也迈不出去。曲玲珑此刻内心挣扎着,想逃,又想揪住他问问,为何弃她于不顾。曾经的点点滴滴,虽悔恨不已,可那都是真的。她的情是真,相思是真,奉献的一切都是真的! “郡主。”他着急地又唤了一声。 曲玲珑磨磨蹭蹭地走过去:“你有什么事?”不是他与人私奔,弃她于不顾么?他竟还有脸来找她! “玲珑!你为何会嫁入北宫?孩儿呢?他……是男是女?如今养在何处?你放心,如今我虽不大自由,但北帝和北后都十分信任我……你相信我,总有一天我能随意出入这禁宫的!到时我们把孩儿接过来,找个可靠的人家养着,不时地就出宫瞧一瞧……你……” 梅时雨激动地说了一堆话,曲玲珑却一句也没有答。 一抬眼,发现她抿着嘴唇,情绪复杂地望着他。 曾几何时,她心中那顶天立地绝不折腰的才子梅时雨,变成了这副模样? 将孩子接到北宫外找个人家养着? 他是安心要在这宫里做一辈子的奴才! “你怎会……”毕竟是深爱过的人啊!曲玲珑怎会无所触动? 梅时雨脸色涨的通红,“玲珑,这辈子,我是无望了……”若非急于知道孩子的下落,他是没勇气以这副模样跟身份见她的。 他还记得从前她望着他时那份崇拜迷恋的眼神。 可如今,他再也不是从前那意气风发的俊俏郎君了…… 心中哀叹一声,他强打起精神:“玲珑,你告诉我,孩子在哪儿……是个男孩儿么?”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伤怀片刻,曲玲珑从巨大的悲哀中走了出来。她已傻了太久,不会再为面前这人伤心了,“我是北宫妃嫔,你是宦人,请你无事不要骚扰我。否则我定然请陛下治你的罪!” “还有……”抹去腮边泪珠,她道,“不要乱说话,本郡主与你从未相识过……若被人猜忌,下场你知道的……” 说完,曲玲珑拂袖而去,梅时雨想拦住她,碍于众多宫人在旁,只得忍耐。 一旁花枝微微一动,露出半边白嫩嫩的脸庞,珠玉在头微微点缀,身上浅淡的一袭月华裙,正是焱妃入宫侍疾的胞妹乔小姐。 望着梅时雨与曲玲珑分头而去的背影,乔小姐若有所思。 是夜,容渺夜访御书房,请求北帝准许其回归故国探望亲眷。北帝当场将其请求驳回,并扣留一应其传出宫外的书信。 次日,容渺手捧新做的绣活出现在昭德殿外,希望北帝收下她的心意并准许她回国。北帝称有政务要理拒绝召见。 第三日,北帝宣召容渺侍墨,只一炷香时间,就有人瞧见容渺掩面而出。 第五日,容渺亲手做了糕点,在北帝殿外跪候。北帝与罗小媛通宵饮酒作乐,容渺在丝竹声中跪了整夜。 第七日,容渺拦住去往御书房的罗小媛,请求她帮忙向北帝说情……被罗小媛婉拒。 第十日,容渺被皇后训诫,罚禁足一月,不得接近陛下半步。 在这十天当中,容渺一反常态,早令阖宫震惊不已。这南国郡主到底想干什么? 就在容渺努力地求见杨进而不得的这十天内,后宫发生了几件大事。先是司礼监总管梅时雨在出宫途中遭人伏击重伤,皇后追查之下,发现事情牵连到新来的清河郡主身上。接着黄美人跳出来告发清河郡主与梅总管有旧。皇后低调查问,在清河郡主身边宫人口中逼问出其二人旧事。 皇后不敢隐瞒,将此事告知北帝。北帝没有亲自审问,听了吴松复述,淡然令道:“由皇后处置吧。” 皇后即刻将梅时雨下狱,将清河郡主打入冷宫。 三天后,告发此事的黄美人暴病,卧床不起、人事不知。 一时之间,后宫人心惶惶。这一件件事情背后,似有一只看不见的黑手在策划筹谋,北宫虽表面上吵吵闹闹不曾平静过,可任谁都不曾翻起太大的浪花。北帝宫妃加上清河郡主共十二人,这是第一回有宫妃被打入冷宫,第一回有人突然“暴病”。 九月初,秋风萧瑟,满目悲凉。容渺终于收到入宫后第一封家书。 “……家中诸人俱平安顺遂,勿念……” 父亲亲笔所写,盖着镇北侯的赫赫印章。 可这是真的吗?家中人当真无事?曲玲珑分明说,容家出事了…… 她真的好想回去亲眼看一看。 可是杨进不许!杨进偏偏不许!她若派人回去,一来一回,就是一个多月,她怎么等得了那么久呢? 一颗急切不已的心,再也不能安定下来。她疯狂地念着家人,念着故国的一切。 她要回去,要回去跟家人在一起,而不是被困在这宫墙之中,与这些女人争斗! 杨进不肯见她,她自有办法迫他相见。他不是任由她自生自灭么?那就让他知道,她自有办法让他的后宫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罗小媛的父亲罗之义接连高升,如今俨然北帝身边第一红人,北帝继位后开始培植新的势力,罗之义便是其一。罗小媛在后宫越发得意,隐隐有与焱妃分庭抗礼之势。 九月十二日,皇后奉北帝之命在御花园设秋宴,赏菊吃蟹,给罗小媛贺生辰。这天,禁足中的靖安郡主盛装而来,为免扫兴,皇后不好出言斥责。 北帝与后妃同乐,饮了数杯,因前朝事忙,暂留片刻便即离去,靖安快步跟从,在甬道拦住圣驾。 “陛下还要避我到何时?” 杨进蹙眉:“吴松?” 吴松为难地摆摆手,招两个内侍将靖安郡主拖住,小声劝道:“郡主,前些日子发生了好些事,皇上心里不痛快,您行行好,别惹皇上了……回国的事,是不是迟些待皇上心情好些再提……” “……”她不是没努力过,她试过哀求、讨好,“请吴总管转告陛下,从今天起,靖安再不会客气的了……” 吴松一时没听懂,赔笑道:“郡主别说气话……皇上待郡主如何,小人是瞧在眼里的,您看如今后宫谁人敢找郡主的麻烦?那清河郡主,早被发配冷宫里去了。她如何待郡主的,皇上嘴上不说,心里可都明白……” 第75章 毁容 冬月初七,南国镇北侯府领卫唐兴文从北宫正门送入正式拜帖,以亲眷身份求见靖安郡主。 北帝在昭德殿配殿阅澜堂接见了唐兴文。 容渺来时,雪落了一身。连披风都不及解下,急问,“唐领卫接到我的信了?我父亲母亲如何?休要拿一切安好来骗我,那曲玲珑不至胡乱拿这事来诳我,数回家书中,早发现父亲闪烁其词,请唐领卫千万与我实话实说!” 唐兴文苦笑:“如今郡主,怕是要称属下一声姐夫了……” 容渺怔住:“什么?” “今夏,属下蒙侯爷不弃,被招为婿,已与侯府二小姐成婚。” “二姐嫁了你?”容渺十分意外。前生,二姐一辈子与那庞少游纠缠不清,抑郁成疾,独自死于城外庄子里。今生,二姐平安诞下孩子,竟改嫁于唐兴文? “是!” “那庞家……”以庞少游的性子,不会眼睁睁瞧着前妻改嫁的吧?他可以不要容华,却不能让容华好过。他就是这种人!否则前世容华也不会那么凄惨。 “庞家……来闹过几回,说是要夺回宝儿,属下拦着,没让他们得逞。原捐了官,准备去余姚做团练使,带同二小姐和宝儿一路,谁知趁属下不备,庞家上门抢人,宝儿被夺了去,二小姐……伤心不已……” “那我父亲呢?有我父亲在,谁敢上门抢人?你说实话!我父亲他究竟怎样了?家里需你支应门庭,定是我父亲有事!你不要骗我,与我说罢!别忘了我信中是怎么叮嘱你的,如果你不说实话,我一样是寝食难安,别以为瞒着我就是为我好!”容渺有些激动,伸出手猛地将唐兴文攀住,不住摇晃。 杨进走近她,按住她肩膀,无声给予安慰。南国内的事,是他一时疏忽,怎想到那个令北军闻风丧胆的镇北侯说倒下就倒下去了?他不愿放她回国,却准了唐兴文入宫,这已是变相在向她示好,不知她懂不懂得…… 容渺显然并不领情,她一把甩开杨进的手,“唐兴文,你说啊!” 唐兴文垂下眼眸,低声道:“侯爷自打去岁战后,身体就大不如前。广陵王……” 他抬眼,觑了杨进一眼。适才这事他与杨进说过,杨进没说不准他复述给容渺知道,可若说出来,难保容渺不会将矛头转到杨进头上。这对容渺并不是好事。 可他答应了容渺要说真话,他来北国,也是想找容渺拿个主意,如今的镇北侯府,就只是空壳子,早已不复当年。 杨进幽深的眸子看不出情绪,他站在容渺几步外的地方,默了片刻,然后开门走了出去。 容渺不需要他,容渺更需要的是里面那个姓唐的…… 阳光照在脸上,却照不亮他的表情。杨进露出苦笑,制止住上前来欲打招呼的吴松,就那么静静地立在檐下。 里面传来容渺压抑的哭声。 杨进觉得心中某个角落痛如刀割。一切是他的错么? 为了容渺,他已放弃了除去镇北侯的计划。甚至为了保他的爵位,向南廷施压。 至于镇北侯是不是会病倒,又与亲家之间有何纷争,他是北帝,总不能伸手管到人家的宅院去。他刚继位,要处理的事太多,后宫那些女人都无法一个个地摆平,如何能面面俱到? 容渺怪他,他无话可说,可他自问已尽自己最大的可能去对她好…… 释放广陵王,是出于政治目的,他瞒住先帝去世、自己登基的消息,不想在内乱之时再承受外患,南国就必须乱,他才能空出手来将自己面前的烂摊子一一处理。难道他错了么? 可这一样样的事,造就了她家人的不幸。广陵王被释放后,将被俘的怒火发泄到从前战无不胜的镇北侯身上,认为他是故意延误军机,以致北国兵临城下,让自己这个尊贵的皇子受辱。广陵王自不会想到是自己陷害镇北侯,为夺军功才去了前线…… 广陵王频频找镇北侯的麻烦。南帝知他受俘那段时日受了不少苦,为安抚他,也由得他胡闹。镇北侯的旧部被分散地发配到各地去,那些从前不肯归顺于其他将领的兵士们也渐渐接受了现实。镇北侯府门前冷落,唯有广陵王派去骚扰的人频频到访…… 镇北侯打过几次,可双拳难敌众手,镇北侯倒下了,一病不起。刘氏苦苦支撑,又要照顾镇北侯,又要看顾女儿和外孙。 不得已将这个家托付给唐兴文,为图名正言顺,唐兴文入赘成为容华的夫婿。 不想又因此惹恼了庞家,上门讨要孩子,抹黑容华的名声…… 自容渺走后,镇北侯府成了今天这幅模样…… 这一切究竟是谁的错?怕是在容渺心中,他早已成了那个罪魁祸首! 杨进听见里面唐兴文轻声安慰着,容渺的哭声渐渐低沉下去,再听不见。门从里面打开,容渺又恢复成那冷若冰霜面无表情的模样。 如今她在他面前,连哭也不肯了。 曾经还觉得她变了,眼泪太多,太懦弱。 此刻才知心痛。她肯在他面前流泪时,正是因为对他不设防啊!此刻她又戴上了那坚强的假面,不让他瞧见她的脆弱。她分明近在眼前,却已离他千里万里之远。 前世他以为他欣赏乔薇儿的美,无数个痴痴凝望的时刻,那就是爱恋。后来至死他才知他错了。今生他真心想拥有一个人,不惜强取豪夺用尽手段,他以为这就是爱恋。 可他仍是一个人啊!后宫之中,他的后妃很多,他想要的只有眼前这一个,可她憎他、恨他,死也不想与他厮守。 唐兴文告辞而去,杨进与容渺立在殿中默对无声。容渺没有开口哀求。 她目光冷淡地掠过他的脸,他竟一点也猜不透,她到底想干什么。 求我啊……他想。我是你最强大的后盾,最稳妥的依靠,为何你总是视而不见?你可知我一封诏信,就能令天下人臣服?区区一个广陵王,怕是听到我的名字就吓得腿软,你的一切难处,于我,不过小事一件,你为何不信我,不求我,不依靠我?而总是想离开,想逃避,想不拖不欠地跟我生分、保持距离? 容渺眸光闪了闪,无声地退了出去。 北风吹过大殿,吹入一室冰寒。杨进僵了半晌,抬手唤吴松来,吩咐,“宣禁卫军统领吴仁觐见。” ********** 两日后,唐兴文告别,与他一同上路的是被封为外交使臣的禁军统领吴仁,容渺没能获准与唐兴文同去。 又数日,中宫后妃聚首,北帝早早吩咐下来,会与皇后一同进用晚膳,众妃凑趣前来,耽到申时尚不肯离去。 靖安郡主少见地盛装前来。 之前她频频求见杨进被拒,已成为阖宫上下的笑话。 乔小姐一派天真烂漫,失言说了几句。容渺尚还沉默地忍了片刻,直到焱妃的笑声传来,近一年来的恼恨都在那一瞬间汇集成一团熊熊之火,容渺手中的酒盏就那么直朝她面门飞了过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 众人猝不及防,眼睁睁瞧着靖安郡主行凶。 片片碎瓷毁掉了焱妃来不及散去的笑容,将她姣好的面容割出一块块裂痕。 焱妃摸到一手血,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 众妃哭哭啼啼地求皇后惩处凶手,罗小媛更是吓得脸色发白,扑进宫人怀中躲在桌案后不敢出来。 北帝在这乱糟糟的时刻走入,听过众妃的指证,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凝视容渺倔强的眉眼:“靖安,你怎么说?” 容渺面无表情:“妾无话可说!妾认罪!” “你可知她们指认你的罪名是什么?图谋不轨,别有用心,是异国刺客!你再想想,你认不认罪?”杨进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他和她走到今天这步,究竟是她太不识好歹,还是他太过强求? “妾认罪!求皇上准妾自裁,看在旧时情分,求皇上将妾的遗体送回故国……” 她伏拜在地,再不肯起。 她求死,并非求死。她是知道他心里有她,不忍心让她死,才敢以死做要挟!她就这样逼迫他放手!明知他有多在乎! 杨进听到自己牙齿不断碰撞的咯咯声。他好气,好恨,该拿这女人如何是好! “不必了!”杨进低笑出声,“你不是想回国么?朕准你回去!” 容渺终于抬眼看他,见到一张冷峻无情、显得有些陌生的脸,用冷硬的声音说着,“靖安郡主回归故国之日,便是朕的铁骑踏平南都之时!” 容渺,你为和亲而来,令两国交恶的罪过,你担不担得起! 容渺眼中的光芒在一瞬间敛去,她颓然坐倒,接着放声大笑。 这就是她重活一世,苦心经营的人生! 这就是她预知后事,妥善安排的命运! 因一个杨进,一切又回到起点。 她的家人一样会受苦,她的幸福一样无从寻觅。 既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为何要遇到同样重来的他? “靖安郡主疯了!来人!把她拉下去!先关入水牢!”皇后唤人进来,将容渺带下。北帝一言不发,座中哭声渐渐小了。乔小姐扯住杨进袖子,不住地替自家姐姐讨要公道,求杨进一定重处南国郡主。 罗小媛梨花带雨般立在角落,可怜兮兮地望着杨进,等他发现她,怜惜她,安慰她。 杨进没有看任何人。他轻轻抽去衣袖,避开乔小姐的纠缠,将焱妃的脸看了看,吩咐宣太医好生救治。 一室莺莺燕燕,无人懂他的凄凉。回眸,皇后一贯温和宽厚,慈悲的眸子注视着他。 他朝皇后点点头,退向后殿。 前面的喧嚣声散去,帝后二人分坐在桌案两旁。 两盏香茶染白雾,一樽香炉泛轻烟,许久,皇后柔声问道,“陛下准备怎么办?” 杨进抿了口茶,淡淡地抬眼,“皇后以为如何?” “焱妃背后有乔太师,陛下不给焱妃妹妹讨回公道,怕是前朝的人心都要跟着乱……” “皇后倒是坦率……”杨进笑了笑,“不过,皇后忘了,朕早已不是昔日的晋王。乔太师也好,旁人也罢,朕不见得还需看谁的脸色。” 语气是淡淡的,却令皇后蓦地一惊。 那个旁人,所指何人?会是她的父亲、安国公慕容羽么? 是啊,杨进已非昔日的晋王,如今他是尽握大权的北帝。一呼百应,天命所归,再没人能轻易威胁到他座下那张椅子。 第76章 诉说 “朕从前答应皇后的,朕不会食言。皇后会坐镇中宫,拥有这世上最尊贵的位份,母仪天下。会与朕同眠皇陵,生同衾,死同穴。皇后何必自寻烦恼呢?是信不过朕?” “不……”皇后眼中泛起水光,面前这人何其残忍,现实有多不堪,她心知肚明,何须一再提醒,揭她的伤疤? “妾与皇上,何曾同衾过呢?妾这皇后,表面风光,在人后,苦乐只有自己知道。”她伸手,握住杨进的手,“妾所求所想,只为皇上好啊!靖安是死是活,焱妃是好是坏,与妾有何干系?妾多言劝皇上几句,也是不想皇上因小失大,误了大事!妾一时忘了,皇上早已今非昔比,是妾失言,妾给皇上赔罪。可皇上再如何强大,在妾心里,也依旧是昔日那个,在天龙寺将妾护在怀里、替妾挡了一箭的少年……皇上,那时妾以为,皇上是喜欢妾的,早知今天做这个皇后,令皇上与妾越走越远,妾还不如那天就那样死在那支箭下!” 泪水在瞬间滂沱。 这偌大的后宫,关住的岂止一个容渺?贵为皇后又如何?她得不到他的心,眼睁睁看着一个个宠妃在她面前耀武扬威,谁知她笑容背后的苦涩? “佛法讲求因果报应。”杨进抽出被皇后握住的手,不留情面地在袍子上擦了擦,那般嫌弃,那般轻视,“皇后有今日的果,自然就有前日种下的因。今晚朕胃口不佳,就不留下用晚膳了。靖安的事,朕会处理,皇后早些休息。” 杨进信步走出中宫时,雪已停了,这晚月亮格外皎洁。他径直向水牢方向而去,那里关押的都是犯了罪的宫人和内侍,自他登基后,曾大赦天下,留在里面的,不过近日关进来的三两个人。容渺就在其中。 他有些恍惚,上回将她从牢里救出来,分明只是一年之前,却好似恍如隔世般久远。 容渺不曾抬眼,连一声“陛下”也未唤。 她是铁了心的要离他而去。 要么毁了她,要么被她毁了。要留她在身边,他只有这两条路可行。 挥退身后跟着的近侍,他弯腰,将她从潮湿肮脏的地上抱起。 她任由他抱着她,穿过铁门,穿过回廊,穿过花园和长长的曲桥,走入她的锦兰宫。 他走得很慢,她静静地垂着手,并不抬眼。一路上风声呼啸,甚至掩住了她与他的喘息声。 吴松眼疾手快地遣开一众欲要上前服侍、惊讶不已的从人。 杨进吩咐人置热水,耐心地将容渺脏污不堪的衣物一件件褪去,把她整个人泡进水中,然后跟着迈入进去。 “容渺……” 撩起水,打湿她的长发,他轻唤她的名字。 “你知不知道,朕有今天,功臣有三,一姓慕容,一姓乔,一姓罗。” 他的语气不疾不徐,她依旧静寂无声,环臂将自己抱紧,任他轻轻揉搓她的发梢,替她洗去尘迹。 “皇后本不该是朕的皇后……前生,她与晋王自幼定亲,因一次意外,被当时的三皇子鲁王所救,因此悔婚改嫁于鲁王,后来太子晟不仁,群臣拥立鲁王,因她与鲁王的婚事,慕容羽用手中兵马,助鲁王夺得大位。皇后原是他的皇后!” “你知不知道,朕一无所有,要坐这位子,朕必须娶她!朕需要慕容羽的兵马安天下!” “乔太师门生遍天下,朝中御史、翰林,多是他的门下,朕要安人心,因此朕立乔薇儿为婕妤,宠冠六宫……” “朕位子坐稳了,也有了自己的人,朕得把皇权收回来,不再受人掣肘,朕就需要立那么一个榜样。他出身贫寒,才高八斗,不畏强权,不畏死,只忠于朕!他是罗之义,天下学子所敬佩的大儒,能替朕吸纳良才,助朕打造一个太平盛世,他的女儿是罗小媛……” “你以为朕不恶心么?面对前生害死自己的女人,背叛自己的女人,做出一副爱宠模样。每每与皇后对坐,朕都能忆起她悔婚时看着朕那嫌弃厌恶的眼神。每每留宿乔婕妤的琼罗苑,朕都能想到前生被她一碗□□灌下去时那种屈辱和悔恨。如果朕有的选,朕难道愿意这样窝囊,这样卑鄙?” “朕不奢望你明白。可朕要报仇,朕要翻身,朕不能什么都不做!朕的母妃是怎么死的,朕是怎么被迫害的,前生那一幕幕流着血流着泪疼得撕心裂肺的往事日夜折磨着朕!容渺,朕能忍耐,能扛着这一切走下去,你就不能么?你连试一试都不愿么?” “朕一直盼着,盼着你能明白,朕待你是不同的。朕折磨你,何尝不是折磨自己?你在雨里立着等朕,所求却是要出宫,要离去。朕耐着心痛,陪你一起煎熬,想看看究竟谁耗得过谁?直到今天,你拿自己的性命来逼迫朕!你是仗着朕对你有情,连眼都不眨地往朕胸口戳刀子!容渺,你干的真好!你看着朕煎熬、痛苦,你痛不痛快?” 杨进猛然捧住她的脸,迫她与他对视。 “容渺,唐兴文成了你姐夫,你心里不会还挂念他了吧?你为他连死都愿,为朕,却不愿受半点委屈么?” 然后他苦笑,将她拥在怀里,紧紧搂住。 “罢了,罢了,依你便是。你家人会没事的,朕已下了国书,慰问过你父亲镇北侯。南帝那老儿,不敢纵容他们乱来了。广陵王那小子,吴仁会警告他,至于那个什么庞家,你放心好了,朕不会容他们留在世上。你若还不放心,朕派人护卫镇北侯府……你以为朕没考虑过将你家眷接过来么?是你父亲镇北侯与朕说,至死不入‘北狗’属地!……朕不要脸面,不要尊严,朕只要你高高兴兴的陪在朕身边。一心想等着你向朕服软,怕是不能了,朕主动送上门请罪,一直瞒着你不想跟你说的这些事都跟你说了,你心里瞧不起朕,看轻了朕,也随你!” 他替她拭干身体,将她从水中捞出来,抱到大床上,然后用被子将她紧紧裹住。 “明□□中会很乱,焱妃乔氏的事不易善了,朕会派人封锁你的锦兰宫,对外声称幽禁,不过你不用怕,朕每晚都会来瞧你。接着,朕许会纳娶乔婕妤的妹妹,……这回……朕也许必须给她一个子嗣……” 容渺的眼眸动了动,依旧没有说话。 杨进继续道:“后位只有一个,储位也只有这么一个。容渺,朕要保住你,就得将这两样舍出去。你如果心中不平,如果要怪,也由得你。可这是朕能为你做的,最好的事了。” 他转身离去,一身玄色锦袍滴着水珠,衣裳紧贴在身上,狼狈至极。 “朕从不知爱恋一个女人,是这样疯狂这样傻的……”他苦笑,“其实细细想来,朕也说不清喜欢你什么。就是想看你笑着,在朕身边……” 声音越来越远,远得听不见了。 然后外头传来一阵大呼小叫,“皇上,使不得!大冬天这么一身湿透,着了风寒如何是好?” “快拿炭盆!手炉!给皇上换干衣裳!” “皇上的锦裘呢?快点!” 容渺一直紧闭的双眼张开来,她缩在锦被当中,鼻子一酸,泪水断了线的珠子般落了下来。 靖安郡主被幽禁锦兰宫,从此无人提及。 转眼又是年关。 从这一年起,年号改为颐景元年,北帝杨进,史称颐景帝。 同年,罗小媛晋为文华夫人,容颜不再的焱妃晋为贵妃,皇后的弟弟慕容悠被封为端肃侯……,北帝的后宫一派和乐。 除夕夜,宫内处处丝竹之声,喧嚣远远传到死寂般的锦兰宫里。 红杏望着窗外的月色,和中宫隐约透出的灯光,幽然一叹,“也不知咱们郡主什么时候能光明正大的陪在皇上身边。” 丹桂闻言,一面走过来将窗子闭合,一面歪头笑道:“你呀,大冷天的开什么窗啊,别叫郡主着了凉!” 一旁灯下,容渺手中拿着几股绣线,正在配色。 “丹桂,你说绣龙纹除了用金银线,难道用水蓝、天青便绣不得么?” 丹桂抿嘴一笑:“但凡郡主绣的,皇上哪有不爱的?郡主只管按自己喜好绣便是了。” 容渺抬眼,扁着嘴道,“谁说我是绣给他了?” “难不成龙纹图案,这宫里除了皇上还有旁人能用么?”丹桂笑着打趣,见容渺神色不快,连忙转移话题,“夫人来的信郡主可收好了?” “收好了!”红杏笑着上前,端起一只红木箱子摇了摇,“这里面满满当当都是家书,郡主每天要翻出来瞧一遍,一封都不会少的!” “在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陡然传来一个清朗的男声,刚闭合的窗又开了,杨进穿着冕服跳入进来。 容渺一见,白他一眼,“堂堂帝王深夜爬窗,成何体统!陛下也不怕人瞧见!” 杨进嘴角弯起,嘿嘿一笑,“且放心好了,外头释风守着,没人能瞧见的。” “哼!偷偷摸摸,谁稀罕你来了!”容渺甩起了脸子,别过头去不理。心里委屈不已,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像是与人偷情的不良女子。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说可以申请半价包月什么的,不过菲菲决定不申请了,这篇文就不收费了,就永远将这本北宫词免费给你们看好不好?每天看到留言是菲菲最幸福的时刻。 只是听说不V的话可能就被埋在作品库里找不到了,没关系,如果你刚好看过,也是你我有缘。就这样~两个多月,30万字左右,得到三五知己,足矣。谢谢! 第77章 除夕夜 杨进笑笑,从袖子里取出一个油纸包,另一只手上不知怎么变出一壶酒,道,“如今你幽禁在此,想来那些惯会捧高踩低的奴才不会给你置备什么酒菜,朕带来少许,与你对酌,算是过个年吧。” 容渺看他一本正经地样子,不由噗嗤一笑:“堂堂帝王,不仅爬窗,还在宫宴上偷酒偷菜!叫人发现了追问两句,你怎么答?” 杨进将酒壶递给红杏,走到容渺榻上坐了,沉眉道,“谁敢问朕?” “……”容渺斜睨他,懒得搭理。说的这么神气,还不是乖乖的把焱妃封了贵妃,好生安抚了一番乔氏人心? 杨进骤然凑近,低声道:“雪夜偷香,这不是极为刺激么?你们南国才子最喜风月,这档事向来算不得丑事的。只是你这朵高山雪莲,对朕如此冷漠,朕不知何时才能摘得……” 伸出手,欲揽她入怀。容渺一个翻身,利落地避到一旁,“陛下身上还有别人的脂粉味呢!” 杨进摸了摸鼻子,见酒案已布置好,添了几样不大新鲜的点心,勉勉强强摆了一桌,“容渺,你委屈几天,你为朕受的苦,朕心里都有数。” 容渺反不自在起来,其实这回她出手伤了焱妃,是替他添了好些麻烦。乔氏一族跋扈惯了,就算入宫的焱妃从前在家中只是个不受宠的庶女,前生甚至被当成牺牲品嫁给了病秧子晋王,可被一个南国郡主给伤了脸面,这口气乔家也是不可能忍得。她可以想象到他在前朝为她顶受了多大的压力。 小酌几杯,不知是酒意上头还是对面的眼神太过炽热,容渺不自在地回眸,想唤丹桂红杏去将窗开启一点,这才发觉不知何时她们都退了出去,屋子里就只余他跟她二人。 对面那人低沉的嗓音带着几许酒后的沙哑,轻声唤她,“容渺……” 耳尖发热,回过头来,他已瞬间欺身过来,探手在她鬓旁,低笑道,“小酌几杯而已,怎么似是醉得很了?” 温热的指尖抚在鬓上,更引起一簇火苗,她像被烫到一般,骇然避开去,抬起头,眸中蒙着淡淡的雾气,嘟着嘴巴嗔道,“陛下,您何时遣走了她们?” 杨进笑了笑,缓慢而温柔地将她鬓侧的乱发绕到她耳后,然后收回手,斜倚在榻上,眉眼深深地凝望她。 “咱们夫妻二人吃团年饭,要那些人留在眼前做什么?你想干什么,朕可以代劳……” 夫妻…… 她与他算什么夫妻?中宫里今夜着翟衣的那位才是他的妻! 不过这团年之夜,他弃下一众后妃偷偷来陪她,已是十分难得。容渺也不想总是做个扫兴的无趣女子,她低眉一笑,硬生生将眸中酸涩掩住。 这酒,这人,这暖烘烘令人头脑不清醒的斗室,都让容渺觉得有些不安。真心很难轻易托付,她对他不是没有好感,却一直未曾达到用情至深的程度,如果能够选择,她还是想走。心知他不会放,只有勉强自己试着接受命运的试炼。试着再去爱一次,试着再向一个人敞开心扉,如果最后结果还是心殇,她不介意亲手斩断所有念想。 “陛下……”她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他虽坐在对面,可那目光犹如黏在她身上般,让她窘迫得想逃,“你别瞧我……” 声音低低的,软软的,有她自己都未曾发觉的娇娆。 杨进低哑的嗓音传来,像只轻柔的手,似乎仍留在她鬓旁,“怎么?” 杨进低声吟叹:“容华耀朝日,谁不希令颜?……朕的渺儿这样美好,为何瞧不得?” 容渺将手里杯盏紧紧握着,片刻无语。她这是,被杨进这厮给调戏了? “陛下与罗妹妹在一处时,也是这般油嘴滑舌么?” 分明不想扫兴,却不知为何这句话就脱口而出。容渺愣怔了一瞬,暗暗恼恨起来。对面那人定要得意了,她妒了,分明是告诉他她对他的事十分在意。 果然杨进眉目弯起,嘴角勾出好看的弧度,“傻瓜……”他说,俊脸凑近来,温热的气息喷在她面上,“她怎么与你比?她是臣女,你是朕的意中人……这能一样?” 还伸出手,捏了捏她的下巴,笑道,“怎么,朕的渺儿妒了?” 容渺拍开他的手,恼得涨红了脸,站起身退开几步,“陛下,时候不早了,前面还等着陛下过去呢。” 杨进摇了摇头,“不去了,朕在前头喝了不少,假装醉酒才能退席出来陪你,你这么赶朕回去可不地道。” 他朝容渺招手:“你过来。” “我不来……”容渺倒退了两步,不想靠近,也不知心里在怕什么。 杨进失笑:“你瞧着聪慧冷静,原来也跟小女孩儿没两样。怕朕吃了你不成?过来!” “……”摇头,又退了几步。身后就是一步石阶,就那么向后跌了下去。 杨进迅速扑身过来,将她腰身勾住,扶稳,戏谑道,“你不过来,朕过来也是一样。” 容渺眸子里漫过委屈的水汽,鼻子酸酸的,“放开我!我……我还没准备好留陛下过夜……” “……”杨进的神色古怪起来。将她放开了些,别过头去,开始忍不住低声地笑。 容渺羞恼地推了他一把,“陛下笑什么?” “朕何时说要留下过夜?莫非……”黑曜石般的眸子凝视她,眉头挑起,戏弄般的口吻显得有些欠揍,“这一晚上,你坐立不安的,就是想着这事?你当朕是什么?登徒子?你呀!” 伸指戳了戳她的额头,“小小年纪,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 “……”容渺为之气结。这还怪她?从前他都是怎么对她的?动不动就迫她服侍的人是谁?因为愤怒和羞窘,那张小脸绷得紧紧的,握着拳,恨不得就挥手出去打他一顿。 拳头被人握住,一根一根将手指捋开,然后一点点包覆进对方宽厚的掌心之中去。杨进握住她的手,凑到唇边轻轻亲了亲,“容渺,朕从前太着急了。急于留住你,急于夺取你的心。是朕不对。” 眼眸陡然热了起来。容渺别过头去,想将手抽回,没能成功,只得任他握着。 “朕……”他低眉沉吟片刻,抬起头,笑着道,“咱们重新开始,你试着接受我,可好?就从牵手开始……” 他忽地收起笑容,正色地收回手,朝她一揖,“容小姐,在下杨进,心中倾慕小姐久矣,愿许白首之盟,护小姐一世周全,小姐可愿相顾?” “……”喉头登时哽咽难言,想讥讽他几句,竟说不出口。她人都被他禁锢了这么久,才想起来问问她的意愿,太迟了不是么? 可是心头那又是酸涩又是甜蜜的滋味是什么?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动心了。面前堂堂帝王,朝她执礼倾诉恋慕之意,许白头之约,明知无望,明知滑稽可笑,明知不可能,她却仍是傻傻地为之动容。 为自己的傻气而难过,为看不到未来的感情而心痛不已。她眼眶微湿,咬着牙扯了扯他的袖子,鼻子酸酸地抽了抽,“杨进,你若待我不好,我定会毁了你的后宫,毁了你!” 一直以来,他待她算好么?她在后宫这一年,多数时候都是一人扛着所有的委屈,所遭受的一切厄运和陷害,其实都来自他。即使如此,也仍想给他个机会,怕是再没有比她更傻的人了吧? 杨进拂去她眼角的水光,郑重地道:“好。我若负你,你便一剑刺死我!我愿为你立遗诏,若死于你手,不准任何人治你之罪。” 他握住她的手,凝视她半晌,声音沙哑地道:“你入北国一年,还未曾瞧瞧北国风光吧?我带你出去走走,愿不愿?” “现在?”宫禁森严,此刻宫中早已落钥,要出去,难免兴师动众,可能吗? “嗯,现在!你多穿一些,外头冷得很。” 一刻钟后,易过装后的两人已踏上琼楼殿宇的琉璃瓦上,耳畔冷风呼啸,他笑着回眸问她:“怕不怕?” 容渺摇摇头,紧紧握住他的手。知道他会武,却不曾想是如此高明。他带着她穿梭在屋宇之上,没惊扰到下面巡逻的禁卫。 释风不耐烦地跟在后面,待出了禁宫才开始骂骂咧咧,“大冷天的,让老子陪着你疯。杨进混小子不地道……” 杨进恍若未闻,自顾拉着她四处乱逛。 除夕夜的灯火亮如白昼。民间守岁焚香,家家户户都点着灯笼,满眼喜气的红。邻人间相互馈赠果子点心,孩童们挑着灯笼玩耍着,四处串门,邀约小伙伴们打雪仗,堆雪人,难得可以光明正大的在夜间玩耍。热闹极了。 她嫁来时,正是国丧时期,那时的皇都一派萧瑟,哪有今天这和乐的美景? 几个孩子绕膝而过,杨进心情大好,随手抓住一个,从怀里摸了块金叶子塞进那孩子手里。民间的小孩子,哪里认得什么金银,笑着接过依旧追逐小伙伴们玩去了。 容渺不由失笑:“如今杨君依旧有随身揣着金叶子的习惯么?” 杨进笑了笑:“早想着带你出来玩,怎能两手空空?” “哼!”一旁释风冷嗖嗖地揭穿他道,“分明是适才从老子这儿抢的!昏君!” 杨进摸了摸鼻子,没说话,容渺忍不住大声笑了起来。 此刻她穿着男装,杨进打扮成富贵公子模样,又有金叶子,难免就想到在丹徒时的旧事。 想到凤飞烟,容渺心头微微一窒。若非遇到了她这个假冒的“齐跃”,凤飞烟还会死么? 作者有话要说: 菲菲此刻人在苏州~要去看古风园林啦,好开心~这章、下章、下下章,下下下下章都是存稿~其实菲菲码字一直很努力,从没偷懒过,为了写文放弃了很多看王嘉尔江思达胡歌凯凯王吴磊等等许多帅哥的机会……可是成绩不理想,也许菲菲真的少了些才华。悲泣中…… 希望这次苏州行能给菲菲带来一点灵气…… 感谢所有小天使,谢谢你们留言、撒花,各种支持……菲菲这30来万字,最大的收获就是你们,九十度鞠躬! 第78章 投壶 杨进似乎知道她所想,紧紧地握了握她的手。 “要不要去安乐坊走走?那里酒不错。” 容渺尚未答话,就听身后释风冷冷哼了一声。 到了所谓的安乐坊,容渺不由黑了脸。 敢情杨进当了皇帝,有了后宫,也依旧改不了爱逛青楼的毛病? 四周酒家今晚都歇业过年,唯独此处灯火通明,莺莺燕燕无数,用酒色丝竹熨帖着不能归家过年的游子之心。杨进也真是人才!刚跟她告白完,就带她来逛青楼了! “哟!法师您来了!快里面请!这两位公子是第一回来?啧啧,法师的朋友长得都好俊哟!”鸨母迎上来,竟是认得释风的。 杨进摸了摸鼻子,小声道:“大和尚熟门熟路,我也是听他说起这地方精彩,从前在府里,我也没机会来见识……” 容渺用鼻子“哼”了一声表示不信。这种事让一个出家人来背锅,未免不够地道吧? 三人上了二楼,在一间布置雅致的房内坐下来,点了两壶佳酿,两碟小菜,刚刚坐定,就有个身穿大红衣裙的女子抱琴进来,也不瞧座中人,屈了屈膝就开始弹起琴来。 女子很是美貌,琴声也格外动听,容渺听得正出神,不妨身侧一只手戳了戳她,回转头来,杨进朝她眨眼。顺着杨进的手指看去,释风满脸迷醉,沉浸在琴声里,十分动容。 容渺不由咋舌,这是她第一回瞧见释风如此模样。那个咋咋呼呼的大和尚也有如此感性的时候? 杨进凑过来,“这女人是释风的相好……” 容渺一口酒尚未吞下,闻言差点喷了出来。 释风有相好!这大和尚未免犯了太多戒律吧? 那边琴声一停,女子行个礼便即退去,释风从怀里摸出个金叶子,吩咐打酒的小丫头追上去赏给那弹琴女子,转过头来闷声灌了大半壶酒,然后目光沉沉地盯着杨进,嚷道:“适才人家弹琴,你在旁边胡说什么!你知不知道,眼盲之人耳朵格外灵敏?幸好翠雪姑娘没在意,否则,老子不打得你满地找牙!” 恶狠狠的模样,没吓倒杨进,反引得他撇撇嘴,讥讽道:“胆小鬼!” “你说啥?”释风一激动,拍得桌案直晃。容渺深怕这两人打起来,连忙起身劝道,“法师您别动气……” 杨进将容渺手握住,往自己身边一带,又将她拉回座位中,冷笑道:“难道我说错了?大和尚瞧上人家小娘不是一天两天了,每每来听曲子,一赏就是一片金叶子,愣是不敢声张出来,跟人家当面说句话的勇气都没有。啧啧,真……” 后面的话没说完,咕咚一声掩在酒里。 释风涨得满脸通红,强辩道:“老子是出家人!” 杨进懒得理他,给容渺添了杯酒,笑呵呵道:“齐兄弟,咱二人投壶如何?” 容渺自然也不希望释风难堪,连忙岔过话题,“好,谁怕谁?杨君这回莫要谦让。” “你想赌什么?” “……” 释风插嘴道:“赌什么,你那点贼心思谁人不知?容小娘,你别上当,这混蛋阴着呢!小心你吃亏上当!” 容渺笑道:“多谢法师提醒。杨兄愿赌服输否?赌什么都行?” 杨进起身负手,光风霁月般道:“自然。若你能赢,杨进二字倒着写也可。” 如此自负,倒引发了容渺的好胜心。在锦兰宫的日子闲极无聊,她可是没少下功夫的,杨进这么瞧不起她,岂可不让他开开眼? 很快三人移步楼下大厅,鸨母吩咐人摆好场子,两人远远站在三十步开外,立下赌约。胜者可要求败者当场做件事,即使事关生死,也不得推脱。 按下指印,二人分别取出羽箭。 释风打了个响指,二人两箭齐发,叮叮两声,分别射入空旷的铜壶。接着,又两箭。 杨进侧目望了望容渺,逐渐正色起来。一年多来,这小娘暗里没少下功夫啊!也是他忙于政务,手脚功夫都生疏了。 转眼六箭射过,两人均无一箭落空,周围围了不少看客,姑娘们自发地分成两派,分别为这两个俊俏公子鼓劲助威。 甚至有个花娘取了只小鼓,如战场上给战士们壮行般打起了鼓点,两人又分别取出一箭,面色凝重,丝毫不敢怠慢,引得全场气氛登时紧张起来。 容渺屏住呼吸,在释风响指打过之后,手中一顿,留箭不发,眼看杨进那支红箭就要落入壶口,看客以为容渺怯了场,唏嘘不已,下一秒,却见她忽然直射羽箭而出,迅猛地弹中了杨进那一箭,接着落箭入壶。 红色羽箭落在地上,杨进眯了眯眼,对面容渺露出笑容,朝给她大声叫好的众人团团一揖。不能否认,穿男装的容渺有种落拓不羁的美。她看起来像个吊儿郎当的富家公子,说不上风流倜傥,却也极为俊美不凡,在北人中她的身高并不出众,却总能在人群中被轻易发现,白皙的肌肤,说话的声音低沉缓慢,一双眼睛噙着温和的笑意,颇能勾人…… 自己当初喜欢的,就是这般模样吧?自信而挺拔,明朗而沉默,像个被掩在箱子里的宝藏,令人想一探究竟,了解得更加清楚分明。 凤飞烟甘愿为她钟情,也是如此吧? 这样一个妖孽般的存在…… 说她红颜祸水,她如此清冷自持。说她迷惑众生,她无辜而纤弱…… 回转头来,容渺已又射入了一箭。男子们发出阵阵欢呼,替她喝彩。女子们娇声尖叫,喜欢瞧她一举手一投足的自信洒脱。 杨进摇了摇头,再这么下去,他就要输了。不待那欢呼声平静下去,连忙射入一箭,不等她回神,不给她再打落他羽箭的机会。余下三箭,他落后一局,要她失手,怕是很难的。不得不想些别的办法。余光瞥见她同时拾取两箭,赫然忆起,在丹徒明月楼,她也是用这种方法,挤开了他的羽箭。两箭同中,需要的力道、技巧、计算的方向、壶口大小,必须丝毫不差,她是有这能力的。 她面色凝重,紧紧盯着他的手腕,他知道,她是在等着他先发箭。 那又如何?难不成他会再输一回?在同样的计策下输两次,他怎会? 嘴角勾起笑意,他眼眸幽幽泛起一抹寒光。快如闪电般出手,一举手,那箭飞般向瓶口撞去! 容渺等得就是这一刻,飞快地跟着他的行动而出手,两箭齐出,誓要将他那箭撞飞而去。 却见前方红色羽箭稳稳扎进壶口一丛羽箭当中。发出沉闷的一声响。接着后两箭袭来,尚未触及那鲜艳的红色羽尾。就见又一支红羽箭疾驰而来,啪地一声…… 时间仿佛定格在那一瞬间。 容渺睁大了双眼,犹不敢相信她竟会输给原本已落后一箭的杨进。 分明是后发之箭,快如闪电,眨眼功夫就袭上前去,将她的两箭撞飞,接着稳稳扎进壶中,红色羽尾吱吱摇晃。 如此劲道,如此准头!是她太过轻敌! 杨进从前也是如此的么?上回丹徒明月楼中,莫非他有意相让?当时若非瓷瓶碎裂,她是否还有机会赢他? 一阵倒抽气声过后,众人回过伸来,不约而同地拍手叫好。 娇滴滴的美娘子围着杨进,不住地夸赞。 杨进回过头来,对容渺展唇一笑,“齐兄弟,最后一回合了!” 那牙齿太白,笑容太刺眼,容渺只看了一眼,就垂下头去,拿起自己的最后一支羽箭。如果这回杨进与她同时投进,她便输了。如果他失误,两人则平手。 一回痛失两箭,早知道她就不用这招了。 懊恼的情绪萦绕着她,神色更显郑重。以杨进的秉性,要她答应的事不知有多么刁钻呢!万一让她在人前献歌一曲,她还要不要活? 早知道就不答应投壶。 杨进压低的声音钻入耳中,“齐兄弟,若我输了,你想我做什么?若不是十分为难的,这局我让你罢了。” 容渺气极,咬牙道:“你怎知我便输定了?结局如何还未可知。” 一旁一花娘叹息道:“可惜了,就算这局那个子高些的公子输了,最多也是平局,难为这俊俏的小兄弟……瞧他消沉得,都快哭了呢!” 旁边别的花娘笑嘻嘻地推她一把:“那不正好?你的俏公子哭了,你就赶快过去抱住他安慰一番,咱们琼娘姐姐最是会疼人了,包管他登时就忘了输赢之事……” 众女笑嘻嘻地闹成一团,容渺下意识地朝那“琼娘”瞥了一眼,只见一个极丰腴的女子,穿红着绿,大半云团跳出衣襟,望过去只见满眼的白腻丰满,……容渺不自在地咳了一声。 那些花娘正盯着她瞧,见她红着脸偷觑琼娘,纷纷笑着打趣。容渺大窘,眼睛都不知该往哪看好。 杨进低笑一声,“啧啧,咱们齐兄弟好生招人疼呢……” 容渺白他一眼,求助般地望向释风。 释风咧嘴一笑,举起手来,“最后一局,开始了!准备!” 第79章 男风 事前她答应在众人面前投壶。本是想捉弄杨进一番的。如今自己败相已现,实在有些悔不当初。容渺定定心神,开始思索作战计划。如果还像适才赢那局般,等他先出手,自己再一箭将他的羽箭射落……可他还会被她击中么?怕是早就防着她这招,因此不肯先一步出手了吧? 万一他反过来故意落后一步,想射落她的箭呢? 思索之时,那边释风打了响指,杨进几乎同时出箭,丝毫未曾犹豫。 容渺心中一喜,紧跟着投出羽箭。 前方红色羽尾眼看就要被后面的蓝色羽箭追上…… 容渺的一颗心,紧紧捏成一团,暗中替自己鼓着劲。有些花娘捂着眼睛,甚至不忍心去看。两个公子都如此俊俏,谁输了都可惜啊! 两人立下的可是不论生死的赌约!万一那高个子的公子是个心狠手辣的,叫那俊俏公子当场自尽怎么办?两人是为何要比试投壶的,谁都不知晓,谁知他们二人之间有什么血海深仇呢? 当场做一件事,可以是小事,也可以是天大的事啊! 只听一声沉闷的声响,似果实遁入土中。接着“哐当”一声,有什么东西倒下了,在地面上滴溜溜地滚动。 红色羽箭高高插在铜壶顶端,比壶中其余的箭都高出半寸,整只铜壶倒在地上,滚动着,撞在桌角,停住。 地面上三支蓝色羽箭,凌乱地躺着,一枚红色羽箭落在不远处,是容渺之前打落的那支。 杨进十箭失一局。容渺失两局三箭。她输了! 一阵叫好声响起,伴随着几声唏嘘。 杨进最后一箭不止中了,还同时震倒了装满羽箭的铜壶。容渺的蓝箭追之不及,连壶口都挨不到。 如此力道,可见内力有多惊人。释风摇头晃脑,觉得杨进这局赢得一点也不光明正大。 靠着数年苦练出来的功夫,与一个柔弱小娘比试,呸!释风不屑地瞥了瞥杨进,远远朝他吐了口口水。杨进不以为意地笑笑,回过头来,目光灼灼地盯住容渺。 容渺此刻烦乱又不甘,抬眼怒视对方,“杨进,你好卑鄙。你竟打翻了铜壶,不令我投入!” “那又如何?”杨进摊手笑道,“齐兄弟不也撞飞了我的箭?兵不厌诈,若是平局还有什么好玩?齐兄弟莫不是输不起吧?” “赶紧的,让他干啥?这么俊俏的小兄弟,可不能随随便便放过。”自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在旁胡乱吆喝,男男女女笑成一团,不少人等着瞧容渺落败的下场。 容渺垂眸不语,低声警告,“杨君莫要太过……” 真要让她在人前唱曲什么的……杨进不会如此恶趣味吧? 杨进肃容咳了两声,场面为之一静。迈开长腿,一步步朝容渺走去,视线如烈火,灼在容渺已泛红的脸上。一旁传来几声怪笑,被他眼神扫过,压下去。鸦雀无声的人群中,他玄衣玉带,站得笔直,一看就是个正人君子的模样,接着说出的话却令人大为惊愕,抽气声久久不能平静…… 他说:“齐兄弟,吻我。” 众人集体幻听。他们是不是听错了?这人模狗样的俊朗公子说的是啥? 容渺僵成了一座雕像。 头脑中如一道雷电劈过,震得她无法思考。 这厮说啥? 一定是她喝太多酒,没听清楚。 红火的灯下,他肃容敛眉,一本正经,薄唇轻启,又重复了一遍。 “亲我。” 轰地一声,容渺觉得自己的头要炸开,心脏要跳出胸口了。此时不知是该气愤才好,还是该扭头就跑才好。 怎可以有人用这样正经的表情说出如此不正经的话来? 大庭广众之下,他堂堂帝王,叫一个身穿男装的“大男人”亲他? 他还要脸不要? 周围反应过来的人众开始起哄。 花娘们脸红心跳地掩嘴捧脸,屏住呼吸等着好戏上演。 这样精彩的戏码就是在这等放浪形骸之地也不多见! 两个如此好看的男人,用一场精彩绝伦的比试,来赢得与对方一个当众亲热的机会! 人人都瞪大了眼睛,生怕错过一瞬。 容渺反应过来的第一个想法就是:逃! 别说她跟杨进才刚刚开始试着相处,就凭她这一身装扮,这等事做来也不妥当!她在军中被人捕风捉影,说她跟唐兴文不清不楚的那些话她可都还记得,要多不堪就有多不堪。 可她脚步刚抬起,就被杨进猛地扯入臂弯当中。 一只大手箍住她的腰,在众人激动的嚷叫声中,嘴唇上落下一个温热的吻。 接着,那只手越发用力,将她紧紧缚住。全身力气被抽空,大脑已思考无能,理智全消,行动再不受控。他越吻越深,已不满足于唇齿相贴,另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不容她有半分退让。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伴着兵器声响,大门被撞开,陡然钻入厅中的冷风带着彻骨的寒意。却没人有心情去朝门口看上一眼。 人人目光均聚焦在厅中心两个吻得难舍难分的男子身上。 “皇……” 门外闯入的禁军首领吴仁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待辨认清楚其中那玄衣玉带抱住一男子亲吻的人是谁后,他冷汗涔涔而下,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这队禁卫连忙转过身去,不敢多看一眼,垂首无声地等待着上首那人胡闹完毕。 连声的赞叹,讶异,怪笑,唏嘘,猎奇,不认同……周围分明很吵,可容渺这一刻却什么都听不清楚。 她连呼吸都不能。整个世界被不断缩小,缩小,缩小到只容得下他们两人,视线失了焦距,睁开眼睫只望得见他长而弯的睫毛。 他的嘴唇很软,很热,纠缠着她,深情的,疯狂的。 他将她抛在后宫不顾,怀中宠溺着旁人之时,分明那般理智无情,残酷冷血。利用和权衡才是他的处世之道。此刻这举动算什么?是玩弄,戏耍,还是当真用情至深?不惜用一场闹剧来向她告白真情? 她已辨识不清。在他面前,理智早已溃不成军。她犹如濒死的、离开水的鱼,他就是她面前唯一的甘露,双臂攀上他的肩,搂住他的颈,将自己毫无保留地献出去,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杨进抱住她,将她紧紧地揉进怀中。 她终于懂得回应了么?她终于感受到他的疯狂了么? 是的,他早疯了。分明发过誓,这辈子重活一回,定要忘情忘爱,利用一切能够利用的人,只为圆成自己的梦。偏生她闯入了他的生命,打破他的计划,也成就他的梦想。试过推开她,冷落她,漠视她,甚至苛待她,陷害她,最终最终,他还是陷入进来,低声下气地苦苦相留。这样一个女人,究竟哪里好?他说不清楚。可那颗想跟她在一起的心,从未冷却半分…… 周围笑闹声一片,女人的尖叫男人的口哨声不绝于耳。杨进扬声大笑,抱起怀中抬不起头的容渺,在喧嚣声中离去。 当夜不少花娘捶胸顿足,感慨如今出色的男子都不爱女人了。 禁卫军的出现,令杨进的身份暴露在人前,有心人稍一思索就能猜出他就是新继位的北帝。 朝中大为震惊。 难怪北帝上位后,一直没有主动纳过嫔妃,难怪后宫那几个娘娘无人受幸。难怪皇嗣艰难,至今未有好消息传来。 原来不是北帝不行,是他根本不喜欢女人! 一个好男风的帝王,虽不是极大的缺陷,但皇嗣不继,总是难免危及那张龙座。 乔小姐在琼罗苑哭得肝肠寸断,“姐姐,我怎么办啊!爹爹正准备送我入宫,可皇上他……他……那样,我不想进宫了!怎么办啊!我不想独守空闺,当个摆设啊!姐姐你是如何有的身孕啊?难不成皇上……难不成姐姐……” 焱贵妃面上疤痕用一张薄纱掩住,眉眼中射出浓浓的恨意:“住口!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胡乱说些什么?本宫能怎么办?父亲让你进宫,你还有旁的选择?别忘了,我们是庶女!没有皇上抬举,你我算什么?从前父亲连一个眼角都不会赏给我们!进宫守活寡又如何?那毕竟是天下最尊贵的男人!你除了进宫,还能嫁谁?你在宫里陪本宫数月,你当别人还会相信你跟皇上没什么?” “可……可是如今,世人皆知,皇上喜欢的是男人……”乔小姐心里仍存有几丝幻想,希望能摆脱进宫为妃的命运。 焱贵妃冷冷地笑:“从前本宫生怕别的女人得宠,以为他只对本宫一人冷酷无情……如今想来,何其可笑,本宫一直怪错了人啊!你可知道那晚跟皇上胡闹的男人是什么人?你去求兄长,把这人找出来!本宫要看看,本宫究竟是输给了谁!” 清华台西暖阁中,晋为文华夫人的罗小媛扑倒在榻上,已哭湿了数条手帕。贴身宫人试着相劝,“……外面再怎么传,也未必是真的,皇上对夫人您是真的宠,就算有些心术不正的人贴着皇上,皇上心里总还是有夫人的……” 文华夫人落泪如雨,闷声摇头道:“你不懂的!皇上他一路走来,有多不易,我都瞧在眼里。原来他一直心里藏着这样大的秘密,对着我们,尽量地温和善待,可他心里该有多苦,谁又知道他的难处?只恨我知道得太迟了,让皇上一个人守着这秘密那么久……我没能好好侍奉皇上,没能好好开解皇上……我真是太笨了!竟到今天,从旁人口中才得知……” 中宫一如既往的沉默。作为后宫之主,北帝的正宫皇后,谁也不知她听到这风声时,是何等心情。 此刻锦兰殿里杨进小心翼翼地靠近榻上认真做绣活的女子,左手试探着伸过去,指尖才触及半片袖子,就被毫不留情地拍开。 杨进讪讪地笑道:“怎么,还生朕的气?” 容渺眼皮都不抬一下,盯着手里的绣线仔细研究着。 “给朕绣的?是什么?贴身的衣裳还是荷包配饰?” 腆着脸凑近,高大的身影遮住一片光,浓浓的阴影罩在她头顶,引得容渺蹙紧双眉。 “红杏,丹桂!这有只大老鼠,你们瞧不见?给我赶了出去,休叫他缠得人头疼!” 外头只听得见两个侍婢低低的应答声,却不见人进来。 谁都知道如今他们郡主正跟皇上怄气呢,郡主口中说的这只“大老鼠”,她们可不敢驱逐。 第80章 出征 “朕不那般,如何交代不宠幸宫妃一事?你心里在意什么,朕难道不知?瞧朕与她们亲密,你不气?” 耐心地哄,坐在她身侧,小指头勾住她手里的绣线,然后一点点凑近,握住她的手。 “如今世人皆知朕好男风,将来无论朕亲近哪个妃子,众臣只有拍手叫好痛快赞同,朕就能许你以高位,独宠你一人,你难道不想么?” 翻手将他甩开,容渺回过头来,“是了!陛下说的都对!陛下做的都是为了靖安!靖安该感激涕零才是!” 她鼻子酸酸的,眼圈跟着就红了,红唇嘟起,委屈地道,“陛下就连亲近靖安,也都是事先算计好,仔细权衡过的!陛下说一套做一套,靖安愚笨,难以分辨真假,不如以后陛下事先与靖安通个气,也免得靖安傻子似的一头扑进去,自以为是地……” 声音低沉下去,再说不下去。想到自己那天不顾一切的回应、顺从,就深以为耻。他做戏给旁人看,偏她以为他爱得深沉,白白将自己的真心和脸面都搭了进去。 瞧她气鼓鼓的模样,杨进知道自己的求谅解之路任重而道远。 唇角却忍不住笑,她就是不说,他也知道她气什么。不光是人前亲吻这件事太过大胆忘形,超越了她的承受范围,亦有她为自己动情回应的羞赧作祟,因此她怄气,气他,也气自己。明知这时不该笑,该做出深刻反省、十分沉痛的模样求她原谅。可嘴角就是忍不住地弯起,眼角眉梢的得色怎么也掩饰不住。 “渺儿……”他腻腻地唤她,“朕是真心的。后来,不过顺势任流言扩散开来,没有出手制止。朕为你,连好男风的帽子都肯戴,你就瞧不出朕的心么?” 扯住她衣袖一角,孩子气地来回摇摆,“你对朕笑一笑吧,那晚,你对好些花娘笑过,惹得那些花娘一个个媚眼频传、拼命挤着推着往你身上贴,朕当时好生得意。瞧瞧朕的渺儿,不仅迷得男子神魂颠倒,就是小娘,也都禁不住渺儿一个勾魂的眼神……” 容渺黑沉着脸:“你不提也还罢了,凤姑娘是怎么被你说服的?一条人命,就白白地牺牲在你手里,你可有犹豫过?凭借着她对我有几分真心,你就……无所不用其极!杨进,我早知道你是何等样人,我真傻,竟还会相信你那些鬼话!” 别过脸去,本是闹一闹别扭,这当会儿却是真的恼了。杨进心知不妙,摸了摸鼻子,站起身来,负手在她面前来回踱步。 “朕是怎么走到今天的,你都知道……当时,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朕承认,朕很卑鄙。朕不仅利用了她,也利用了你,若非你命大,朕怕是连你也失去了。” 杨进干脆地认了错,然后走近她,低头按住她双肩,认真地望住她,“朕每每想到你那一身伤,都心痛不已。朕不想辩解,也无从辩解,朕的确是个心狠手辣冷酷无情的人。可朕还是想对你好,想全都补偿给你。不能给朕一个机会么?前生受过那样的对待,朕实在很难不去钻营,不去小心翼翼地对待所有人……朕很难信任一个人,可对于你,朕想试试。与朕一起试试,不好么?” “容渺,退一步看,扪心自问,若是你事先知道,有人会对你家人不利,你会不会手软,会不会放不开手脚硬不下心肠?明知那人就是前生害死你的人,你能不能忍住心里的恶心,假装与她相好?你知道吗?这种恶心,朕承受了许久,可朕知道,要保住性命,保住辛苦得来的一切,就只得暂时忍耐。朕相信,一切都会过去,会好起来的。你也信朕一回,行吗?” 说到最后,已算得上乞求,剑眉凝成一团,眸子里深深的看不清楚的幽暗。 她终于抬手,将他轻轻推开来半尺。 “……”迟疑着,不知如何开口。他几句话说到她心坎里去,平心而论,她做的又都是对的么?为了摆脱自己的命运,她何尝不是毁了梅时雨,毁了曲玲珑,毁了许多人的前程? 庞家因她而没落,凤飞烟说到底是为她而死……杨进的钻营如果是错,那她何尝不是?她与他有何分别? 重活一世,谁不曾手上染血?为了让自己逃脱厄运,为护佑自己所珍爱的人们,她何尝不是化成了恶魔? 他手指覆上她的嘴巴,将她不知如何出口的话掩住,“不用说,容渺,你再耐心等一等我,其实我很需要你同我肩并肩的作战。外面雨狂风骤,我孤身一人,有时也倍觉凄楚。若你在身侧,我心方有所依归,你愿否,陪我一起将这江山坐稳,将前生毁我之人尽踏脚下?” 容渺犹疑着握住他的手,摇了摇头。 非是不愿,是说不出口。 两额轻触,有什么东西变化着,流动着,今朝的他们,与以往的他们再不相同。 她无声地许下承诺,不需出口,而他一字一句的全部都听懂了。 上元节,北帝提拔了一批官员,个个儿形象俊美,年轻有文才。重臣们默许之,心想,皇上贪恋美少年,不过弄臣耳,无需在意。 二月初,入宫数月之久的乔小姐忽然病重离宫,没过几天传来与人私会的消息,乔家无奈将其另许旁人。 花朝节,宫中宴上,数名宫妃忽然言语癫狂行为无状,彻查之下,发觉巫蛊之事。琼罗苑殿外柱下埋有数个画了符咒的木人,皇后与其他嫔妃之名,赫然刻在其上。 焱贵妃嫌疑最大,被降回为婕妤,开始闭宫不出。 四月末,南边战事起,数名南国流寇,占城池为领地,自封为王。南廷请求北帝支援,北帝决定亲征,朝臣纷纷劝止。 皇后以宫中尚无皇嗣,皇上不应以身犯险为由,率众妃长跪于太极殿外,请求北帝收回成命。 是夜,杨进走进锦兰宫,容渺忙忙碌碌,正指挥众人收拾箱笼。 杨进见床上铺着几件男装,愕然道:“你这是做什么呢?” 容渺嫣然一笑,屈膝一礼:“陛下御驾亲征,妾担忧军中侍奉之人不甚仔细,特乞陛下准许靖安随行。” 杨进讶然道:“你要随朕出征?” “正是。陛下与妾在战场之上相识,该知道妾有自保的本事,妾保证不会延误军情,不会给陛下添麻烦。” 他眉头拧成一团,明显的不赞成。 容渺只好扯着他衣角撒娇,“陛下不答应,以后可以不必来锦兰宫了!妾在后宫气闷了一年多,陛下这一走,又不知何时归来,妾与谁说话,如何打发时间?万一陛下的那些……宠妃们来寻妾的麻烦,妾是该一剑将她们都砍了还是委曲求全?陛下不会以为,后宫比战场更安全吧?没陛下在身边,妾说不定转眼就被取了小命去。” 杨进被她可怜兮兮的表情逗得一阵低笑。 大手一伸,将她搂住亲了一口,“罢了,你在朕身边,朕必不会让你有所闪失。”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下来,刚刚被册封了份位、成为淑媛的容渺随御驾出征。众妃知道消息时,大军已然出了城。以文华夫人为首,六七个嫔妃各怀心思地来到中宫,向皇后打听为何容渺可以随行。皇后低叹一声,抿茶的动作显得颇为无奈,“陛下决定的事,谁能有什么法子?听说那容渺打扮成男儿,似模似样的……” 众妃你瞧我,我瞧你,均沉默下来。 敢情如今要分帝宠,还得投其所好?好好的女儿家,不能涂脂抹粉、穿红着绿?反要粗声粗气、不顾形象地扮成男儿? 她们究竟是有多命苦,才成为了一众有名无实的宫妃。如今怕是全天下人都在嘲笑她们。 花枝招展的姑娘,在北帝心目中,甚至比不上一个宦人来得更迷人…… 最难堪的便是文华夫人了。 谁都知道北帝宠过她一段时间,阖宫都在猜测,当时文华夫人是如何侍奉陛下的呢?莫不是……只不过当了幌子?为帮陛下掩饰真正的喜好? 那这空架子夫人,还有什么好值得妒忌的? 而曾经怀有身孕过的乔婕妤,也同时遭受了重重猜疑。 那个孩子,难不成根本不是北帝的? 风声越来越紧,流言四起,渐渐从后宫传到前朝,从前朝传到了民间。 北帝的荒唐胡闹,乔婕妤的不轨心机,文华夫人的装腔作势,皇后的懦弱无能,一下子摆到了人前来。茶楼酒馆风行起一些不具名的传奇段子,什么前朝某帝与近臣胡天胡地,甚至帝后二人强留俊俏的大臣夜宿宫中;妃嫔为争宠,虏获宫外少年求子,……种种不堪,越传越乱。 而这时容渺正骑马跟在北帝身后,远远望着目光尽头处的落日斜阳。 银白面具之下,是她欣喜的眉眼。 第81章 自由 杨进侧头望着她笑:“很开心?” “嗯!”眼眸弯起,容渺毫不掩饰自己的愉悦,“我以为这辈子都没机会出来了呢!说句不好听的,当宫妃跟坐牢没什么两样,不过是衣食稍好些。” “……”杨进默了片刻,竟不知如何接话。 要跟他在一起,势必是要深锁后宫,历朝历代没有哪个妃嫔可以随意进出禁宫的,即使有他的特许也不行,世人的口水朝臣的呼声足以致命。 “不过,一直这么慢悠悠的走着,何时能到边境?”容渺回过神来,环顾四周,发觉他们的车马又落后了。 御驾亲征,不是要身先士卒,与官兵们一同浴血奋战,才能鼓舞士气,达到预期的效果么?这么远远随在大军之后,前方战事停了他们也许还没到…… “陛下不是为了妾,才特地放慢脚程的吧?” 容渺不免失了兴致。这样被特殊看护特殊照料,并不能让她更开心。她喜欢的是疆场上那种紧张激烈的氛围,亲身参与其中的快意,取胜后发自内心的舒畅。 杨进淡笑道:“非也。所谓亲征,随行足矣,若真要亲自上阵,怕是反累将士们手忙脚乱,一边要护着朕,保朕不受伤害,一边要绞尽脑汁让功于朕,让朕过足了斩杀敌军的瘾……” 说着,低笑几声,“再说,此回有宫妃随行,朕与爱妃若住在营中,日夜腻在一处,怕是影响军心……” 容渺本认真听他分析,听到后面,不由没好气地白他一眼。 “这回朕御驾亲征,少不得需时数月,正好试试那些新任官员的能力,也好叫后宫消化消化朕的怪癖。”杨进朝她眨眨眼,对他被传“好男风”一事浑不在意。 容渺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总之每行一件事他都有无数目的,自己只管好好珍惜这段自由路程便是,其他事她管不着、也不想管。后宫那些人会怎么想,她也并不在意。 如今两人并辔而行,浅浅的碧草才过马蹄,北国的春天来得较晚,虽无繁茂花树,景色也是十分怡人,走着走着,似乎这原野永远走不到尽头,时光静好,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静静地重叠在一起。 夜里就在山坳处扎营。杨进与部将商讨军情,容渺独自歇在营中,百无聊赖。本想出去走走,刚探头出去,就见亲卫们紧张地围拢过来,生怕她有何闪失他们不好向陛下交代,容渺只得作罢。 在营帐中练了一会剑,简单梳洗过后,容渺伏在案上端着本书开始打瞌睡。杨进进来时,已是一个多时辰之后了。高大的身影走入,容渺闭着眼,并未察觉。杨进笑着摇了摇头,走过去将她抱起送去榻上,容渺惊醒过来,眼眸还未张开,就模模糊糊地喊了声,“杨进。” 杨进勾起唇角,“怎么不去榻上歇息?在等朕?” 容渺已完全醒了,挣扎下来,辩道:“没有,不想睡榻而已……” “那为何未吹灯?” “喜欢亮着灯睡……” “甲胄也未曾解?” “万一有敌情,随时要拔营,故不褪衣甲。” “……”杨进无奈地摇头,不与她争辩,“困得紧么?想不想出去走走?” “好啊……”脱口而出的应允,带着来不及掩饰的急切,引得杨进眼底笑意更浓,容渺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假装没瞧出她的窘,杨进率先离去,走了数十步,然后停下来等她磨磨蹭蹭地跟上来。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在夜色清冷的草地上,亲卫许是早得了吩咐,远远随行在后,如隐形了一般。 杨进步履缓缓慢下来,与她并肩而行,无声地牵住她的手。她任他牵着,安静地走在他身畔。两人谁都没有说话,静静享受这片刻独处的时光。 她说的没错,后宫永远不会有这样的自由。他们前前后后总有各色人盯着,即便可以屏退了宫人内侍,能容他们独处的,也只有一间间密闭的殿宇。 如果可以,就一直这样纵马驰骋追逐,欣赏广袤天地间的山高水远,或牵着手穿过寒露晶莹的草丛,听一曲山水间的渔歌唱晚,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尔虞我诈,没有任何不相干的旁人刺探,自由自在地,烦恼全消……多好。 不知走了多久,来到一汪清泉之前。杨进弯起眉眼,轻声道:“傍晚发现了这泉,里面的水叫人试过,很干净,走了好些天,你要不要……沐浴?” 容渺登时大窘,环顾四周,远远随行的亲卫已瞧不见,四周有许多树,枝叶不算繁茂,也算遮蔽森严。可眼前还站着他! 分明说好,要从新开始,他不能用帝王权势相迫,要等她彻底接受了他的感情才…… 然而此刻就要她在他面前再次解衣? 眉头拧在一起,容渺明显不高兴了。 杨进低笑一声:“别误会,我不看。” 紧接着又加了一句:“我不偷看,真的。” 他说着,就踱步走开,背转身去,倚靠在某棵树下,随手拈一枚叶子,凑在唇边胡乱吹出几声曲调。 容渺犹豫片刻,望着眼前晶亮的泉水,踌躇又踌躇。 适才练剑也出了不少汗…… 一咬牙,俯身将靴子褪下,挽起裤脚,缓缓走入水中。 身后的曲声渐渐平缓连贯起来,仔细辨认,听得出是一曲南国小调。 这厮是为了讨好她特地去学的吗? 容渺不自觉地弯了弯嘴角。 被人用心地对待着,不是不受用的。 衣袖挽到上臂,沁着冰凉的水温,有点冷,又十分舒服。摘去面具,解开长发,捧着水将头发晕湿,细细的搓洗。莫名觉得心安,觉得喜悦。 耳畔风声吹送来悠扬的曲声,身后守候那人有温暖的手掌和柔软的嘴唇,那是她今生的归宿、此生的良人…… 这么想着,心底蓦地窜起一阵惶惑,她这样算不算认命? 等她爬上岸边,发现不知何时草地上铺了一张绒毯,另有几块干净的布片。战场上一切从简,容渺是习惯的,这样周到妥帖的照料,已足以令她感激。 抬眼,却找不到杨进色身影。曲声早就停了,那人不知所踪。 容渺胡乱擦了擦头发,疾步朝林外走。独自一人在荒野之中,饶她身经百战,也还是怕的。 “陛下……”她小声唤他,声音微微发颤,有她自己都还没发觉的恐惧。 树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喂!” 抬起头,先看到的是漫天星辉。 深蓝的天空如一块看不到边际的幕布,上面群星点缀,宝石般闪耀,铺满整个天幕。星河直落入人间,落入树梢上闲闲坐着那人深邃的眼眸中去。 明明相隔甚远,却能瞧得清他眸中的璀璨。 他薄唇勾着笑,剑眉挑起,孩子气地坐在树上,接着吹亮了火折子,一挥手,树梢上燃亮了一串小小的风灯。 他轻轻跃起,火折子点亮一枚树枝,随手一抛,又一串风灯亮起。 他吹灭火种,落到树下,一步步朝她走来。 火树银花,寻常的夜色不再平常。 足尖踏在草地上,惊起露水,惊走流萤,也惊得她的心,砰砰砰地一阵乱跳。 呼吸都变得有些艰难,她披散着湿润的长发,双眼发涩。他的笑容在灯光下显得无比耀眼,让她不敢抬眼去看。 他终于在她面前站定,伸出手,勾住她的肩。 “容渺,闭上眼睛。”他轻声说。 喉结滚了滚,声音沙哑难辨。 “闭上……眼……”重复一遍,却已等不及她听清楚、依命而行,嘴唇落在她眼睫之上。 像一团火,灼烧她的心。她紧紧揪住衣摆,闭上了眼睛。 他的呼吸声,带着克制的隐忍,压抑着渴望,轻轻地亲吻她的嘴唇。 “不知该怎么对你好,我其实很蠢……”他说,比她高出一个头的身子俯下,侧首轻吻,唇齿纠缠不清,又不敢太过深入。感情太汹涌,生怕一失手,就会又将她逼回冰冷的角落。 如今的他,面对她时,总有种低声下气的小心翼翼。 “陛……陛下……”容渺呼吸不定,心跳得厉害,声音不稳地唤他,开口却又不知想说些什么,接着他闯进来,堵住了她的犹豫。 “独处的时候,”稍稍离开半寸,喘息十分艰难,他说,“唤我杨进,或者,郎君?” 知他又在故意逗弄,容渺嗔怪地在他胸口捶了一记。 拳头被握住,按向他的胸膛,衣襟之下,他的心有力地跳动着,急促的,剧烈的。 “这里,全都是你。”他按着她的手掌,感受那澎湃的感情。 他抬眼凝望她,湿发粘在脸颊,双眸泛着水光,挺直的鼻子,小巧的唇,微肿……英气的眉头轻轻蹙起,腮边有一丝可疑的红晕,胸口起伏着,跟他一样的紧张激动。 “容渺,留在我身边吧。”他说着,语气卑微到乞求。 “再别说要走。你想要的,我都给,陪着我,好吗?你知不知道,我其实……”他拥住她,埋头在她发间,软弱得不像一个帝王,“我其实,一直……很寂寞……” 心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痛,她眼眶湿润,视线模糊起来。有些秘密埋藏在心底,她不曾对人说过。这种感受她如何不懂? 她与他感同身受,同为重生者,同为摆脱厄运筹划谋算,步步为营,看起来亲密的其实是死敌,忍着恐惧、怨恨,勉强自己去应付。她一直知道,这有多别扭,有多难受。 手,下意识地回抱住他。 明显地感觉到他浑身僵了一瞬。 接着更热烈用力的拥抱箍住了她。两个人犹如纠缠在一起的树,密不可分,拼命地汲取对方的养分。 如果她也能给他一些温暖,即使结局是伤,是死,也任性地博一回吧。下定了决心,她不再犹豫,勾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亲了亲他的嘴唇,“杨进,待班师回朝,我们做对真夫妻吧!” 第82章 决定 漫天星辰倒映在她澄净的眼眸中,她微微扬起脸,踮起脚尖,一下一下地蹭向他的唇,杨进眸子一黯,阖住眼帘,将蓦然涌入的水光掩住。 他吻住她。 热烈地,长久地…… 手捏起她的下巴,固定住,再不容她中途退缩。 任何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 宿命早已将他们连在一起。相互影响,相互成就,彼此铸就对方今天的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静得似乎听得到空气的流动声。 他终于放开手,慵懒而嘶哑地开口。 “容渺,你回头看看……” 容渺拢了拢头发,就依偎在他怀中,疑惑地回眸。 天地间,夜色如墨,周围的树上,不知何时在树梢间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灯笼。 适才他燃亮的那一串串灯火已不稀奇,因此刻那点点火光已然遍野。 视线所及之处,一排排、一串串各色彩灯。将整个天地照彻如白昼。 那一瞬间不知是那些光华太耀眼,还是身后的拥抱太窝心,容渺眼眶发热,连呼吸都带了几许哽咽。 “美吗?”他自身后环住她的腰,下巴抵在她耳畔,呼出的气息丝丝缕缕弄得她脸红耳热,“可你知道么?这万千灯火也不及你,你是我心里最亮那盏美人灯……” 情话如青藤,绕在耳畔,绕在心间,她抬手,抹去眼角的泪意。 “杨进。” “嗯?”她会很感动吧,不枉他费了许多心思。杨进不自觉地噙了抹笑容在唇边。 “你这么大放灯火,没关系么?暴露了行藏,有人来刺探或暗杀怎么办?”感动之余,她战争中养成了警觉占了上风。——虽然有点煞风景。 “……”杨进笑容凝住,顿了片刻。“没关系……朕的亲卫……” “陛下让亲卫帮陛下做这些芝麻绿豆的闲事,不会扰乱军心?奋勇杀敌的将士们会怎么想?” “……”吞了口口水,竟接不上话。怀中软玉温香不像个感性的女子,更像在朝堂上大骂他昏庸失德的那些老顽固。 舌尖打了个转,才幽幽叹道,“说过了,没人时,你只管唤我名字。” “嗯。”她从善如流地点头,“杨进,灭了这些灯吧。” 杨进觉得自己脸皮都快被她揭下来了。这算不算奉承不成反受累?做尽了无用之功? 双手垂下,他放开了她,抿住薄唇,深感挫败。 她倚上来,抬手勾住了他的脖子,“杨进?” “嗯。”这时候她的回抱没能让他感到太兴奋,眼底的光熄灭了,舌尖有点苦。 “你别因为我而变成昏君。”她认真地说道,“那个冷静、狡诈、卑鄙、没有一丝破绽的杨进,潇洒极了!” 她唇角勾起,动容道:“如果不能让彼此变得更好,我宁愿不要开始。不需要为我做这些很美但很幼稚的事,我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你记得,我与你战场上相识,将来也是要与你一同奋战疆场的人,我会向世人证明,你的眼光没有错,心悦我没有错!” 杨进久久望住她,嘴唇嗫喏着不知说什么才好。 重生一回,她早已不是前生那被动软弱的女子,她想要护住什么,就会用自己的双手来争取。入宫这一年多,是她没想通。如果早些下定决心要陪在他身边,她不会允许自己迷失那么久,低落那么久。 他说的对,后宫那点弯弯绕绕算什么?她是没有后台的异国妃嫔,而乔婕妤、皇后、罗小媛她们每个人都与前朝有着各种各样足以影响他身下龙座的势力,她若不积极,就只有让他挡在前面,让他一个人冒天下之不韪地小心护持着他们的感情,他纵然强大,也总有顾及不到、疲累不堪的时候。 而她做的,又与前生的自己有何区别?弱弱的藏在男人身后,将毕生幸福托付在他手中,一旦他护不住,嘭地一声,他们的未来就坠地、散了! 她得跟他一起努力才行。他向前一步,她就绝不拖后半步。他强大无敌,她也得坚不可摧才行! 可他摇头。 他不赞同。 捧起她的脸,笑着道:“傻瓜。你什么都不用做。朕是皇帝,你是朕的女人,朕不会让你冒险上前线,哪怕你强大到世无敌手,朕也不准。” “你安心守在朕身后。朕会为你遮风挡雨,再不会任由你一人自生自灭。容渺,你记住,这是朕给你的承诺。总有一天,朕的所有决定,都不会再有任何反对的声音,朕要护你,就得先成为这天下之主!” 他扬头,拖着她的手往回走。 梢头华灯一盏盏灭去,他的手掌宽厚有力,将她纤细的指头紧紧握着。 “原想趁机巡视一下边界各城,扬一扬朕的威风,不过你说得对,朕要留住你,就不能做个昏君。容渺,你心里明白,朕活着,就得不断征战下去,直至海内安定……” 海内安定,就不容两国并存。 容渺心内颤了颤,然后平静下来。 “好。”她低声应道。 南国积弱已久,百姓不见得安乐,皇室醉生梦死,朝臣各为私立,换成杨进做帝王,未必不是件好事。前世今生,她都是南朝皇室用来求和的牺牲品,说到底她也不欠南廷什么。 杨进端详她半晌,手掌收拢,将她握得更紧。 “朕会安排好你的家人,你的朋友……” “不必了。提前安排,他们会猜不出?我爹最恨北人,他不会感激你,反会直接告发你的预谋……用我而饵,就说暴病垂危,思念家人,将他们引来幽禁。” 她说这话时,有着令他也为之讶异的冷漠平静。 “我没有朋友,只有战友,而他们将与在我疆场上敌对。我不会求你为我而手下留情,圈禁我父亲以后,你容我回一趟南国,我会以齐跃的身份,用讨回镇北侯的名义,招揽父亲的旧部,然后你等着我,带他们向你求降。之后请你好生厚待于他们,这是我唯一的请求,你能不能答应?” “不必的……”他喉头滚了滚,紧得难受,眼眸眯起,眉宇间泛起浓浓的心疼,“你不必如此,我说过,你什么都不用做,交给我,如果这一切是罪,是错,让我一人承受。你只管安心地在我身后,不必理会这些烦恼,你……” 她踮起脚,轻轻掩住他的嘴,“这是我活着的意义。杨进,你是北帝,而我是南国女,我们生来就是死敌。可你要留我在身旁,我就得与你一同面对这些风雨。除非……除非你放我走。你愿不愿意?我注定不是个会在后宫安守本分的嫔妃,我有自己证明价值的方式!” 前生,她将全部感情甚至生命,托付给了梅时雨。 今生,她将自己、家人和故国,都抵押给了这还不知前路如何的感情。 她总是太拼,玩得太大…… 一旦钟情,就再也不能轻拿轻放,保留半分。 那一夜的火树银花在心底扎了根,然后疯长成汹涌的狂潮。要么拼尽全力,要么死,是她不曾脱口的承诺。 杨进,你听懂了么? “还有,等这一切结束,杨进,我会告诉你一个秘密……”弯起嘴角,她用指尖点点他的脸颊,“你别输,别伤,更别死,好好听我说,还要陪着我,跟我一起哄回我爹……” 舌尖在牙关之后打转,半晌,他只轻轻吐出一个字。 “好。” 北帝亲征讨逆,落后于大军数日,以突袭之势现于敌军后方,两面夹击将敌军包围,尽灭之。 闻其淑媛容氏领随军医者,承其伤兵疗养之事,一时引为军中佳话。 北帝亲征凯旋,四海皆惧其威,十数年外族不犯。 回程至晋阳城外,百姓夹道迎其军,北帝携容氏登楼,城下山呼万岁。 晋阳行宫内,住在后园的容渺收到了一份莫名其妙的赏赐。 “这是皇上给我的?” 容渺狐疑地望着来人,——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官家内眷打扮,颇端庄规矩,身旁跟着三五个同样服色的妇人。行宫是早就打点好的,来的这些人却不像婢子。 “臣妾的丈夫便是晋阳城守,这几位都是府衙僚属,奉皇上命,前来替娘娘更衣梳头。” “陛下?”疑心更重,杨进这是搞什么鬼?眼看前头再走两天就到京都了,宫里一大堆麻烦事等着他们呢,两人这一路除了军情,旁的都没时间说,这突然派来一群妇人打扮她作甚? 木偶般被那些妇人按到水里先洗了个干净,接着绞脸的绞脸,梳头的梳头,衣裳上了身,才发觉行制可疑,不像是宫中样式,更像是民间礼服。 束腰扎得她几乎要断气,怕坏了杨进的事,不敢多言,生怕露了什么马脚。她能想到的可能,一定是杨进又出于什么目的要作场什么样的戏,毕竟那人并不是个有闲工夫胡乱折腾她的大人物。 被打扮成一具浓妆艳抹的人偶,容渺头上被蒙了一层红纱。心里开始打鼓,这太怪异了,身上这身衣裳她曾亲手绣过类似的款式,这是民间成亲才用的嫁衣!头上遮住视线民间叫做盖头,只有她的丈夫才有资格将它掀起。 蓦地,心脏砰砰乱跳,隐隐知道杨进究竟想做什么了。 外头吹吹打打,热闹非常。人声鼎沸,好像涌进许许多多的人围在四周。 帝王命贵,从来不许陌生人接近,出现在民间,需加倍谨慎。可在她听来,那正与老翁说笑自称“杨某”的声音,怎么那么像是杨进本人? 第83章 结局 杨进身穿一身大红,从人群中挤出来,连连向四周民众拱手致谢。 他的新娘已被扶了出来,他快步离开人群,牵住新娘的手,引她往青庐而去。 丝竹之声渐止,众人的声音低沉下去。接着响起高亢的唱礼声,她与他行对拜之礼。 眼眸下望,只看得到他的粉底玄靴的足尖。高亢的唱礼声响彻耳畔,一字一句清晰传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梁燕成双对,白鹭偎山池。夫当敬内婉,妇当奉寝食。子息不知数,绕膝长乐时。至此终有伴,永世结相思。” “礼成!” 人群再次涌上来,纷纷贺喜。杨进拱手笑言几句,余光目送着容渺被人带进正堂中去。 正式的婚宴在夜晚才开始。行宫大门口来客络绎不绝,官眷们招呼女宾,那些个城守、太尉陪杨进在前厅迎客。 容渺步入正堂,只觉一阵热气袭来。丹桂和红杏就守在内室,见她被扶进来,规规矩矩地磕头请安,“陛下命人将我二人悄悄带出宫来,不想竟到了此处。陛下吩咐,今晚依旧是娘娘和陛下的婚仪,担心娘娘一个人心里不自在,命我俩好生陪着。” 容渺早湿了眼眶。唯隔着红纱,只得拼命点头。 一整天都在眩晕的感觉中度过,此时握住两个侍婢的手,才觉得这梦真实了几分。 他竟给了她一个这样热闹的婚礼,他像一个寻常的新郎官般,来者不拒地与人饮酒,笑着应对每一句贺词。 近二更天时他才迈入内室,怀里抓了一把金叶子打赏门外服侍的人。 丹桂抿嘴一笑,将容渺的裙子理了理,然后起身将门打开。 一阵清风吹进来,夹裹着一丝酒气,接着门被阖上,杨进缓步靠近床前。 容渺的心快要跳出胸口,这一晚竟比宫中那晚合婚更紧张。 手攥住裙子,手心里全是汗意。 红杏奉上托盘,上面放着两杯酒。 杨进眯着眼,伸手将容渺头上的红纱揭去,然后将酒递到她唇边。 眼前陡然一亮,一室喜气的红光,她瞥见杨进顺势坐在她身畔,手臂绕过她的手臂,低哑的嗓音带着几许酒后的颓靡,“娘子,我们喝合卺酒吧!” 这称呼太陌生,他的笑颜太惑人,她脑中一片空白,许久才反应过来。 抬起手,指尖微颤,她不知为何,激动得一直想要落泪。 一杯酒饮尽,他挥退了红杏和丹桂。 屋中只余新婚夫妇二人,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不知说了句什么。 容渺已听不清楚他说的是什么。耳畔嗡嗡乱乱,总是忆起自己许诺的那句“待班师回朝,我与你做对真夫妻”。 而现在,就是她兑现诺言的时刻。 “这场婚礼,是我欠你的,时间匆忙,许多处都来不及好好安置,你若不满意,回宫后我再与你……”他温柔地解释,并不掩饰对她的珍视和在意。他们行过婚仪,盛大无比,也郑重无比,可那是他作为帝王,给后妃的婚礼。此刻,只有他和她,他是杨进,她是容渺,她不是宫妃,他不是帝王,他们要做对平凡的小夫妻,她是他唯一的妻,他是她永远的依靠。他希望她懂他的心意,也希望她能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一新的身份。 容渺掩住他的嘴,染了红霞的面上有泪,“杨进……” 谢谢! 终是说不出口,话到唇边,化成哽咽。 他凑过来,以吻封缄。 初夏的房中有些闷热,汗湿的繁复礼衣终于褪去,两个人影在红云帐中纠缠。他热情而强劲,寸寸攫取。 她不再坚强倔强,在他身下化成一团温软。眼角的水痕不曾干涸,低沉的音线化成破碎的低泣。 疲累中睡去,又被痴痴缠缠的亲吻唤醒。热浪一波波袭来,如漂浮在海面上,起起伏伏,没有尽头。 府衙外,一个四十来岁的粗犷将军来回踱着步子,见另一个人从外头进来,连忙迎上去问道:“怎么样,见到陛下了不曾?” 那人摇摇头:“吴统领说了,陛下忙着理事,这两天不许打扰。迟两天回京,不打紧的!” 粗犷将军瞪眼道:“怎么不打紧?京都早知我们停军在晋阳,如此盘踞不去,还不知朝中那些老头子吓成了什么样。你可是一直跟着陛下打仗的,可记得上回陛下兵围皇城是什么时候?” “难道你是说……”那人闻言吓白了脸。 上回杨进停兵皇城外,正是逼宫造反前夕……经过那一战,他从晋王,变成了北帝。 与外头将领们的焦急不同,内院坐着的两人颇悠闲地下着棋。 释风执黑子,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淡淡道:“那昏君如今连江山也不理了,你猜他还能坐那龙座多久?” 执白子的禁卫军统领吴仁嘴角抽了抽,“法师慎言。皇上他……此战费神颇多,休整两天也无可厚非……”他们皇上难得歇两天,这些人怎么一个两个的都看不惯?吴仁心里是偏向于杨进的。 释风撇了撇嘴,不以为然道,“呸!这色胚终于开了荤,这是把持不住。真给老子丢人!一把岁数的人,也不怕人笑话!你不用替他辩白,他大张旗鼓地闹这些幺蛾子,你以为他还怕丑?要我说,你也不用替他挡着人,谁要见他,只管叫他们到后院找去!看那昏君羞不羞!” “怎么,朕陪伴爱妃,你有意见?” 身后响起一个冷嗖嗖的声音,令吴仁当即一凛,连忙起身行礼。 释风回过头,上下打量杨进一番,含笑道:“昏君,用不用大和尚给你猎头大虫,下酒给你补补?” 杨进蹙眉,就在吴仁以为他们皇上要发火时,忽听他咳了声道,“也好。” 吴仁嘴角抽搐几下,震惊地僵直了身子。 杨进淡淡地瞥他一眼,恢复了以往的一本正经,“吴仁,吩咐下去,即刻起行,回宫!” 颐景二年六月,北帝伐逆凯旋,班师回朝。 七月,乔氏一族圈地事发,被众臣联名弹劾,北帝新启用的青年朝臣正式取代乔氏门生,登及朝中高位。乔氏没落,乔婕妤迁往天龙寺,代发修行,替皇室祈福,次年秋死于心悸之症。北帝念乔婕妤奉圣有功,感怀其故,赦免其族连诛之罪,族人流放千里。 淑媛容氏因随军有功,颐景二年冬,晋为淑妃。同年,罗之义升任太师,晋文华夫人罗氏为德妃。 乔婕妤殁后,德妃感念旧情,前往天龙寺吊唁,途中受袭而后不知所踪。北帝遍寻不获,追封德妃为孝仁贤贵妃,永念其慈懿之德。 颐景四年春,北朝内外安宁,百姓和乐,适时锦兰宫容淑妃诞育皇长子杨云昭,北帝大喜,赐王爵,封为雍王,大赦天下。 同年九月,皇后慕容氏病重,移居晋阳皇家别苑休养。 容淑妃亲手治酒菜数样,临太极殿见驾。 “……皇后今生毕竟无错,又不曾害过我与昭儿,无谓赶尽杀绝。皇后之位,我从未肖想过,不如饶她……” 饶她,一如饶过德妃罗氏…… “你以为你那年和亲而来,买凶行刺你的是谁?你以为这些年她不曾动过念头?是朕一直防范在前,她才没能得手!容渺,别对敌人心善,那会害死你自己!至于皇后之位……”杨进朝她招招手,让她坐在自己身旁,顺势揽住她肩膀,“暂时不能许你,这是真的,你毕竟……是南国人。可朕也不能任由人坐在你上面,给你委屈受。朕答应你,此生永不再立皇后。” “……”容渺垂下眼眸,紧紧地握住抚在她肩头的大手。一年又一年,他不断许诺,不断兑现。到现在,有他,有小皇子,她还有什么不满足? 慕容皇后在晋阳过完了她短暂的一生。直至临终,身边始终有一名侍卫相伴。北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封锁了皇家别苑的一切消息。直到慕容皇后的死讯传来。 颐景八年慕容皇后薨逝,时年三十一岁。北帝依从旧时诺言,准其葬入皇陵。史称慈顺皇后。 这一年,北帝三十四岁,四海升平,初冬,他又迎来了他与容淑妃的第三个孩子。次年春,北帝檄文天下,再次开启了征南之战。 容淑妃将子女托付给宫人,披甲上阵。 临行前夜,北帝与容淑妃并躺于太极殿龙床之上。淑妃巧笑倩兮,娇声相问:“明日出征,前途未可知,心有一问,愿陛下尽相告。” “嗯,说来听听?” “昔日婕妤乔氏受宠,曾孕有帝姬……” “容渺,夜了,朕与你安寝可好?” “不,你先答我,琼罗苑宫人说,陛下时常驾幸……” “你不是都知道了?晋阳那晚,朕初幸之人……” “只怕陛下是哄我的,那般倾城国色,陛下难不成是柳下惠么?还有罗小媛,陛下曾爱宠过,妾在殿外都听到……唔,你……又耍赖……” 夜深露重,禁宫静谧无声。 偶尔一把女声从灯光昏暗的大殿中传来,“杨进,你这混蛋,你先给我说清楚!” ……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感谢所有人!菲菲收获良多,有你们的留言和支持,菲菲一点也不孤单,新书《快穿之小三难为》正在修改当中,很快与大家见面~ 感谢,感谢,感谢!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